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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桃子

歪歪扭扭漆着“J.琼斯,哥色希尔镇”的绿草色送货车在“兔脚”和“纯滴”酒吧之间的圆石通道上停下来。那是四月傍晚暮色四合的时候。吉姆叔叔穿着黑色工作服,里面是件没有衣领的僵硬白衬衫,足登花俏新靴,戴着格子花帽。他从吱吱作响的送货车上爬下来,在车子角落的一堆稻草中拖出一个粗大的格子篮,托在肩膀上方晃动着。我听到篮子中传来一阵尖叫,看到一个淡红色尾巴的尖端向外蜷曲,同时,吉姆叔叔推开“纯滴”酒吧的大门。

“不用两分钟。”他对我说。酒吧客满;两个穿着鲜艳衣服的胖女人坐在门口,其中一位膝盖上坐着一个黑肤小孩。两个女人看到吉姆叔叔,轻轻移到长椅上。

“我很快就会出来,”他再次强调,好像我跟他争辩过,“你就安静待在那边。”

那个没有小孩的女人举起手。“哦,琼斯先生。”她说,发出响亮的笑声,身体像果冻一样颤动。

然后大门关上,人声被压了下来。

我单独坐在狭窄通道中的车杠上,凝视着“兔脚”酒店的一个边窗,肮脏的窗帘扯掉了一半。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熏黑的秘密房门,有四个人在打牌。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留着八字胡,前额上垂着一绺可爱的卷发。他旁边坐着一个瘦削、秃头的苍白老人,撅着嘴。另外两个男人的面孔笼罩在阴影中。他们全都喝着大杯棕色啤酒,闷声不响,只是“啪”一声把牌放下来,火柴棍擦响火柴盒,抽着烟斗,阴郁地咽下口水,拉着铜铃,弹着手指,向一位穿着花纹上衣、戴着男式帽子的阴沉女人要更多的啤酒。

通道突然变暗了,墙壁好像挤了进来,屋顶似乎塌缩下来。我在一条陌生城镇的暗黑通道中胆怯凝望,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在我看来就像是笼中的一个巨人,四周为云烟所环绕,而那个秃头的老人则萎缩成一座白顶黑丘;两只白色的手从角落迅速伸出来,看不见手中的牌。一个穿着弹簧鞋跟的花靴、手持双刃小刀的男人可能正从“联合街”朝我的方向跳过来。

我喊道:“吉姆叔叔,吉姆叔叔。”声音很轻,免得这个人听到。

我开始吹口哨,但是停下来时,却认为声音在背后嘶嘶作响。我从车杠上爬下来,走近窗帘半拉的窗口,一双手伸向玻璃,触碰窗帘的穗状部分。圆石上的我和在桌旁玩牌的人之间的空间狭窄、拥挤,我却无法辨认那两只慢慢把窗帘拉下来的手是在玻璃的里面还是在玻璃的外面。一个肮脏的四方形将我和黑夜隔开。我曾在温暖、安全的床上想象一个故事,午夜困倦的斯旺西港在房子外面涨潮、起伏。此刻这个故事就降临我身上,落在圆石上咚咚直响。我记起故事里的恶魔,有翼且带钩,像蝙蝠一样附在我头发上,同时我在威尔士各地大肆追求一个来自斯旺西修道院的高大、聪明、高贵的金发姑娘。我努力想记起她的真实名字,她那双穿黑袜的完美长腿、她吃吃的笑声,以及她纸一般的卷发,但蝙蝠钩状的翅膀却扯着我,她头发和眼睛的色彩褪去、消失,就像送货车的草绿色,而送货车此时就像一座暗灰色的小山,停在通道墙壁之间。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那匹拉动送货车的耐性十足却没有名字的肥胖母马,一直站立在那儿不动,甚至没有在圆石上跺一跺脚,摇一摇缰绳。我说她是好姑娘,并蹑起脚尖,试着要抚摸她耳朵。这时,“纯滴”酒吧的门打开,酒吧温暖的灯光照得我头晕目眩,把我正在想象的那个故事烧毁了。我不再感到惊恐,只感到生气又肚子饿。靠近门口的那两个胖女人咯咯笑道:“琼斯先生,晚安。”声音从油腻的噪音和舒适的气味中飘了出来。那个小孩子蜷缩着身体睡在长椅下。吉姆叔叔吻了两个女人的嘴唇。

“晚安。”

“晚安。”

