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一流的报业集团大楼,在初冬西沉的阳光里熠熠生辉,仰视着这座巨型建筑,人如蝼蚁般渺小。建筑投下的暗影将人的影子踏在脚下,不留痕迹。它们主发的日报、晚报的群体涵盖政府机关、三教九流,是得罪不起的。
钟之余亲自在大楼门前迎候。他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子,戴金丝眼镜,白白胖胖的脸上如沐春风,让一脸的笑挤成一个笑面佛,隐隐露出嘴里的一颗金牙边。他热烈的和所有人握手,一迭声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柯以言拍拍他的肩:“老兄,你迎的很远了,已经迎到华鑫——噢,现在的爱威去了,还不算远?”
钟之余“哈哈哈”大笑:“柯兄一如既往、一如既往。”
在他宽敞豪华的办公室落坐,他眼光在每个人脸上逡巡:“柯兄,您还是茶?两位女士嗯还是小姐?嗯?喝点什么?茶?咖啡?”
小满恭恭敬敬递了名片:“请钟总指教。早应该来拜访您的,是我的失误,请您原谅。”
他认认真真的看了名片:“王小姐看起来这么年轻。厉害厉害。”他把眼睛瞪到最大,盯着小满,眼镜挤到眉毛上边去:“柯兄,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年轻人了不得,了不得,我们可老喽。”
“年轻人不也得依仗您这样的前辈提携嘛。之余,这次你可要费心了。”柯以言翘起二郎腿,悠闲地笑。
钟之余人靠进沙发椅深处,整个人几乎被沙发椅埋没,脸上的笑矜持起来:“柯兄啊,咱这么多年的交情,今天我也当着王处长表个态,只要你开口,我是二话没有的。对你们无益的东西我是能压则压。可是。”他的眼睛眯起来,笑容更深了一层:“手下的员工千辛万苦的工作成果我就给私吞了,我总要给人个交待的好吧!人家也要吃饭啊,没有成果,哪来的报酬?那人家也是不肯的啊。对上对下我怎么交待啊?啊?王处长?”他把一张含笑的脸转到小满这面。眼角眉梢又顺便扫一下周斗金。
“钟总。”小满表情诚恳:“现在爱威尚未全面开业。我也可以跟您许诺,一旦我们步入正轨,合作机会一定是会有的,而且,也许会是不可限量的。只是,您得给我们时间,让我们成长。目前的阶段,只能请您多多包涵,我们来日一定方长。”
钟之余“哈哈哈”的大笑:“王处长好口才、好口才。哈哈哈……”
柯以言摆摆手:“之余啊,你一向不缺少看世界、看未来、看前途的眼光。记住王处长的话,来日方长,何必在乎一时。”
“好!”钟之余一拍桌子,半个身子从阔大的沙发椅里挺直,露出脑袋:“今天有王处长的承诺,有柯兄的金面,我钟之余只能做个为情谊辜负工作中上上下下的恶人了。”他看看表:“已经这么晚了。知音难遇,知音难遇啊。”
柯以言微笑:“今天之余确实爽快。这样,我来做东,请大家一起吃个便饭。如何?”
“那恭敬不如从命,柯兄的面子要给的、要给的,哈哈哈……”
原来所有的宴席都是一样的。无论什么样的品味,不管什么样的菜式,敬酒词说的如何冠冕堂皇或文雅清丽,酒是一样的。需要一杯接一杯的敬下去,酒到半酣,真正的人才开始冒头。看着柯以言和钟之余觥筹交错,小满的酒也不得一杯杯的陪下去,她叹着气想。
让她意外的是周斗金。脱去了厚重的粉色长外套,她着了一身红色的连体窄裙,露出整个雪白浑圆的臂膀,她的头很小,身上骨架却不对称的宽大,紧紧裹住身材的裙子更显得臀部丰满,腰肢柔软。小满甚至没注意,她出门前什么时候换了这样一身衣服,在惨白的灯光下,在迷蒙的醉眼里,她的红裙虽然俗艳,却格外称了这场景。
她的酒量惊人,已经和钟之余喝成一片。钟之余两只手明显不够用,一只手需要不经意地掠过她的手、浑圆的胳膊,另一只手要留在桌下,搭在她丰润的腿上,还要不停的举杯畅饮,他忙的满头大汗:“这个名字好,斗金,日进斗金。名字起的好,起的好。”
周斗金的脸象熟透的苹果,鲜红里泛出轻微的紫色来:“我从小家里穷,父亲希望我能带来财运,希望我能让家里日进斗金。之余哥,你不要笑我,更不要瞧不起我。”
原来已经喝成了之余哥。小满的眼光飞快地略过柯以言,心里惭愧的几乎想逃走。
柯以言接住她的目光,冲她举举杯,一脸捉摸不透的笑。彼此都知道现在已经喝成了两个阵营。对方的阵营金盔银甲,密不透风,他们已经冲不进去。
“恭喜你!”他微笑着冲她举杯。
小满感觉脖子上的青筋也变成深紫色。原来你还藏了这一手,倒是小瞧了你。她在心里替他把下一句说出来。
现在,说什么都是错。一切都是预谋,你才是那个深藏不露的导演者,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你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下一步还有什么把戏?小满感觉一把火烧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对不起,柯总。”她喃喃地说。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王处长,相宜就好,何必纠结。”他古怪地笑一下。这样云淡风轻的笑,小满识不破他的意图。也许,她的难堪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再笑笑,大度的、原谅一切的笑:“好了,王处长,虽然我们是第一次接触,但周总打过电话过来。而且。”他顿一顿,看着酒杯自顾自的摇摇头:“孟丽莎不止一次和我说起你。”
小满恍然。难怪今天他鼎力相助,大度的“原谅”她的“把戏”,周一围目前是没有这个脸面的。孟丽莎才是真正帮了大忙的人。
随他如何去“认识”她吧。她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总要付出代价。可这代价何其惨痛,柯以言这样聪明到极致的人,甚至会在心里给她下了定论,这样一个不惜出卖下属色相以达目的的卑劣的人,会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迷惑孟丽莎等人,让她们为她赤胆忠心的服务?扭转这样的定论,将会何其困难?
