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日头已下西山,薄雾冥冥,天光淡淡。时值盛秋,草木凋零,大雁声里,急促悲切。
姜小白举目,只见土地庙前行人寥寥,庙宇年久日深,无人修缮。庙前掩着门似开非开,门前长了苔藓,檐头坠了半边,两条脱落红漆的柱子上鲜艳地写了两幅对联,上联为:
庙小神通大,
下联为:
天高日月长。
正中横着一块匾额,题着三字——福德庙。福德庙,即是土地庙。
钟珂见了,笑道:“这方人真有意思,庙宇如此破落,不去修缮,反而将这匾额擦得蹭光瓦亮。原来土地老爷也爱弄纸面功夫,怕人笑话自己脸上不干净。”
庙旁有间草庐,门口掩着荆扉,荆扉前栽了些白菊,倒为此处添了些风雅之意。
三人心道:“这里便是酒疯子的家了。”三人走到近前,方才注意到草庐门前左右各自挂有两条长木块,上面也写着一副对联。
上联:
大小是名仙长
下联:
多少有些神通
门上还有块木板,写着三字:醉翁阁。
钟珂跑上前去,看了之后,哭笑不得地说道:“小小草庐,也敢称阁。土地庙前如此卖弄,就不怕吃土地老爷一顿拐?”
鲍叔牙心上如同悬着石子,不同于姜小白和钟珂。他们两人修为低微,不知道酒疯子的恐怖。他整顿面容,走到门前敲了敲门,道:“里面可有人否?”
里面传来酒疯子慵懒的声音:“没有,里面没人。”
三人不禁笑了。姜小白心里道:这人没疯,他掩着门,又回答,必是专门等我。
于是姜小白率先推门而入,房中惟有一铺烂草席,一只圆木凳,一张四方桌。桌上一盏油灯火光飘忽,映照着凳上白发老翁。
姜小在屋里不见焱妃尸身,当下便着急了。他开门见山,道:“请先生归还我母亲的尸身。”
酒疯子蹲在凳上,低垂着头,突仰首哈哈笑道:“你这糟老头知不知羞?你都多少年纪,你母亲纵然在世,也是一百多高龄老妇。我拿她尸身来干嘛?”
姜小白一惊,这疯子要赖账!他强忍怒气说道:“今天你把我母亲尸身偷去了,我们分明在场,你怎可狡辩?”
酒疯子转过头,反问道:“你母亲姓甚名谁?是哪方人士?你也答不上来吧?”
姜小白十分为难,酒疯子不到黄河心不死,铁了心要了解自己的来历,可是,他怎么能泄露自己的行踪?
鲍叔牙沉声道:“老先生,我们是谁,来从何方,恕难奉告。您要如何才肯把尸身归还?”
酒疯子嘻嘻笑道:“什么尸身?我还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呢!你们不请自来,不算得是我的客人。此间茶饭全无,你们快走!”酒疯子听他们仍不想透漏来历,便下了逐客令。
姜小白不甘心,从钟珂手里接过一个小囊,说道:“草庐破败,不能久住。我这里有金叶五片,赠予先生。先生可去买地起宅,置换行头。”
酒疯子不接,却骂道:“好贼子,你竟想害我!”
姜小白苦笑,道:“我几时害你?”
酒疯子道:“我住这草庐,不须担忧它会起火,会漏雨,会倒塌;塌了我再盖便是。我穿这身破衣裳,不须担心他染污,褶皱。你把银子给我,教我去盖大屋,换新衣。那我岂不是得时时担心我的大房子新衣服,你不是在害我?”
三人听得他振振有词,诡辩如斯,全然目瞪口呆。姜小白只好收回金叶子,还给钟珂道:“劳烦钟大哥去买几坛好酒来赠予先生。”
钟珂答应,便出门去了。
酒疯子脸色才缓和起来,幽幽道:“老汉这一生,也只余酒了。”
姜小白心中庆幸,大抵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口,酒疯子也有弱点——酒。姜小白说道:“若是先生不弃,以后先生酒资,皆由我付。”
酒疯子冷哼一声道:“满口铜臭,当真无趣,我且问你几句,你答与不答,全凭自己。”
姜小白心中一叹,怕酒疯子又来探自己底细。
酒疯子问道:“你乃是一个黄毛小子,怎变成这样老态?”
姜小白道:“为斩强敌,引燃了精血,方才沦落至此。”
酒疯子斜视他道:“你年纪轻轻,没有道行,燃了精血只能杀鸡,焉能杀敌?”