“晚安。”

然后通道又变暗了。

吉姆叔叔让母马倒退到“联合街”,靠在她身体一侧,诅咒她耐性太好,轻拍她鼻子。然后我们两个人爬进车子。

“里面有太多喝醉酒的吉普赛人。”吉姆叔叔说,同时我们的车子咔啦咔啦穿过街灯明灭的城镇。

吉姆叔叔一路上以热情的男低音唱着赞美歌,一直来到哥色希尔镇。他把鞭子当指挥棒,指挥着晚风。他不需要触碰缰绳。一旦走上粗糙的道路,两边有树篱盘绕,刺着缰绳旁的母马以及我们的帽子。我们低低“哇”了一声,停下来,让叔叔点烟斗,让黑暗像着了火,让我看到他醉意矇眬、狐狸似的红红长脸,还有那刺人的络腮胡以及湿湿的灵敏鼻子。一间卧室窗子亮着灯的白色房子,在道路远方田野之中的矮山上闪亮着。

叔叔低声对母马说:“姑娘,放松,放松。”但其实母马岿然不动。然后,叔叔别过头,突然高声对我说:“一位绞刑吏住在那儿。”

叔叔脚踩车杠,我们在刺骨的寒风中咔啦咔啦前进。叔叔身体哆嗦,把帽子往下拉,盖住耳朵。但母马却如笨拙的雕像快步前行。就算我想象的那个故事中的所有恶魔都在她身边快步走或者挤在一起,盯着她眼睛咧嘴笑,她也不会摇头晃脑,不会匆匆忙忙赶路。

“我倒希望他会吊死吉色斯夫人。”叔叔说。

唱赞美歌之余,他用威尔士语诅咒着母马。那间白色房子正落在我们身后,亮光和小山不见了。

“现在没有人住那儿了。”他说。

我们驶进哥色希尔的农家庭院。圆石发出响声,空洞的黑色马厩将其吸收,声音变得很空洞。我们就像在一个空洞的黑暗圆环里停车,母马则像一只空洞的动物。庭院尽头的空洞房屋内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两根柱子,上面有两张刻在菁芜上的脸庞。

“你跑去看看安妮,”叔叔说,“能搞到些熟肉汤和马铃薯。”

他牵着空洞、邋遢的雕像走向马厩,拖着脚步到达“鼠屋”。我跑到农屋门口时听到锁头咔嗒咔嗒作响。

屋子的正面像黑色甲壳虫,拱门像凝神倾听的耳朵。我推开门,从风中走进通道,倒不如说走进空洞的夜晚和风中,穿过位于内陆海岸上一个高耸的垂直甲壳。然后,通道尽头的一扇门打开。我看到架子上的盘子、铺着油布的长桌子上那盏点亮的灯、编织在壁炉上方“准备见你的上帝”的字眼、微笑的瓷狗、蒙上棕色灰尘的长椅以及落地钟。然后我跑进厨房,扑进安妮怀里。

我受到欢迎。她吻我时,钟刚好敲了十二下。我站在亮光和钟鸣之中,像王子脱掉了伪装。一分钟前我很小、很冷、非常恐惧地潜行在一条黑暗的通道上,身穿最好但僵硬的服装,空洞的肚子咕噜作响,心像一颗定时炸弹,抓着中学生的帽子,对自己感到很陌生,像一个遢鼻的说故事者迷失在自己所从事的冒险里,渴望回家。一分钟后,我却像一位高贵的侄子,穿着漂亮的进城衣服,享受拥抱与欢迎,站在我想象的故事的舒适中心,倾听钟声宣布我的名字。安妮赶忙把我带到洞穴似的壁炉旁边的座位上,帮我脱下鞋子。明亮的灯盏和隆重的锣鼓为我燃烧、响起。

她准备了芥茉洗澡水、浓茶,教我穿上我堂哥格威林的袜子,以及叔叔那件有兔子味和烟草味的旧外衣。她忙忙碌碌,发出咯咯声,点着头,在切面包和牛油时告诉我格威林还在念书,要当牧师,还有九十岁的雷琪·摩根姑妈不慎跌倒,肚子被一只镰刀割伤了。

然后吉姆叔叔走进来,像一个面孔通红、鼻子湿乎乎、双手颤抖又多毛的魔鬼。他步伐笨重,撞倒了碗橱,动摇了加冕餐盘,一只瘦猫从长椅角落无声无息跑出来。叔叔看上去几乎有安妮的两倍高,可以把他夹在外衣里走来走去,突然把她丢出来。她是棕色皮肤、没有牙齿又驼背的矮小女人,声音像是在沙哑地唱歌。

