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白见他推脱,说道:“入城之前我听到有人唱曲,问那人,那人说此曲乃是学从城中酒疯子。先生放浪形骸,既有倾倒三千豪杰的能耐,必有驱鬼除邪的本领。”
酒疯子愤然道:“刚才我问你姓甚名谁,你一言不发,现在却来求我办事?天下间哪里会有这么便宜的事?”
姜小白道:“我不说,只因心里有千万苦衷。我发誓,我绝非心怀不轨的恶人,未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世人发誓,如拉尿放屁,我不吃那一套。何况,世上不做坏事的人多了,你排老几?车外那人,身上也有些道行,见得一头僵尸,如何不焚烧,反而带着东奔西走?若不是心怀鬼胎,我才不信呢!”
鲍叔牙始一见到这人,难看透其修为深浅,一直在提防。一番言语不能说服于他,心中便想试试这人道行深浅。若是装神弄鬼之徒,打发便是;若是真有铁血手腕,还另行计较。
如此一想,鲍叔牙答道:“自古以来,只有病猪瘟羊需以火化之,再以深坑埋之,人难道与病猪瘟羊一样不值一提吗?先生托身于市井,见到僵尸,只知用火付之一炬,此外便无手段,看来也不甚么高明。”
酒疯子笑道:“好耶。我也不怎地高明,只是马陵城中大小恶鬼,都被我抓了个遍。今天若不露一手功夫,你们也不肯道出个真名姓,更不肯说出这僵尸的来由。且罢,你们闭上眼睛,我与你们来一个万鬼来朝,开开尔等眼界。”
酒疯子说得煞有介事,唬得姜小白不敢拒绝。鲍叔牙却钻进车里来笑道:“我也来目睹一下这万鬼来朝是个什么盛况。”
酒疯子板着脸道:“那鬼门关大开,如何看得?怕不将你魂儿都给勾进门去。”
鲍叔牙哈哈笑道:“如是说,我便闭上眼,等你说睁开时再睁开便罢。”他便将眼睛闭起,与姜小白分列一旁,心里却在笑酒疯子:饶你道行高过我许多,不知是何方人士!但你不知我修了天眼,即使闭上眼睛,周身之事岂能瞒我?
姜小白也将眸子闭起,但听得酒疯子道:“你们闭上眼,不要乱动。否则招了恶鬼,吃掉皮肉都无处说嘞。”
片刻之后,姜小白只觉得有阵阵阴风吹起,市井喧闹之声渐渐平息,直至消失。他人如堕十里云海,上无边际,下无托处,飘飘荡荡,浑然不能自己控制。他心内惶恐,忙睁眼四处张望,这哪里是在马陵城?
极天一目雾色,回首处烟雨茫茫。但见得一片红雨纷飞,云雾于深处荡开,露出一座阁楼。云雾迷蒙处,露出九重身。一人烟雾里,低举白云中。忽然阁中人盯住姜小白,张口道:“来者是何人?”
既无天地,又无旁人,姜小白心上惶恐,答道:“你又是何人?”
那人脸上云遮雾罩,看不真切。他道:“我乃黄泉引路人。黄泉多歧路,一步错,步步错。凡入地府者,得我指引,才可再入轮回。”
我还未死,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方?姜小白自是不信,恐怕中了那个酒疯子的招数,被拐到什么地方来了。他有龙血,可看破虚妄,断不可能是幻术所致。然而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那天那地又何处去了?
姜小白想:刚才酒疯子叫我不要睁开双眼,我睁开了便是这般景象。我且按兵不动,看此人意欲何为。
那人淡然一笑,随手一挥。怎见得满天云雾汹涌而动,现出万般魑魅魍魉。好森然——
旗鼓整万鬼咆哮,红雾销千回百转。这一个有手无脚,那一个五官不全。这一个斜插鬼头刀,那一个弯弓引血箭。这一群乌压压如坠天黑麻,那一群红艳艳似末日烟霞。料应是:多少红尘行路客,漫漫黄泉守路人。绾雾锁屏情意弱,细雨牵风紫蔓长。
阁中人高声道:“黄泉路,只许进,不许出。你若不报上名籍,即刻被万鬼吞食。”
姜小白见那些个恶鬼个个流着哈喇子,目露寒光,凶神恶煞,张牙舞爪,倒想起早年陪着焱妃去看戏时的那些个花脸子,想起当中一句台词,便脱口而出:“我是谁?我饶是烂泥扶不上墙,饶是家中微寒人卑贱,也是你老子。”
说完便哈哈大笑。
那些个妖魔鬼怪如潮水般向他涌来,转眼便将他淹没。恶鬼一只只从他的身体穿过,真个阴风透骨,汗下成霜。
姜小白眼前忽地一片漆黑,再睁开眼时自己仍然端坐在马车上,鲍叔牙和钟珂便在对面,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只是,酒疯子和焱妃都已不翼而飞。
姜小白急切问道:“我母后呢?酒疯子呢?”
