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初醒的卫保三重新提起对那把重弓的兴趣,他自第一眼见到就觉不同寻常,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射出来的箭并未如想象中那般一往无前,去势一遇到云芊芊就消弭无踪了。
但反过来想,若真一往无前了,他这时该是在收尸吧?所以只是侯夫人更为厉害罢了。
这把弓在旁人眼中是看似厉害,在云芊芊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让她连反应时间都没有的一把凶器,她这条命从未丢得如此干脆。虽然她死啊死的也死习惯了,但这要不是一把神弓,就是在鄙视她的感观能力。
棕发大汉前一刻还在对云芊芊恭敬的施跪拜礼,见到有人要来抢夺手中的武器,瞬间目露凶相,满身力量都释放出来。
卫保三与他争夺,竟没能抢过。跨前一步,欲再次出手。
云芊芊不打算一而再的用强,摇手道,“这位勇士,见你刚才拉满弓的样子我就猜你并非西戎人,有如此腕力,又懂摔跤之术,你是蒙古武士吧?”
蒙古人和中原的汉人此时正处于敌对状态,顾若朝数月前刚刚北伐归来,打的就是滋扰边境的蒙古部落。是以,云芊芊一指出他的身份,周围的众多百姓迅速散开,把此人孤立起来。
这大汉紧紧抓着弓,指缝里格格作响,撇除了对云芊芊的敬意,装可怜道,“姑娘误会了,必……鄙人是山中猎户,偶然进入邑都,贩卖些猎物。”
云芊芊全当耳旁风,目光毫无退避的与他对视,低语,“罢也,即便你不说,你那位白面仁兄想必也能告诉我些。”
大汉眼底的可怜相褪去,杀意涌现,凛然道,“我和那位兄弟只是初次相见,姑娘无证无据,何必为难与自己身份相仿的客商呢?不如就此放过。”
“放?”云芊芊偏着头,轻笑,“我说放,但你手中的弓不想让我放啊。”
大汉皱着眉,以为对方是要动武了,却见云芊芊反而侧步让出两个空位。原来人群外面的两名官差终于不情不愿的挤到这里,身上这身公服还算是有些威慑作用的。
那两名官差走近以后,马上换成一副好脸色,一一拱手,“渠邑城衙役,见过幽武侯夫人,见过卫三爷。”
云芊芊随意抱了个拳,以早先不敢用,如今才敢大胆拿出来对待官差的态度说到,“不必客套。你二人出身公门,想必知道我西戎国对百姓使用的弓箭是有规格限制的吧,一般猎户能用的弓箭,最多是多少石来着?”
衙役们平常管的就是这些条条框框,其中一个回答,“侯夫人莫开玩笑了,我朝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以石数计算拉力的弓都只在军队行伍中使用。一般猎户能用的最多也就是六七斗的长弓,超过八斗就要有官府的公文批准,超过一石,非王公大臣不能使用。”
那棕发大汉眉毛一抖,没人知晓他紧握的手掌中已沁出细密的汗珠,本想从后方退走,却不知被什么顶了一下,又回到原地。直到低头去寻,方见一身高不及自己腰间的小女娃。
“唉,让我玩一下嘛。”这女娃便是青翡,手拿一支捡来的箭,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了他的弓弦。
更远处,顾府的护院们将这里团团围住。百姓们没敢上前,因为之前已经听说这厮是“蒙古武士”,等同危险人士。
噗嗤!
青翡的小手在弓弦上弹了一下,借着这股大力,反作用到大汉身上,震得他脊背发麻。青翡一个回身,快得令人看不清身影,只闻大汉一声闷哼。
再看那二人,弓箭已经易主。
这棕发大汉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刚才跟卫保三明争明抢都不落下风,不想,只是一时不察,就被一个小女娃戏弄得双手脱力,致使宝弓被抢。
“卫保三,你先试试这把弓的拉力。”云芊芊抬抬下巴虚指。
卫保三便去向青翡讨要,青翡眼中亮着星星道,“弓给你,不过你要教我翻跟斗。”她一蹦一蹦的,还在惦记着学卫保三刚才取弓时翻的那个漂亮跟斗。
卫保三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然后青翡就没影了,只剩一把弓好像凭空掉落般挂在他脖颈间。
青琉嘴角一扯,毫不遮掩的道,“这丫头是怕小姐不答应,只等卫护院一点头就跑了。”
云芊芊摆摆手,“算了,是该给她培养一项兴趣,不然栓也栓不住。就是得劳烦卫护院了。”
卫保三随即试弓,一边挽弓一边说,“本朝对兵器看管甚严,一石以上弓箭只有王公贵族或者四征将军府才能在各自的管辖领域内制造,像属下刚才拿来的那把侯府用弓,满弦一石二斗,已是普通人之极限。这一把……”
他说到这里已将弓弦拉至半满,却眼前一黑,以他的臂力,竟然没自信能拉满此弓。
百姓们见到卫保三的窘迫之样,倒也没有出言嘲讽,仅是窃窃私语,“难道是神臂弓吗?”