“你不该让他待在外面那么久。”她说,显得生气却又胆怯。

叔叔坐进他专属的椅子,那是破产诗人的落魄王座。他点起烟斗,伸展双腿,对着天花板吞云吐雾。

“他可能会因为感冒而丧命。”她说。

她对着他后脑勺说话,而他则笼罩在烟雾中。我坐在桌旁,吃完晚餐,在外衣口袋里发现一个小小的空瓶和一个白色气球。

“快上床,听话。”安妮低声说。

“我可以去看看那些猪吗?”

“亲爱的,早上再看。”她说。

于是我跟吉姆叔叔说晚安。他转身,对我微笑,在烟雾中眨眨眼。我吻了安妮,点了蜡烛。

“晚安。”

“晚安。”

“晚安。”

我爬上楼梯,每一级台阶都发出不同声响。房子有腐木、湿气和动物的气味。我以为自己一生一直在走这又长又湿的通道,独自一人在黑暗里爬楼梯。我在楼梯平台上、格威林门外停下来。

“晚安。”

蜡烛火焰在我那灯火低燃的卧室里跳跃,窗帘晃动。门关上时,我觉得床头圆桌上的一杯水在颤动,拍击着杯缘。我窗子下面有一条小溪,它似乎整夜都在拍击房子,直到我睡着。

“我能够去看那些猪吗?”第二天早晨我问格威林。房子不再因空洞而令人感到恐惧。我跑下楼,要去吃早餐,嗅到树木的芬芳,清新的春草、安静但邋遢的农院,摇摇欲坠的肮脏白色牛房和空洞马厩的门全都敞开着。

格威林是个子很高的年轻人,快二十岁,身体像根瘦竹竿,面孔呈铲形,可以用他来挖园子。他嗓门深沉,兴奋时声音会裂成两半。他用高音和低音自顾唱歌,老是悲伤的赞美歌调调,并且在谷仓里编赞美歌。他给我讲为爱而死的姑娘们的故事。“她在树上绑一条绳子,但绳子太短了,”他说,“她用小折刀刺进心脏,但刀太钝了。”那一天,我们一起坐在装着窗板的半明半暗马厩的稻草堆上。他扭动身体靠近我,举起大拇指,稻草发出破裂的声音。

“她跳进寒冷的河中,她跳了,”他说,嘴靠在我耳边,“屁股朝上,妈的,她死了。”他像蝙蝠一样尖叫。

猪舍位于庭院边缘,我们朝那儿走去,格威林穿着牧师的黑衣服,虽然那时不是星期天早晨。我穿着斜纹哔叽衣服,底部的颜色很难看。我们路过三只在磨蹭圆石的母鸡和一只睡觉时睁着独眼的牧羊犬。随便搭建的厕所屋顶摇摇欲坠,腐烂的各边布满凹凸不平的坑洞,板窗坏掉了,白漆脱落,生锈的螺丝使摇晃、弯曲的木板龟裂开来,前夜那只瘦猫舒适地坐在碎裂的瓶嘴之间,洗着脸,置身于垃圾堆的顶端。垃圾堆形成三角形高高隆起,气味强烈,与穿孔的车屋顶部同高。在整个脏乱不堪的郡中,没有一个地方像那座农家庭院,没有一个地方像那片四方形的污泥、垃圾、腐木、落石那样糟。湿脏的老母鸡在那儿又刮又蹭、生下一桶小小的蛋。一只鸭子在一处被遗弃的猪栏的木槽里乱叫。此时,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卷发男孩站在墙头,冲一只奶头垂到污泥上并在喂奶的母猪又看又闻。

“有多少只猪?”

“五只,这只狗娘养的大猪吃了一只。”格威林说。

我们给它们点数,同时它们蠕动着、扭动着、滚动着背部和肚子,在母猪四周推挤、挤压、乱拱、尖叫。一共四只。我们又数了一次。四只猪,四条裸露的淡红尾巴向上卷曲,嘴儿大肆吮吸着,母猪发出痛苦又快乐的哼哼声。

“它一定又吃了一只,”我说,捡起一根棍子,戳着哼哼的母猪,向后摩擦它的硬鬃毛。“不然就是有只狐狸跳过墙来。”我说。

“不是母猪,也不是狐狸,”格威林说,“是父亲。”

我仿佛看到高大、狡猾、脸红的叔叔两只多毛的手抓着扭动的猪,牙齿咬着它的大腿,嘎嚓嘎嚓地嚼着它的脚:我可以看到他挨着猪栏,猪脚从他嘴里突出来。“吉姆叔叔吃了猪吗?”