酒足饭饱,一行人步出酒店。酒店门前灯火通明,一眼望出去,马路上灯光昏暗,车辆稀少。远处人行路上零星飘散落着干枯的银杏树叶,已经被吹成枯死的黑褐色,脏兮兮的随风乱舞。偶尔有缩着肩疾步走过的人,踩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一阵渗入骨髓的冷风袭来,小满拉拉大衣的领子,止不住的哆嗦。钟之余恋恋不舍,拉着周斗金的手,对小满说:“小满啊,今后我们可要常来常往,我们互帮互助,成为一家人才好,是吧,小金,我们是一家人才好。”
终于柯以言去送了钟之余。小满和周斗金坐在出租车上。不待小满开口,身边一脸红晕的人已经说:“王处长,钟之余就是个大色狼,吓死我了。”
是啊,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子,她会有什么深沉的心机呢?她不过是在花朵儿一样的年龄,喜欢把自己打扮的花红柳绿。她又想的到什么后果不后果呢?
“小金,你要懂得保护自己。下次再有这样的场面,不要喝那么多酒。”
“王处长,我哪敢得罪他,他让喝的酒我哪敢拒绝?为了企业,我也豁出去了。我只是怕出了力,还不被理解,我怕你怪我。”她的声音哽咽了,拿手去拭泪。
“我怎么会怪你呢,傻孩子。”小满摸摸她的头:“我是心疼你。你初入社会,一个女孩子要懂得防范别人、保护自己。我还要谢谢你,帮了我大忙,不然我非被灌醉不可。”
“您不怪我就好。我拿您当亲姐姐一样,我真的是心疼您才宁愿自己多喝一些。”她的头靠在小满肩上,身体更近的贴过来。
小满搂住她的肩,轻轻拍着她。周斗金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她的心里恍惚的厉害,她果真是心思单纯的女孩子?她看似无意,却句句话击中要害:我知道你猜疑我,让所有人误以为是你的安排,我却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你的猜疑我全知道,所以,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一心为公、一心为你,完全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你还敢以小人之心猜度我?我这样一个弱势的女孩子心里光明磊落,日月可鉴,你做为强势的顶头上司,你的猜疑可敢拿出来?
究竟是白纸一张的单纯还是自己多疑?她真是越来越不懂眼前的一切。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黑幢幢的建筑,城市这么大,象一个巨大的无底洞,人在其中何其渺小,每个人都需要拼尽全力去奋斗,才能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有喘息之地。可这拼尽全力,是不是值得所有的方法和途径?
周一围等在寒风刺骨的冬天的夜里。眼看着周斗金上了公司办公室兼宿舍的大楼,他紧紧抱住小满,半晌无言。
两个人瑟缩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昏黄的灯光里,都是一身的酒气。
听着耳边呼号着卷过去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小满呵着手:“我们象不象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他拿过她冰冷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还要回办公室。今天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他把她的手放在脸上:“今天的事我听说了。你不怪顾凌薇的不可理喻?”
小满叹气:“她的压力太大了。我们每个人的神经都快要崩断了,她的压力更大。除了骂骂我们这些所谓的自己人舒缓一下压力,她也实在没有太多释放压力的办法。我理解她。”
“所以一个人跑到电影院去哭?”他把她的头搂在肩上。
“这都知道?”小满不自觉笑了。“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我们已经快半年没见到面了。我来了你去培训了,你回来了我又走了。今天终于见到了,却只能坐在大半夜的寒风里说句话。还知道我们都已经快被压力压垮了,却彼此帮不上忙,连个拥抱都是奢侈。”
“谁说帮不上忙。只要一想到你,我就感觉很温暖,这已经是大忙。”她转过身抱住他:“谁说拥抱是奢侈,你看,现在我们能触摸到彼此,我觉得很幸福。”
周一围紧紧抱住她,含糊不清的在她耳畔低语:“醉酒的人,情话都说的格外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