“神臂弓我见过,不是这种样式,这把好像比神臂弓还唬人。”
“那也纯粹是唬人了。”一个学究模样的男子摸着自己的胡须道,“没见侯夫人接了一箭,一点事都没有吗。”
“那是侯夫人武功高,说不定还身穿宝甲。换你试试,你就不说这话了。”
“这我认同,换我我都去见阎王了,那还说什么。”
云芊芊心领神会,不管这把弓拉开能有几石,转头面向那棕发莽汉道,“想必这把猎户家的宝弓超过一石二了。那么敢问这位普通猎户,是哪位将军的部曲,还是某一位公侯的亲眷?”
“我当真是普通猎户,只是还不太懂朝廷的规矩。”
云芊芊将手轻轻按到他肩头,目光尖锐,好似要刮下大汉脸上的一大把胡子,“那就不好意思了,触了律法,就是连你这个人都要一同拿下咯?”
大汉只觉有一股扑面的寒意,极想夺路而逃,但云芊芊那只看似柔弱无骨的手却一直牢牢的贴着。
她的唇凑近,将一股妖风袭往耳中,哪怕再狂野的男人都抵不住的妖风,“你敢动,就是挟持侯夫人,可以当场击杀。”
顺着云芊芊另一只手的纤长指尖,能看到魏保三已在那拉开一半的弓上,搭了一支箭。
虽是半弦,杀一人足够。
……
“什么!雪雕弓丢了?”
神武将军府,一声尖叫刺破天际,引园中湖水泛起道道波纹。
一玉面女子手扶栏杆,尽力保持不摔到湖中的姿势。忽闻这一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要你们带着弓去,是要你们伺机射杀云芊芊,不是让你们当礼物的!”
所站凉亭外,跪了一排排奴才。
打头的一个,青裤蓝衫,是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普通百姓衣物,这时身抖如筛糠,“郡君息怒,不是我们送出去,那是被收缴……”
“闭嘴,真要是送的你们还回来干什么?”慕啸月年龄不大,却有着从战场累积的威严气质。
本来她都准备庆祝了,备了好酒,欲送往幽武侯府与顾若朝对饮。现在还庆祝啥?庆祝一帮灰头土脸的属下给她丢了这么大一个人吗?
神武将军是西戎柱国公慕容南的头衔,慕啸月身为他膝下独女,头衔甚至比做爹的还多,虽然手中的实权不多,但在女子中,声望直抵当朝皇后。从西凉府至宣化府一带,都有她大片封地,因此不少人亦称其为“西化君”。
如今西化君那一双看似天真的眼睛里显出凶恶的光,拍得凉亭桌板“琅琅”作响,“可恶的云芊芊!这么大的声势,这么好的机会,竟然让她给扭转了,非但扭转了,还让她在百姓中有了声望?你们怎么办事的?徐俭呢,给我罚去杖责二十。”
底下的蓝衫男子应声,“禀郡君,徐统领被扣押了。”
“以什么名义?邑都府尹敢扣我的人?他吃屎了吗!”
赶来汇报之人全部低着头,但事实总要有人说明,“是被幽武侯府的人押解走的,罪名是辱骂顾侯夫人,还有,勾……勾结异国不轨人士,包藏祸心。几百百姓作证,辩无可辩。”
“几百百姓作证?太荒谬了。”慕啸月像在看一堆烂泥,阵前失将都不能令她如此丧失理智,“我让他聚拢那些百姓是为了逼他自己进官府的吗?当初信誓旦旦的保证,结果就这样?把他给我弄死,马上,碎尸万段!”
慕啸月可不是一般内宅闺秀,这一声“碎尸万段”喊得峥嵘霸气。号令之下,自有暗卫去将徐俭“处理”掉。
慕啸月偏过头,见底下仍然像花草一样挨个等着施肥,顿时不解气的朝其中一个踢出一脚,“一个个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办事拖拖拉拉,带着一帮人溜进,一帮人溜出,却没见一个有用的。都给我滚!”
秋风和煦,刮在每个人脸上却犹若冰霜。
“啊……”一个浅浅淡淡的女子嗓音先是润了润喉咙,话音再从下往上的传,“我还没说话,他们暂时不敢滚。”
将军府里的丫鬟慕啸月都眼熟,但这个声音她是第一次听,立刻警惕道,“你是谁?”
“原来慕老将军的女儿这般威风,今日得见,实在有幸。”不得不说,即使穿了小厮的衣服假扮成男人,当抬起头的那一刻,云芊芊的性别依然掩饰不住。
她清冷的目光比之慕啸月,正是火与冰的反差,展颜微笑,“那个白面商人模样的就是徐俭吧?我还在想,慕小姐要是求我放人,我到底该不该还呢,看来是我多虑了。”
慕啸月一愣,觉得眼前的状况突破了自己多年的认知,“你……你是云芊芊?”
云芊芊刚才在园中前躬后鞠,这时终于能舒舒展展的伸个懒腰,微笑着道,“那么惊讶干什么,准你派人到我云府门外堵门,就不准我来你们神武将军府的花园里逛逛吗?”
慕啸月涨红了脸,一开始是气的,而后惧意袭来,忍不住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将军府算得上一国军事要地,居然像个对外开放的公园似的被人说逛就逛,之前云芊芊要是近到她三步以内才发声,她的脑袋现在是不是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