就在这时,他似乎正站在腐朽的棚屋后面,羽毛堆积到他膝部,正咬掉家禽活生生的脑袋。

“他卖掉猪,去买酒喝,”格威林以最深沉的谴责口气低声说,眼睛凝望天空,“去年圣诞节他在肩上扛着一头羊,被责骂了十天之久。”

母猪滚动得更为靠近那根刮擦棍,小猪们吮吸它的奶,迷失在突然出现的黑暗之中,尖叫连连,在母猪的褶皱和腹袋下面挣扎不已。

“来看我的小教堂吧。”格威林说。他立刻忘记那只不见了的猪,开始谈论他在宗教之旅中拜访的城镇,包括尼兹、布利简、布里斯托和纽波特,兼及它们的湖泊、豪华花园,以及明亮多彩的喧嚣街道。我们离开猪栏和失望的母猪。

“我看到了很多女演员。”他说。

格威林的小教堂,是那片通往河流的田野前面的最后一间古老谷仓,耸立在农场庭院上方一座脏兮兮的山丘上。谷仓有一扇附上沉重挂锁的完整大门,但你可以从两边轻易穿过洞口进入。他拿出一圈钥匙,轻轻摇晃,用每把钥匙试着开锁。“很时髦,”他说,“在卡马森的旧货店买的。”我们从一个破洞爬进小教堂。

一辆漆着名字、旁边用石灰水画着十字架的马车立在中央。“那是我的讲道车。”他说,严肃地踏上它破裂的车杠,“你坐在干草上,注意老鼠。”他说。然后他又发出最深沉的声音,对着天堂、栖息着蝙蝠的橼木以及悬垂的蜘蛛网呼喊道:“哦,主啊,在这个神圣的日子祝福我们,祝福我、狄兰[1]1 和你的这个小教堂,永永远远,阿门。我已经使这个地方大为改观。”

我坐在干草上,观看格威林讲道,听到他的声音扬起、破裂、减弱成为低语,忽然改变成歌唱和威尔士语,照进来的阳光在他祈祷的肩头闪亮。他说:“哦,上帝,你无时不在,无所不在,位于晨露中,位于晚霜中,位于田野和城镇中,位于讲道者和罪人之中,位于麻雀和秃鹰之中。你能够看到万物,一直深入我们内心。太阳西下时,你也能够看到我们。没有任何星星时,你仍可以看到我们。在浓浓的黑暗中,在深之又深的深渊中,你还是能看到我们。你能够一直都看到、窥探、注视我们,在黑暗的小小角落里,在牛仔的大草原上,在我们鼾声深沉的毯子下面,在可怕的阴影中,在漆黑中。你能够看到我们所做的一切,在夜晚和白天,在白天和夜晚,看到一切一切。你一直看得到。哦,上帝,啊,你像一只该死的猫。”

他紧抓的双手放松。谷仓小教堂很安静,可以看到束束阳光。没有人高呼“哈利路亚”或“上帝祝福”。我年纪太小,为沉寂的气氛所迷。

那只鸭子在外面嘎嘎直叫。

“现在我要接受捐款。”格威林说。

说着,他从车上走下来,在车子下面的干草中四处摸索,拿出一个压扁的锡罐,推到我面前。

“我没有合适的盒子。”他说。

我在罐子里放了两个便士。

“该吃饭了。”他说。我们走回房子,没说一句话。

吃完饭,安妮说:“穿上那件下午穿的漂亮衣服吧,有条纹那件。”

这将是一个特别的下午,因为我最好的朋友——来自斯旺西的杰克·威廉斯——要跟他富有的母亲开车来访。

“吉姆叔叔在哪儿啊?”

“他去市场了。”安妮说。

格威林发出小猪的声音。我们知道叔叔在哪儿。他正坐在一间酒馆里,肩上扛着一只小母牛,口袋中有两只猪崽露出鼻子,嘴角被公牛血沾湿。

“威廉斯夫人很有钱吗?”格威林问。

我告诉他说,她有三部车子、两间房子,其实我在说谎。“她是威尔士最富有的女人,当过女市长,”我说,“我们要在最好的房间喝茶吗?”