其实他本不该问的,从鲍叔牙愁云惨淡的脸色便可以看出,焱妃的尸身已被酒疯子掳走。什么万鬼来朝,都是遮人眼目的幌子。
姜小白抽了自己一巴掌,只是他身体无力,就像春风过荷叶,徒惹人笑。
鲍叔牙懊悔道:“是臣大意了,以为开了天目便可无虞,哪知一闭上眼睛就陷入梦境中,破梦而出时娘娘尸身已被他偷走。”
钟珂低首道:“这其实也怪我大意。那疯子从马车上离开,我竟浑然不知。”
姜小白急切道:“你们还在马车上作甚,快去追回尸身,否则那疯子便纵火烧了!”
鲍叔牙答道:“马陵关鱼龙混杂,我担心公子安危,不敢离开。请公子放心,既然这酒疯子在此城中是出名的撒泼无赖,找他也不是甚么难事。如今天色渐晚,我们权且找一处落脚,再去向那酒疯子索回娘娘尸身。”
姜小白虽是焦急万分,但却无更好的法子,只能依他所言。鲍叔牙为了不多生事端,特意在西市偏僻小巷找了家小客栈,安顿下来。随意吃过一些饭菜,姜小白心系焱妃尸身,去向客栈掌柜打听消息。
客栈掌柜是个十分清瘦的中年汉子,一双肉眼凡胎哪能看穿姜小白的真面目?何况姜小白还装着驼背,掩着声音。
掌柜听姜小白打探酒疯子,当下提醒道:“老先生,这疯子可不好理会,他会些旁门左道,官兵都奈何不了。你倘若执意要去见他,求他办事,须得好言好语,凡他吩咐之事无一不做,他才帮你。”
“不知他住在哪里?”
“东市有座土地庙,庙前有个破草庐,那便是他的栖身之所了。但是他好酒如命,喝完酒发起疯来,行迹不定,你这一去未必碰得到他。”
姜小白谢过,与鲍叔牙、钟珂师徒一起前往东市。
行不到一里路,姜小白便非常疲惫,气喘吁吁。他心下黯然,想:我燃烧精血用以杀敌,虽得以存活,却终于残损至此。
鲍叔牙见得姜小白满脸大汗,扶住姜小白道:“公子,让钟珂陪你回去休息吧。我一人前去,必将娘娘尸身背回。谅他一区区酒徒,何足道哉!”
姜小白心知鲍叔牙担心他的身体,才这般说。话中逞强之意极浓,姜小白哪能不知,正是鲍叔牙不是酒疯子对手,焱妃尸首才会被酒疯子如此轻而易举地拿去了。
姜小白从路旁捡起一根榕树枯枝,当作一根拐杖,当先迈开步伐,说道:“我不要紧,继续走罢。”
鲍叔牙仍然搀扶着姜小白,但却一脸愁容,心事重重。姜小白自知此去一场恶战恐怕在所难免,忍不住问道:“鲍太夫,若是真与酒疯子较起手来,你能有几分胜算?我要听实话。”
鲍叔牙微微迟疑,沉吟道:“或有一分。”
姜小白更加茫然,随即想起腰间白羽剑,道:“若是加上这把白羽剑,又有几分胜算?”
鲍叔牙摇头道:“虽然此剑是一把神兵利器,但是在我的手里,非但不能助长我的道行,反而会损我修为。”
“这是为何?”
“诛仙剑有灵,与寻常刀剑不同,若想发挥出剑的威力,持剑者必须与剑契合,否则反受诛仙剑反噬之祸。我想僖公当年把剑赠予公子,便是看到公子与剑有缘,但又怕旁人觊觎,故谎称以匕首回炉重造而成。公子温养宝剑多年,御剑自然无恙。若是他人,只怕早已生了变故。”
姜小白心灰意冷,痛心道:“只可惜我已……”
鲍叔牙道:“公子费尽千辛万苦才摆脱通天道教和龙谷的毒手,不能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否则娘娘在天之灵绝不能安息。此番去讨娘娘之躯,只可智取。如若斗起来,先不谈我们不是这疯子的对手,这满城官兵,也不会放过我等。”
“怎么个智取?”
鲍叔牙答道:“他说向东,我们便向东,绝不往西。总之他一切吩咐,自然照办。”
“如果这番他仍旧不归还母后尸身,该怎么办?”
鲍叔牙哑然失声,半晌才道:“那我只能弃娘娘尸身于不顾,先带公子逃离齐地。”
姜小白惨然笑着。
鲍叔牙见姜小白凄凉脸色,心内不忍,顿首道:“公子恕罪,老臣刚才失言。”
姜小白道:“你忠心耿耿,一心护我,我岂会不知?不消说。”
言毕,三人不再言语。暮色苍茫下,问人寻路,终是到了一座土地庙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