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及我身边所有人的故事当中,我最不愿提及的是我的父亲。谈到他难免谈到梦里,而梦里,实在是一个我不想花费太多笔墨的女人。
梦里这类女性,十分简单,其内心欲望和人生模式,如同一条笔直且流程短的河流,你把她一眼就看到头了,实在没有太多值得揣摩和品鉴之处。
因而,当这样的人在你的生活里掀起波澜的时候,你措手无措,因为你向来就小看她,她是要叫你知道她厉害的。
回家的路上,寒气逼上出租车的窗闸,我想起这是我出来读大学后第四次回家。
是的,7年了,我只回家过三次。即使父亲的家离杭州城只是个把小时的路程,但自梦里进家门后,那些细细密密的隐忧,怕父亲为难,怕那边的娘家人不高兴,当然也怕自己憋屈……
隐隐约约混混沌沌的考虑,总是密密麻麻地挤在脑海里…….
有些事情,火烧尽了的烛灰一样,即使悄无声息,过程里一点风声都没留下,但那一地的灰火是骗不了人的。我从钱塘江畔回到家的时候,发现自己所有的行李衣物均被扔在走廊上,
寂寂的夜里土坟一样堆得漆高,手一碰,冰得一下子弹回来。我在墙角蹲下来,又摸出一根烟,怀希的烟被我抽得差不多,这是这个夜里的最后一根。
“此屋主未允许他人居住。”
砖红色的公寓木门上贴了这样一张纸条,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底部则留了一通房产中介的电话。我想象着谁在这样严冬的夜里在我公寓前哆嗦着掏出纸笔写字的场景。
“那个女人离家出走了。”我想起芭蕉说。
但凡如今她与父亲还有一点的情宜,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我记起毕业那年父亲让我搬进这里,他神色温柔地对我说,梦里如何用心打点这套公寓,只为了让我住的舒服。一不小心也就这么住了这么多年,几乎忘了这里的主人从来都不是我。
给的是她,收回的也是她,她当然有权这么做,房产证了然写的是梦里的名字。
物业的人不会理会你复杂的家庭关系,主人一声令下,房子收回,无赖租客赶出,实属正常。
这样想来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原来江河,我从来都只是在一根薄弱的纤绳上吃喝住行而已。我竟然不曾意识到自己一直贪着她这么大便宜,说出去,实在又是要我命的一笔。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拨通她的电话,也许光是要到她的电话就费去了我的九牛二虎之力。
我从来不曾认为自己会有需求联系梦里,因而手机里不曾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考虑到父亲应该也沉浸在与她感情破洞的伤口中,这样的夜里远水也解不了近火。
于是,苍苍惶惶,懵懵懂懂,我近乎是抱着一种茫然而不知所谓的目的拨通了梦里的电话。
“总之……”我听到她说,“你自己看着办。这房子是我的,这么几年我一分钱没收你,已经算对的起你爸,怎么,快三十的人还找不到地方住?呵呵,你也不用再求我,住是不可能再给你住了,我没把你东西扔垃圾房已经算对你很不错了!”
她挂掉电话的时候,我只觉得有冰冷的刀刺进身体。
我反复回想自己与她说话的语气,是否过于软弱,过于谄媚,过于讨好?因为我感觉到自己剧烈的自尊被践踏,字里行间,语调风气,我和我的父亲一起,被电话那头的女人深深地讽刺了。
面前的衣服摊了一地,碗喷和花瓶之类,胡乱地散在大理石地面上,冰冷的月光下闪着锃亮的光。芭蕉很快就来了。无论我平时如何提防着她,可当意外来临的时候,观遍身遭,发现真正能求助到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只有芭蕉是不用我再多说一句话就能立刻明白发生了怎样一件事的人,只有她是不需要我再多说任何一句话就知道我接下去要干什么的人。血缘就是这样不可理喻,规定了人何时何地都得去承受亲戚们的糟糕。
“你去吧,东西交给我。”芭蕉对我说,她麻利地收拾起地上的衣物。
我在黑暗里看了她三分钟。随即,捡起地上一件外套,转身电梯的方向走去。
近电梯门的时候,我听到芭蕉在走廊那头传来声音——
“妈,你绝对猜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门关上了,我在电梯内绝望地闭上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