安妮点点头。“还有一大罐桃子。”她说。

“那罐旧东西自从圣诞节以后就放在橱柜里,”格威林说,“母亲一直留着它,准备在像这样的日子派上用场。”

“那桃子的味道很不错。”安妮说。她上楼去穿最体面的衣服。

那间最好的房间散发出樟脑丸、毛皮、枯死湿地植物以及不新鲜酸空气的味道。两个放在木制马蹄箱上的玻璃盒沿窗墙排列。穿过狐狸标本的四条腿,你可以望到杂草丛生的菜园。狐狸标本位于一只松鸡的脑袋上方,跟一只僵硬的野鸭那沾上红漆的胸部平行并列。一个装着瓷器、白蜡制器、什物、牙齿、家庭胸针的箱子,立在那张桌脚向外弯的桌子远处。此外还有一盏大油灯摆在凑合着用的桌布上,加上一本有扣环的圣经、一只很高的花瓶,上面画了一个披着衣服的女人即将入浴,还有一张嵌进相框的照片,是安妮、吉姆叔叔和在羊齿盆前面微笑的格威林的合照。壁炉上有两个钟、一些瓷狗、铜烛台、一个瓷制牧羊女、一个穿苏格兰裙的瓷人,以及一张安妮的彩色照片,头发梳得很高,胸房袒露。桌子四周有椅子,在每个角落,无论是直的、弯的、脏的、填塞过的,全都有蕾丝布垂在椅背上方。一条补缀过的白被单遮盖着小风琴。火炉满是铜夹、铲子和火钳。这间最好的房间很少使用。安妮每周一次到那儿拂灰尘、擦拭、磨亮,但踩踏地毯时仍然扬起灰烟。尘埃均匀地散布在椅子的座位上,棉花、污物、黑色填塞物和长长的马毛形成白球状物塞在沙发缝隙中。我吹开玻璃上的灰尘要看清照片。我看到格威林、城堡和牛畜。

“现在去换衣服吧。”格威林说。

我想穿旧衣服,看起来像正常的农家男孩,鞋子上有粪肥,走路时听到粪肥发出格吱声。我想看母牛生小牛,公牛骑在母牛身上,想跑进小峡谷,弄湿袜子。我想出去大叫:“过来,你这狗娘养——”丢出母鸡,以恰当的音调说出这句话。但最后我还是上楼,穿上条纹衣服。

我在卧房里听到一辆车子驶入庭院。是杰克·威廉斯和他母亲。

格威林在楼梯脚喊道:“他们到了,开着一辆戴姆勒呢!”我跑下去见他们,领带还没系好,头发没梳。

安妮在门旁说:“午安,威廉斯夫人,午安。直接进来吧,天气挺好。威廉斯夫人,你们旅途还好吗?威廉斯夫人,这边请,注意台阶。”

安妮穿着一件散发樟脑丸气味的闪亮黑色衣服,像是那间最好房间的椅套。她忘记换掉那双黏着泥巴、全是破洞的运动鞋。她在威廉斯夫人前面焦虑不安地走下石头通道,头发还晃来晃去,咯咯笑着,十分局促,为房子小而说抱歉,一只粗短的手急急忙忙把头发弄整齐。

威廉斯夫人又高又壮,乳房突出,两腿很粗,由于穿尖头鞋,脚踝肿起来,装扮像一位女市长或者像一艘船,跟在安妮后面摇摇晃晃走进那间最好的房间。

她说:“琼斯夫人,别为我张罗,真的。”坐下来之前,她从手提袋中取出一条手帕,揩去一张椅子上的灰尘。

“我没法待太久,你知道。”她说。

“哦,你一定要留下来喝一杯茶。”安妮说,把椅子从桌旁推进去,不让人移动,威廉斯夫人被困在里面,胸脯、戒指和手提袋一起被困在里面。安妮打开放瓷器的橱柜,不小心扫落那本圣经,然后捡起来,用袖子匆匆拂拭。

“还要吃桃子。”格威林说,他戴着帽子,站在通道里。

安妮说:“格威林,把帽子脱下来,让威廉斯夫人感到自在点儿。”说完她把那盏灯放在蒙着布的小风琴上,把一条沾着茶渍的白桌布铺在中央,取出瓷器,摆好五人份的刀子和茶杯。

“别为我麻烦,真的,”威廉斯夫人说,“狐狸标本很可爱!”她的一根戴戒指的手指在玻璃盒旁闪闪发亮。

“那血是真的。”我告诉杰克,我们爬过沙发来到桌旁。

“不,不是真的,”他说,“是红墨水。”

“哦,你的鞋子!”安妮说。

“杰克,不要踩沙发,听话。”

“如果不是墨水,那么就是油漆。”

格威林说:“威廉斯夫人,要我为您拿一块蛋糕吗?”

