陆观被打了十个板子,被人扶进听雨轩时,陆景琰落了泪。
因为自己的贪玩,让陆观受罚不在少数。只是平日里他也不闯大祸,大哥至多是罚罚陆观的月钱,这么重的皮肉之苦,还是头一回。
“少爷,属下无碍。”陆观宽慰他。
陆景琰吸了吸鼻子,“你趴好,我给你涂药。”
陆景琰被那衣服下面触目惊心的伤痕给吓着了,一旁的小厮见状,“少爷,还是小的来替陆观大哥上药吧。”
陆景琰摇摇头,尽量放轻动作,而陆观则一声不吭,仿佛一点也不疼。
“这板子应该我来挨的,是我一时兴起,非要你去做那秋千。”陆景琰声音闷闷的,“让你受苦了。”
“属下没受苦。”陆观答道,“少爷平安无事就好,否则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秋千断了的第一时间,以陆观的反应速度,是可以救下三小姐的。只是他的第一反应,从来都是以三少爷为主。秋千的板子直直的朝陆景琰飞过来,他不能不管。
管了这头,误了那头。若不是陆景珩恰好来了,三小姐如今能否安好,都是未知数。
陆观不后悔,他十岁起就在陆景琰身边,修习武功,护他平安周全。陆景珩也对他说过,除了谋财害命这等不能做的事,他只需一切听从三少爷的安排,陆景琰是他唯一的真正主人,一切以他为先。话虽如此,可三小姐的危险境地,陆观难辞其咎。秋千是他亲手做的,秋千断了的时候他也没能救下三小姐。这十个板子,或许大少爷还是从轻处置的。
陆景琰听了这话,愈发歉疚了,“都是我胡闹,才将你害成这样。大哥也将我禁足了,我一定用功读书,再不乱跑。”
陆观无言,少爷这做保证的话,应当是向大少爷去说才对,何必与他说。
陆景琰涂完药,又嘱咐陆观回房间好好休养,“你放心吧,我就在书房看书,哪也不去。”
三少爷有多喜欢往彩云阁跑,陆观都看在眼里。现下他被禁足,除了去学堂,别处哪儿都不能去。少爷也会寂寞的吧。
此事一过,陆景琰便真的日日苦读,上学在学堂,下学在书房。潜心苦读大半个月,性子竟然也沉稳不少。
除夕夜,三位少爷小姐一道回来。陆景琰先与大哥和琳琅道别,回到听雨轩中。
“陆观陆观,你说大哥他今日为何突然打了二哥一顿?”陆景琰不敢直接问大哥,只能背后偷偷议论。
陆景琰总是这样,每次有事喊陆观,都会将他的名字连着喊上两三遍。
“属下不知。或许是二少爷做了什么事,惹恼了大少爷。”陆观答道。
陆景琰也认同,“二哥那人说话,向来是明嘲暗讽让人难受的,大哥打他定是有自己的道理。”
在陆景琰的心中,大哥永远是最崇拜的人。哪怕陆景珩对他严厉,经常训斥他,这一地位依然不可撼动。
“今晚我们一起守岁吧。”陆景琰突然道,“爹娘他们都不在府中,总觉得清冷许多。”
这已经是陆景琰父母离家后的第三个除夕夜,娘亲在的时候,陆景琰还会去映雪阁缠着她,同她一道守岁。后来这院落里只剩他与大哥了,大哥又是个冷性子,他不敢往上凑,生怕讨个没趣。
“少爷不去找三小姐说说话?”陆观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这心里的想法控制不住的道了出来。
陆景琰眨眨眼,“琳琅妹妹是女孩子,身体又不好,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明日清早我再去寻她,一起去给祖母拜年。”
这便是陆景琰,贪玩淘气之下,对在乎的人,却从来不缺体贴和关心。
陆观便陪着陆景琰,两人在暖阁里对弈,直到陆景琰哈欠连天,正想问是什么时辰了,不远处传来烟花声。
少年立马跳起来,奔到窗户口去看,发现方向不太对,又跑到院子里。
陆观拎着他的斗篷跟了出来,陆景琰这下也觉得冷了,连忙披上。听雨轩的院落视野不错,能够看到远处的烟花,正是锦绣苑那边放的。
“陆观陆观,又是一年了,你有没有什么心愿,说来听听,本少爷一定帮你实现。”
陆观想起十四年前,也是个年底的冬日,就被送到陆景琰身边了。那时候陆景琰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过了年才满三岁。三岁的陆景琰见陆观第一面,就伸出手让他抱。
若说真要有什么心愿,那便是能护陆景琰一世周全。
“属下没有心愿,只愿少爷能每日开心。”陆观答道。
陆景琰只当他是说客套话,殊不知这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心话。
