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西藏高原上的山山水水都笼罩在杏黄色的晚霞里。我乘坐的解放牌汽车向投宿地马可沟飞奔。
马可沟,我并不陌生,它是唐古拉山中的一个牧村。解放初,我曾去过那里。十多年前,我当汽车驾驶员时,又经常在那里歇脚,住过阿爸的帐篷,喝过阿妈的酥油茶……马可沟,给了我们这些运输战士多少温暖呀!此刻,我回忆着那长长的帐篷街,那碎石铺成的村道,那敦厚朴实的藏胞,那香味浓郁的酥油茶,心里涌起一股重返故乡的亲切之感。车子开得已经够快了,我还巴不得一下子就飞到马可沟才好。
汽车顺着山坡转了个月牙形的弯,忽然眼前跃出了万点灯火,银花似锦,好不豁亮!“这是到了哪里?”我努力在记忆的长河里寻找着,怎么也记不起有这么个地方。怪了!
就在这时,汽车在一幢白墙红瓦的房子前面停下了。司机从驾驶室伸出手来,向车上的人摇了摇,说:“马可沟到了,下车吧。”我这才知道这个陌生的地方,原来就是我过去熟悉的马可沟。
下了车,我看见到处都是电灯:山坡上一层层,沟底里一排排,汇成一片灯海。远处近处传来各种机器的声响。
这时,从灯影里走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位藏族老阿爸。他身材高大,走起路来脚步哆哆地响。到我跟前了,他忽然止了步,惊喜地喊道:“这不是小李子吗?”“啊,索朗阿爸!”
老人用他那结满了硬茧的大手紧握着我的手久久地不松开。他又是扳我的肩膀,又是捶我的胸。然后,笑着说:“一离开就十多年了,该把咱高原忘了吧?”
我听到这个“咱”字,心里热呼呼的,老人多会儿也不把子弟兵当外人看。我赶忙回答:“看你说的,这些年,我不知道梦见你们多少回了。”
老人张开蓬满胡须的嘴,满意地笑着说:“这就好,咱爷俩一个样,我也是常常梦见你和同志们。”
我问了阿爸这些年身体、生活的情况,老人爽朗地笑道:“好!好!”
我又问阿爸现在在生产队干啥工作,他伸出手来朝着眼前的一片灯海划了个大圈,说:“你瞧,就是经管这些夜明星。”
“夜明星,”多么富有诗意的字眼!阿爸怕我不理解,又说:“我的手轻轻地一合闸,马达叫了,轮子转了,机器唱了,电灯亮了。我干的就是这个工作,管电的!”
阿爸领我信步走上了旁边的土坎,指着那一片亮闪闪的电灯告诉我,松树崖是公社的磨面厂,草坝上是福音药厂,五里湾是拖拉机站,独子山是新近才成立的皮革厂……这些地方我是多么熟悉呀!
它们昔日的情景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松树崖是天葬场,草坝上是要饭街,五里湾是鬼火滩,唯有独子山富有,那是奴隶主的园林。
索朗阿爸说:“咱们这条帐篷街大变样了!小李子,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这里的情景吗?”阿爸这么一说,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盏昏黄的酥油灯来。
那是西藏和平解放后不久,百万农奴仍然受着三大领主的残酷压迫。当时,马可沟是一条窄小、肮脏、破旧的帐篷街。街上满是乱石、粪便、牛角,还有一个个污水坑。白天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到了晚上,牧民们从四方要饭回来在这儿过夜,街上才响起疲惫的脚步声,凄惨的哭叫声,还夹杂着有气无力的诵经念佛声。三大领主称这条帐篷街为“邦仓”,意思是“乞丐居住的地方”。每户除了一顶夏不遮雨、冬不挡风的破帐篷和要饭的破碗,就别无所有了。
一天夜里,我们运输小分队来到马可沟,牧民们已经睡了。帐篷街一片死寂。我们没有打扰这些苦难的牧民,在街头悄悄地吃了些干粮,喝了点自带的开水,准备露宿。就在这时,一个战士忽然惊奇的叫了一声:
“灯!”