安妮把茶杯弄得咔啦作响。“房子里一块蛋糕也没有,”她说,“我们忘了向店里订。一块也没有。哦,威廉斯夫人!”

威廉斯夫人说:“只要一杯茶,谢谢。”她还在流汗,因为她一路从车子那儿走过来。她脸上搽的粉糊了,就用戴戒指的手轻轻拍脸,戒指闪闪发光。

“三块糖,”她说,“我确定杰克在这儿会很快乐。”

“像会跳的蚂蚱那样快乐。”格威林坐下来。

“威廉斯夫人,你一定要吃一些桃子,很可口。”

“应该是,桃子放在屋里够久了。”格威林说。

安妮又面对着格威林把茶杯弄得咔啦咔啦直响。

“谢了,我不吃桃子。”威廉斯夫人说。

“哦,威廉斯夫人,你一定要吃,只吃一颗,加上奶油。”

“不,不,琼斯夫人,还是谢了,”她说,“梨子或厚片面包我不介意,但我受不了桃子。”

杰克和我停止谈话。安妮低头看自己的运动鞋。壁炉上的座钟发出咳嗽声,敲响了。威廉斯夫人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三点了,时间过得真快!”她说。

她身体挤过家具,撞到餐具架,碰到小装饰品和胸针,嘁喳作响,然后她吻了吻杰克的前额。

“你身上有味道。”杰克说。

她轻拍我脑袋。

“你们要守规矩。”

她低声对安妮说:“琼斯夫人,记好,只准备清淡的食物,不要宠坏他。”

安妮跟着她走出房间,动作缓慢,“威廉斯夫人,我会尽力。”

我们听到她说:“威廉斯夫人,那么再见了。”随即走下厨房门的阶梯,关上门。汽车在院子里吼叫,然后噪音越来越小,终至消失。

杰克和我欢叫着跑下崎岖的峡谷,用细细的树枝手斧砍下荆棘,手舞足蹈,大声呼喊。我们停下脚步,在灌木茂密的溪岸上漫游。格威林坐在上方,眯着一只眼,目光很可怕,面露不祥的神情,身体很瘦,他那只弓上搭着十只箭,正在“绞首架农场”里装子弹。我们爬着,躲着,穿过树丛,在听到口哨声的信号后,藏在深深的野草中,蹲在那儿,等待嫩枝发出断裂声,或树枝暗中裂开的声响。

我蹲着,独自一个人,心中渴望着,身体投下乌黑的阴影,哥色希尔镇的丛林群聚在一起,暴烈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鸟儿和鱼儿乱蹦乱跳。我藏在像马那样高的四茎花下面,在黄昏刚来临时置身于卡马森附近的一个小峡谷中,我的朋友杰克·威廉斯在我附近,但我看不见他。我感觉我整个年轻的身体像一只兴奋的动物包围着我,磕破的弯曲膝盖、怦怦跳的心、两腿之间长久持续的热气和掌纹深处刺痛手的汗液、直灌耳鼓的风、脚趾之间黏着的小泥球、眼窝中的双眸、盖住的声音、快速流动的血液,所有的记忆都在飞扬着、跳跃着、飘浮着,等着猛扑。我在那儿扮演印第安人,意识到我自己处于一个生动故事的核心,而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冒险和我的名字。我兴奋地跳起来,又攀爬着穿过那摩擦身体的荆棘。

杰克喊道:“我看得到你了!我看得到你了!”他在我后面快跑。

“砰!砰!你死了!”

