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天机,大梦将醒。一只蝶儿在西戎天元三年秋,重新找回了自己冥冥之中的主人,唯有这不通人语的畜生知道,大火虽燃,却已不是原来那一场。
盛心别院外,聚在一起的天元帝御用侍卫似别有用心,见到一个青衣女子独身闯入火海,立刻做出决意,“远水救不了近火,这附近能用的水源都已经用上了,幽武侯性命攸关,咱们一个拉一个,直接冲进去把人抢出来!”
被大火逼回的青翡听到侍卫间的对话,只一个“抢”字太觉刺耳,拔剑怒指其一,“你们是哪名统领麾下,火场中是什么情况都尚未摸清,竟敢带这么多人冲进去,将屋子冲塌怎么办?”
那侍卫鹰眉虎目,说话的声音却格外阴柔,“本使乃是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犯不着向你一个小丫鬟解释身份和行为。”
青翡吹响口哨,将黄鬃马牵来,挡住这些外来人马。
正在泼水的顾府家丁们回头错愕的道,“青翡姑娘,冲也是你,停也是你,你到底想如何?”
“这些人你们见过吗?”
家丁们个个眼犯迷糊,回答,“不是陛下派来灭火的吗?”
青翡左手捏鞭,右手持剑,扬眉道,“陛下跟侯爷翻脸多少年了,救人还是杀人,天知道。”
那副都指挥使目中凶光毕现,话既已说到明处,也不做那假小人,冷笑道,“一个侯府的丫鬟也敢对我等呼呼喝喝,今日,先拿你祭刀。”
话音甫落,十几名侍卫同时向青翡袭来。
青翡早有准备,身子一矮,从马肚子底下钻过,如一道青色旋风窜入人群,瞬间重创两名侍卫。地上血花四溅,闷哼之声连响。
顾府的家丁们都是不会武的平常人,遭了这一变故,纷纷惧足不前。
一众侍卫却悍不畏死,片刻就以合围之势将青翡包在其中。青翡又一个倒翻,跃到三丈开外。这又俊又准的跟头,恰与当初卫宝三翻的一模一样。
然而侍卫数量实在太多,装备更是精良,短暂的乱象过后就列队迎敌。一列刀出鞘,一列箭在弦,乌黑的箭尖瞄准这道青色身形。
“青翡……快走!”
赤焰腾飞的别院中传出一声尖喝,喝声里带了沛然真气,震得屋舍摇晃,宅瓦飞溅。靠得近的顾府家丁俱感腿脚酸软,有的一屁股坐于地上,股间流液。
而这些真气的真正目标是院外的亲军侍卫,恰好在接触到第一排侍卫时,真气如咆哮的狂狮,爆发出双重威力,震得弯弓搭箭的弓箭手们全都耳廓流血,指尖失去控制,有些箭矢落地,有些准头不再。
那副都指挥不可置信的看向火场,目光滚烫,暗叫,“云芊芊还活着!”
被烈火包围的云芊芊实际上是看不清屋外的情况的,只能依照真元强弱判断,排除掉自己熟悉的青翡那道真元,其余的全是打击对象。
她已生了悔意,今日盛山大火绝非凑巧,所谓的皇帝亲军到的比顾家人还快,只怕天元帝在出行围猎前就召了几队亲卫看紧顾若朝,为的就是借大火之机动手除掉这枚心头利刺。
云芊芊自是有心求死,却不想让青翡无辜受难。以这丫头的性格,若不亲耳听到她出言喝阻是绝不会离开的。
青翡是半个江湖中人,云芊芊收她时,她才九岁而已,像一条瘦狗一般在挨家挨户的讨吃食。云芊芊给了她一碗红烧肉,她便每日都来,便是云芊芊不出门应她,也像个哈巴狗一样到了饭点就到云府门外站半个时辰。云老爷被烦得没法儿,于是像给女儿找玩具似的将她领进家门,成了云府的一等丫鬟。
(不封一等都不行,若只算个低等丫鬟还光吃饭不干活,别人有样学样,云府就乱套了。)
院外瞬息万变,枝杈飘红,御前侍卫又死了两个。并且这两人是被一箭贯穿,同时毙命。
一班侍卫大惊,纷纷调转兵刃,看向箭矢射来的方位,却没见到半个人影,只有飒飒的树叶响动声。
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忽而觉得自己已被一道气机锁定咽喉,出于直觉将身子一低。他身前一名同伴就在他做这动作的同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被箭矢贯穿,利箭透体而过,又射入那副都指挥的右眼之中。
“雪雕弓!”副都指挥当时血流满面,捂着右眼,龇牙痛呼。
侍卫们临机应变,将整齐的队伍打散,并有第二位指挥使大声喝道,“我等是天元帝直属,敖虚统领麾下,在此例行公事,还请高人勿要为敌。”
这一连两箭造成三死一伤,青翡也大感意外,她是独自来的,此前并未想过还能有人援手。
那“高人”毫不买御前侍卫的账,以内力发声,扩散四野,“这里是顾家人的地盘,我管你是哪个统领,哪个狗皇帝麾下,不走,统统都死。”声音清冷,竟是个女子。
这女子行踪至今未明,一箭能带走两条性命,侍卫们不敢拿命去拼个未知的前程,便如山谷中的枯叶一般,“哗啦啦”席卷而退。
人群退去后,女子从树丛后走出,黑衣劲装,一掠数十步,迫近青翡,显出一张清丽脸孔,“我哥还活着吗?”