我们扭过头一看,街中间的路边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一豆灯光。我们怀着好奇心走过去,只见一段残墙上放着一个破碗,碗里放着一根细细的绳头,绳头吐着微弱的光。灯下,一位藏族阿爸正在铺着铺草——干草、青稞秸之类的东西。他已经摊开了一大片,见我们来了,站起来,笑笑说:“刚才下过一场雪,地上湿得能挤出水来,同志们睡下会闹病的。我收拾收拾,你们就睡在这儿吧。唉,没法子,家里穷呀,连个灯也没有。”就在他说话的当儿,刮来一阵风,把灯吹灭了,立时满街又变得黑洞洞的。只听“咣”地一声,老人在摸灯的时候,把放在旁边的一碗酥油茶碰翻了,碗碎了。唉,这是他专为亲人准备的仅有的一碗酥油茶呀。
那天夜里,我们躺在阿爸为我们收拾的“暖心铺”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个阿爸就是索朗。
一九五九年三月,西藏高原上还是大雪压山,寒气袭人。武装叛乱刚发动不久,我们汽车队赶运一批军用物资到边防某地。一天傍晚我们又一次来到马可沟。因为前面的公路桥被叛匪破坏了,正在连夜抢修,我们只得在马可沟过夜。这儿,空荡荡的,满目凄凉。我走遍了帐篷街也没找到索朗阿爸。我很难过,心想:这场罪恶的叛乱给牧民带来多么深重的灾难呀!
半夜里,桥修好了,我们立即踏上征途。就在汽车要过桥的时候,忽听得桥头上有人喊道:
“同志们,别太快了,桥刚修好!”
啊,这声音多么熟悉!我赶忙煞住车,跳下来一看,原来正是索朗阿爸。我高兴极了,一把抓住阿爸的手,问:“阿爸,您……”
“本来我们要在桥头挂盏灯,给同志们照路,可是前天一股该死的叛匪窜到这里,把我们的东西都抢光了,连盏灯都没留下!”
阿爸的话使我眼前突然亮堂起来。老人的心胜过多少盏灯啊!
现在阿爸提起了过去,我望着眼前马可沟美丽的串串明灯,激动地说:“变了,变得我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了。”老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晚上,我特意和索朗阿爸住在一起。我们围绕着电灯的事谈得很晚。那明亮的电灯似乎懂得我们的心情,用金亮金亮的光芒把阿爸照得容光焕发。
我静静地听阿爸讲着水电站的故事。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一天,大队老支书来到索朗阿爸的帐篷里,告诉他一个鼓舞人心的消息:
“县上决定要在咱这山沟修水电站,这月中旬就开工。”
索朗老人听了笑得合不上嘴,每根胡须都在颤动。他对老支书说:“要我干什么,你就说吧。咱这肩膀说不上是钢筋铁骨,可也是苦水里磨炼出来的。”
老支书直截了当地下达了任务:“让你带一队人马把黑龙潭的水牵到山下的坝子里来。”
黑龙潭在深山的一个高崖下,它和坝子隔着两个山头。多少年来,人们总想把它引来灌溉田地,可是都没有办成。今天,索朗阿爸要治服黑龙潭,行吗?老人捻着胡须,想了一会儿,坚定地说:“好,莫说‘黑龙’卧在深山,就是钻进东海,我们也要把它牵出来!”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索朗阿爸是爆破组的组长,他提着打钎的铁锤,带领社员们在山里钻洞、装药、起爆。那轰隆轰隆的声音就象翻身农奴的呐喊,威力大着呢!工棚里,示意图上那标志开洞工程进度的红箭头,一个劲儿地往前蹿。仅仅二十天,就穿过了第一座山;五十天,又穿透了第二座山。
两座山打通了,索朗阿爸又带领人马继续投入筑坝战斗。不久,一道雄伟的拦水坝就挺立在唐古拉山下了。
那是一个多么欢乐的夜晚呀!从山下那雪白的电机房里传出了机器的轰鸣声。索朗阿爸轻轻地合上电闸,哗地一下,马可沟第一次缀满了金灿灿的夜明星。
夜,已经很深了。我睡不着,走出帐篷,站在一个土坡上,望着漫山遍野的夜明星,思潮起伏。
我想:翻身农奴索朗阿爸,不正是一颗亮闪闪的夜明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