但我年轻、喧嚣、生气蓬勃,虽然我还是听命地躺下来。

“现在你试着杀死我,”杰克说,“数一百下吧。”

我闭起一只眼,看到他跺着脚奔向田野高处,然后蹑手蹑脚回来,开始爬一棵树。我数到五十,跑到那棵树下面,在他往上爬时把他干掉。“你应该一头栽下来。”我说。

他拒绝栽下来,所以我也爬树。我们停在树枝顶端,向下张望田野角落中的厕所。格威林坐在厕所座位上,裤子拉下来。他看上去又小又黑,正在读一本书,手翻动着书页。

“我们能看到你!”我们喊道。

格威林忽然把裤子拉起来,把书放在口袋中。

“格威林,我们能看到你!”

他走进野地。“你们在哪儿啊?”

我们对他挥动帽子。

“在天上!”杰克嚷道。

“在飞!”我嚷道。

我们伸出手臂,像翅膀。

“飞到下面来。”

我们在树枝上旋转身体,哈哈大笑。

“有鸟!”格威林叫道。

我们的夹克破裂,袜子浸湿,鞋子黏答答的。去吃晚餐时,我们的手上和脸上黏着青苔和棕色树皮,遭到训斥。那天夜里安妮挺安静,不过她说我衣衫褴褛,像个无赖,又说,她不知道威廉斯夫人会怎想,并要格威林懂事一点儿。我们冲格威林做鬼脸,把盐放进他茶水里,但晚餐后,他说:“如果喜欢的话,你们可以到小教堂来,就在上床前。”

他在讲道车的顶部点了根蜡烛,算是大谷仓里的小小亮光。蝙蝠不见了,阴影仍然沿屋顶颠倒着依附在那儿。格威林不再是身穿星期日礼服的堂兄,而是一个高大的陌生人,形状像大衣里的一根铲子,声音变得太深沉了。稻草堆似乎有了生命。我仍能回想起大车上的布道:我们被注视,杰克的心被注视,格威林的言词被记下来,我的低语“看看那些小眼睛”总是被记住。

“现在我接受你们的忏悔。”格威林在车上说。

杰克和我站在蜡烛的光圈内,没戴帽子,我可以感觉到杰克的身体在发抖。

“你先。”格威林指着我。他指头很明亮,好像停在烛光中,炽燃着。我朝布道车走了一步,抬起头。

“现在你忏悔。”格威林说。

“我要忏悔什么?”

“你做过的最坏的事情。”

我曾害埃德加·雷诺兹被老师打,因为我拿走他的家庭作业;我偷过母亲皮包里的钱;我偷过格威林皮包里的钱;我到过图书馆三次,偷了十二本书,丢在公园里;我偷喝过一杯水,看看是什么味道;我用棍子打过一只狗,好让它以后会滚动身体、舔我的手;我曾跟丹·琼斯透过钥匙孔偷看他女仆洗澡;我曾用小刀割伤膝盖,把血沾在手帕,说是从耳朵流出来的,如此假装生病,吓唬我母亲;我曾把裤子拉下来,让杰克·威廉斯看;我曾看到比利·琼斯用一只火铲打死一只鸽子,但我却笑哈哈,感到恶心;塞德里克·威廉斯和我曾闯进萨缪尔斯夫人的房子,把墨水倒在床单上。

我说:“我没做过任何坏事。”

“快,忏悔吧。”格威林说。他对我皱眉头。

“我不能!我不能!”我说,“我没做过任何坏事。”

“快,忏悔吧!”

“我不要!我不要!”

杰克开始哭。“我要回家。”他说。

格威林打开小教堂的门,我们跟着他走进庭院,经过弓状的黑色棚屋,走向屋子,杰克一路上都在啜泣。

一起躺在床上时,杰克和我忏悔自己做过的错事。

“我也偷过母亲皮包里的钱,里面有好几英镑。”

“你偷了多少?”

“三便士。”

“我杀过一个人。”

“不,你没有。”

“对基督诚实,我把他心脏射穿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杰克·威廉斯。”

“他流血了吗?”

我认为溪水在拍击着房子。

“像一只沾满血的猪!”我说。

杰克的眼泪干了。“我不喜欢格威林,他很笨。”

“不,他不笨。有一次我在他卧房发现很多首诗,全是写给姑娘的。之后他拿给我看,把所有姑娘的名字都改成上帝。”

“他很虔诚。”

“不,他才不呢,他跟女明星要好。他认识柯丽妮·格利菲兹。”

我们的门开着。我喜欢在夜晚锁着门,因为我宁愿卧室里有鬼,也不想有人进来。但杰克喜欢门开着,于是我们掷骰子,他赢了。我们听到前门咔啦咔啦作响,厨房通道有脚步声。

“那是吉姆叔叔。”

“他长什么样子?”