“二姑娘?”青翡直直的看了一阵,她和眼前这位本该是相识的,却已多年未见,故而不敢肯定,指指火焰道,“刚才我听见小姐喊我了,小姐都好,姑爷肯定不会有事。”
黑衣女子观望大火,语声淡漠无情,“重阳回家祭祖,不想竟是这等状况,再晚一步,怕是连家祠都找不到了。”
青翡撇撇嘴说,“原来你还把这里当家呀。”
这黑衣女子年岁比青翡还小,却似看破红尘的僧尼,答非所问道,“我永远记得大哥大嫂带我去护城河畔放烟花的那个夜晚。如果在这世上我还能在乎谁,那便只有他们了。”
“救火啊。”这样不紧不慢的一问一答,不知道的还以为没事了,但火势根本没有减好不好?青翡定了定神,脚踢那些顾府家丁,回身长笑道,“当年一起放过烟花,今日一起面对火海,你我也算与火神大人结缘了吧?”
“希望是缘分而不是诅咒。”
……
一支箭矢疾飞,时间跃回元武十五年。
当时那支箭真是又快又准,云芊芊就像由工匠裱糊的纸人,胸膛被射穿一个窟窿,似乎连心脏都带飞出去。箭速不减,若非被云府的实木大门挡住去势,估计还得再飞一会儿。
云芊芊眼睛里,唯剩一张张惊如燕雀的脸,青琉如同疯了般向自己扑来,却越来越远,准确说是越来越高。她的身子慢慢往下倒,轻触地面,死亡意味浓到极致。
在这样一箭下生还?不可能的。阎王表示早等着你了,在生死簿上勾笔,然而笔落人书,不死凰现,生死由己。
连青琉自己都不知道,她如此惊慌的表情云芊芊已经看过无数次了。
云家大小姐每天的死亡概率都在一成以上,也就是……差不多只比吃饭睡觉低一点吧。她死亡以后就会时光回溯,转眼又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再度睁眼时,那支箭正“缓慢”的向胸口靠来,蹭破了衣帛,却不能再入内半分。她接箭的本事未增,身体却被打造成铜墙铁壁,除了没发出金戈撞击声,跟寺院里的古铜大钟没有两样。
云芊芊的心情豁然好转,箭势仅仅将她撞得后退半步,好歹是一介习武之人,这点冲击力分散到全身,她还足以应付。稳住身形后,趁着箭没落地,一把抓住箭尾,高高举过头顶。
在近千人瞩目中,如有一颗太阳在云芊芊所站的位置发光,她颐指气使,素口含天般道,“今日,场中若有哪位女子能同我一样挡住这支箭,我,云芊芊,便将侯府娘子的位子,拱手相让。”
许多百姓看得并不十分清楚,只觉前一刻箭还在弦上,后一刻就已在云芊芊手中,且分毫未造成伤害,如是接下一根飘在空中的羽毛。
卫保三和顾府的一众护院都保持着下巴即将脱臼的姿势,不约而同的想:这竟是他们侯府的主母,侯爷他,不知幸也不幸啊。
刚刚射出箭的棕发莽汉更是将原本跪地的单膝凑成了一双,做跪拜之姿,垂首满脸虔诚的问,“尊敬的草原哲别大神,是您现世了吗?”(此时哲别不是人名,蒙语中代指箭。)
白面商旅使劲揉了揉眼角,做万般不解状,“不可能,这臭娘们到底怎么接住这支箭的?”
棕发莽汉竟调转矛头,怒目瞪向他,“那是草原哲别大神附身,怎可语出不敬。”
“疯了,我看你是疯了。你和这臭娘们是一伙儿的,早就串通好的。”白面商旅指着跪地的大汉,边退边在嘴里碎碎念,“奸人误我,奸人误我!”
人群中心的云芊芊向身侧使个眼色,幽武侯府的护卫齐齐出手,暂将此人扣下。
他挣扎着大骂,“我没犯法,幽武侯府的人何故抓我?”
云芊芊稚首微偏,话音轻巧,“未说你犯法,只是你刚刚骂我了吧?那就不好意思咯。”
白面商旅虽然有些武力,但寡不敌众下被绑了个结实,似是跟什么人约好了,视线看向人群,求助道,“你们还装什么,还不快来帮……”
云芊芊左掌一推,将他推倒在地,居高临下的问,“帮什么,你还有同谋么?”
那些伪装成百姓的好手,皆因她这句问话往后退了退。
“喂,官府的,还不出来收尾?”青翡在石狮子上招招手,像是衙门的头号人物般责备道,“拉你们来现场,是叫你们躲着看戏的吗?”
想来官府的人即便来了也要从人群最外围慢悠悠的往里挤,真不是他们有心拖延。
青琉深感后怕的凑到云芊芊跟前,左看右看,“小姐,您真的没事吗?要是伤了哪的话,青琉速去请大夫,可不要忍着呀。”
云芊芊被她摆弄得在原地转了两圈,方才建立的光辉形象瞬间丢失大半,只好先行安抚,“好啦。就像青翡说的,你家小姐我是灵猫转世,这一箭还伤不了我。”
“是吗?”青琉罕见的不解人意起来,再看云芊芊的胸口一眼,发觉衣服上有个破洞,心里便七上八下的,“可刚刚那支箭看起来很有威力的样子啊。”
云芊芊用决断性的语气说,“一定要看就回去再看,现在你如此慌张,多丢我的脸。”
“是,奴婢错了。”青琉迅速自责起来。
云芊芊也没办法,这丫头总是隔几天就做一次自我反省,好在心理建设得也快。
她未做开解,转身,以灼热的视线盯住棕发大汉手中所握,指使护卫道,“快拿来我看,这到底是一把什么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