后来的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陆观无暇顾及他人,他只知道,少爷落榜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昼夜苦读,全部付诸东流。下次科考,还要等上三年。
陆景琰在贡院那九天,粗茶淡饭,日日冥思苦想,陆观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如今少爷落榜了,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陆观,我们回去吧,我想睡一觉。”
这次只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陆观撑好伞,护着陆景琰踏上回听雨轩的路。他知道少爷是听进去了三小姐方才的一席话。
三小姐说,只要好好的活着,就不算失败。这有何尝不是陆观心中所想。
没有什么是比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更重要的了。钱财功名,都是身外物。
只是这晚,三小姐却突然失踪了。
小厮带消息来听雨轩时,已到了后半夜,陆景琰已经睡熟了。陆观便做了主,让其他人不要声张。
哪怕这片刻的安稳是陆观的私心偷来的,他也觉得值了。
第二日,大夫人回了府,来到听雨轩。陆琳琅丢失一事,终究没瞒住陆景珩。
“陆观陆观,你也下山一趟,去找找琳琅好不好?”陆景琰拉着陆观的手,眼神里带着恳求。
又如往常一样,连着喊了两遍陆观的名字。陆观又如何能拒绝,这是他主人的指令,何况只是寻人,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要去。
陆观此次下山一个月,没能带回陆琳琅,却是带回两封书信。
都是出自陆景珩之手。一封给母亲陆明雪,另一封给弟弟陆景琰。
陆景琰拉着陆观不停的问:“见到琳琅了吗?为何大哥没回来,这信又是何意?”
陆观只摇摇头:“属下不知大少爷的意思,这信是万客来的掌柜给属下的,让属下带回来。”
他是见过陆景珩的,最后一面是在五天前。只是这牵扯到太多太多其他事情,陆观选择不说。
陆景琰压下心中的不安,拆开了信封。
吾弟景琰,见字如面。
为兄此次下山离家,许多事宜无法一一道明。天涯路远,为兄亦不知何日能回家团聚。家中一切,便托付与你照料。琳琅安好,勿念。
兄陆景珩,庆和十年春。
短短几行字,陆景琰却目光不移的看了足足一炷香。陆观其实也猜到了,信中都写了些什么。大少爷的义无反顾,他早已亲眼目睹。
庆和十年的一个春日,十七岁的陆家三少爷陆景琰,决意放弃科考之路。
三年后,二十岁的三少爷已经独当一面,陆家府上已无大少爷和二少爷,只余一位陆景琰。无人再唤“三少爷”,陆景琰已是新一任的陆家少主。
祖母在庆和十三年寿终正寝,陆景琰扶棺送殡。守孝三年,陆景琰娶了妻。
又过了许多许多年,父亲母亲接连病逝,陆景琰也已儿孙满堂。
这是一个大年初一,小辈们来给祖父祖母拜年,说了不少吉祥话。陆景琰包了许多红包出去,待小辈们都散了,这才发觉外面下起雪来。
“陆观。”陆景琰喊了一声,可陆观却像是没听到。
“陆观。”待陆景琰喊第二声,他才转过身来。
自己已经五十八岁了,而陆观今年六十五,想必是耳背了吧。
“好久没见到,下这么大的冬雪了。”陆景琰感叹道。
他们两个已经活了大半辈子,很多事情都记糊涂了,又怎么会记得每年的冬雪。
“瑞雪兆丰年,想必来年是风调雨顺的一年。”陆观道。
“是啊,但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吧。”
四十一年过去了,陆景珩至今没回家。
若问陆景琰后不后悔,他定要说,一点也不悔。他只不过是从大哥手中接过了陆家,接过他应当分担的责任。
陆景琰只愿,大哥和琳琅,能在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平安的度过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