“他像狐狸,吃猪和小鸡。”

天花板很薄,我们听到每种声音,包括游唱诗人的椅子发出的吱吱声、盘子的哗啦声、安妮说话的声音:“午夜了!”

“他喝醉了。”我说。我们静静躺着,希望听到他们两人吵架。

“也许他会摔盘子。”我说。

但安妮只是轻声责骂他。“吉姆,真是丑态百出。”

他对她喃喃而语。

“一只猪不见了,”她说,“哦,吉姆,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无法生活下去了。”

“钱!钱!”他说。我知道他会点上烟斗。

然后,安妮的声音转为柔和,我们听不到,叔叔则说:“她付给你那三十先令了吗?”

“他们在谈你母亲。”我告诉杰克。

有很长的时间,安妮以极低的声音在说话,我们等着听清楚。“威廉斯夫人……”安妮说。然后我们听见“汽车”、“杰克”和“桃子”。我认为她在哭,因数她说出最一个字时嗓音变了。

吉姆叔叔的椅子又发出吱吱声,他可能用拳头敲击桌子,我们听到他吼道:“我要给她桃子!桃子!桃子!她以为她是谁啊!桃子对她而言不够好吗!去她的见鬼的汽车和见鬼的儿子!搞得我们那么卑贱。”

“吉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安妮说,“你会惊醒两个男孩的。”

“我不会惊醒他们,也不会痛打他们一顿!”

“吉姆,拜托,拜托!”

“你送走那个男孩,”他说,“否则我自己来做。回到他那三间见鬼的房子。”

杰克把被单拉到脑袋上方,对着枕头啜泣:“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要写信给母亲。她会带我走。”

我从床上下来,把门关上。杰克不再跟我讲话了。下面的噪音变小了,我也睡着了。

吉姆叔叔没吃早餐。我们下来时,发现杰克的鞋子擦干净了,他的夹克补过、熨过了。安妮给了杰克两个煮蛋,给了我一个。我喝茶托上的茶时,她没有责备我。

早餐后,杰克走路到邮局。我带独眼牧羊犬到高地上去追兔子,但它却冲鸭子吠叫,从树篱那儿衔着一只流浪汉的鞋子跑过来,然后躺到一个兔洞里,摇着尾巴。我朝荒废的鸭塘丢石头,牧羊犬衔着枝条慢慢往回走。

杰克偷偷摸摸走入潮湿的小峡谷,双手插进口袋,帽子遮住一只眼睛。我留下牧羊犬,任它去嗅一座鼹鼠丘,自己爬到田野角落的树顶。杰克在我下面独自一人扮演印第安人,穿过树丛,假装在绕过一棵树时遇到突袭,藏在草中。我叫了他一次,但他假装没听见。他独自扮演,默默不语,活像个野人。我看到他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像好斗的爱尔兰人一样摇晃身体。他站在小峡谷底部溪流旁的泥滩上。我所抓的大树枝突然倾斜,小峡谷树丛的顶端像绿色陀螺一样朝我旋转过来。“我掉下去了!”我喊道,但我的裤子救了我。我扭转身体,抓住树枝。这是疯狂历险的一分钟,但杰克没有抬头看,那一分钟就过去了。我毫无尊严地爬到地面。

下午还很早,安妮默默吃完饭,格威林在读圣经、写圣诗给姑娘,或在他的小教堂睡觉。安妮烤着面包,我在马厩上方的阁楼内削木笛。这时汽车又开进了庭院。

杰克穿上最好的衣服,走出房子,跑去见他母亲。他母亲走在圆石上,提起短裙。我听到他说道:“他称呼你是见鬼的母牛,他说要痛打我一顿,而格威林带我到黑乎乎的谷仓里,让老鼠在我身上乱爬。狄兰是个小偷,而那老女人糟蹋了我的夹克。”

威廉斯夫人叫司机去拿杰克的行李。安妮走到门口,努力要微笑,行礼,把头发弄整齐,用裙子擦手。

威廉斯夫人说:“午安。”然后跟杰克一起坐进车子后面,注视着哥色希尔镇的废墟。

司机回来了。车子开走了,把母鸡驱散。我从马厩跑出来,向杰克挥手。他僵硬地坐在母亲身旁,动也不动。我挥动着手帕。

注释:

[1]即作者狄兰·托马斯。——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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