姜小白不答。
酒疯子又问道:“今日你落入黄泉梦中,见得万鬼来朝,怎么辨了当中真假?就算是修行中人,到了那番天地,在群鬼面前,也要吓得老老实实道出自己底细。”
姜小白道:“我不能辨出群鬼真假,但我却分得出是非好坏。我一生从未做过亏心之事,纵有黄泉地府,也不会以鬼来恐吓我。还有,那人若是个鬼差,必然知道我的来历,根本不用问我是什么人。”
酒疯子又道:“好。如今你究竟是谁,我也猜出几分。你不愿承认,我也不强人所难。最后问你一句,你索要僵尸,我可给你,但是若是僵尸去害人,你又当如何阻挡?”
鲍叔牙听酒疯子说已大概猜出自己三人的底细,心中存有怀疑,不敢在这个关节深入追究。他插口道:“先生不必担心,我们此去正是要往莱国琅琊郡,请青丘山道士拔除尸煞!”
酒疯子目光倏然明亮,起身道:“琅琊青丘山,万寿幽灵谷?”
鲍叔牙面色一喜,道:“先生也知道幽灵谷?”
酒疯子背对着他们,狰狞道:“何止知道,简直熟得很!”
鲍叔牙道:“我有一好友,乃是青丘门下。我求他拔除尸煞,他断然不会拒绝。”
酒疯子转过头来,仍然不信,怪笑道:“青丘门早有规矩,概有僵尸,一律焚烧。”
鲍叔牙道:“我自有办法。”
“好好好,”酒疯子心中激动,道,“好个自有办法。既然如此,你们便去!”
姜小白不知酒疯子态度为何大变,但是听他的话,心下但觉十分欢喜,连忙道:“如此甚好,还请先生归还我母亲尸身。”
酒疯子不假思索道:“我自当归还。”
姜小白怕他反悔,道:“我母亲尸身在哪里,还请先生明示。”
听了姜小白的话,酒疯子一张本来玩世不恭的脸变得阴晴不定,目光呆滞,似乎在竭力思考着难题。那盏桌上的灯火,也随着他脸色的变化忽明忽暗。冷幽幽的青光,难以照亮这小小草庐中的阴暗。
姜小白略微侧过头,余光所见,原来天已经黑了。门外秋风扫过,落叶凋零,时不时有行人提着灯匆匆走过,借着一闪而逝的昏黄的火光可以看到一地伤心的菊花。这时节光景,可真是:
一径误入重阳里,两度芬芳伤客心。秋菊固是中秋好,人生不似月长明。
片刻之后,酒疯子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也罢,看天意。你们随我来。”
酒疯子大步迈出,鲍叔牙和姜小白紧跟其后。出了门,也不作拐,径向那福德庙中走去。一路黑灯瞎火,酒疯子手中无灯,却轻车熟路地走着,稳稳当当。幸好鲍叔牙身上带着火折子,点起一点火光,扶着姜小白跟在身后。
酒疯子走在前面,忽然笑道:“老小鬼,你怕黑?”
姜小白说道:“我怕,却也爱它。”
酒疯子哈哈笑道:“世人之恩爱,一往而深,再而竭,三成恨。你对黑也是如此?”
姜小白摇头,说道:“世上有光,所以有暗。我怕它的黑,因为黑暗使人看不清自我,看不清路在何方;我爱它的黑,因为黑色是天下最纯粹的色彩,最深邃的透明。黑色稳如泰山,无论任何颜色的加入,他都吸收。当黑色最深重的时候,便意味着黎明的到来。”
听了姜小白的话,酒疯子久久不语,心里想:他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如果不是我道行远超于他,也会认为他是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他的心里一阵刺痛,又想:也许我不该利用他,为何我常常劝人行善放下恩仇,但轮到自己的时候却难以控制自己?我以为的看透红尘,难道只是自我的画地为牢吗?
姜小白不知自己的言语使得酒疯子道心紊乱,忽然间听到他身也不回地长叹,一边走一边唱道:
“九月浮头风似刀,玉兰天马缩寒毛。一如飞花春去尽,无关芳草绿萋萋。
倦客如今老矣,旧时不奈敌何。几曾山前恨经过。看缥缈月色,玉兰山外天。醉眼岂堪无力,铸剑更为华年。徒劳狂名五十载。向来求仙地,满门坟上烟。”
一曲终了,鲍叔牙心内震撼,小心翼翼问道:“先生是玉兰山的修真?”
酒疯子身形顿了顿,随即冷笑道:“玉兰山已成昨日黄花,修真笑柄,何值一提?”
鲍叔牙很识趣,点到即止,没有继续深入问下去。
姜小白觉得酒疯子虽然是在冷笑,然而笑中有说不尽的萧索,道不尽的伤感。不难看出,酒疯子在诸侯国中绝不是一个无名之辈,必定大有威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隐姓埋名,甘作一疯癫酒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