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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车向高原行

据韩廷富的战友们讲,他在西安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去世的那天晚上,连队驻在昆仑山上空有一颗星星格外明亮。有人说这是小韩的灵气回到了连里。他活了二十五岁,一直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默默无闻的人,在他告别人世时才放出了灿烂、耀眼的光亮。

这真是一个神话传说。我动心了,决定写写韩廷富。

我来到了京丰宾馆。韩廷富生前所在连队韦副指导员、战士小白就住在这里。近来他们给驻京部队作韩廷富事迹报告。

韦、白二位凭着他们很深的印象,给我先勾画了韩廷富的相貌:他是个终年在青藏线上跑车的汽车兵,浑身上下透着陇西山区庄稼汉那种朴实、憨厚,两个兜的军衣套在那微胖的身上,显得有些窄小。到了冬天,他头上扣一顶皮帽,身披皮大衣,越发的胖了。如果摘去领章、帽徽,谁都会认为他是山乡的一个牧羊人。特别有意思的是,即使天天咽苦果,也夺不走他脸上的那丝笑容。但是他不大说话,平时嘴巴都闭得紧紧的。

最后,他们带点固执地“警告”我:“韩廷富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个战士,生前他站在我们中间不显得比谁高一头。夜里他同我们一起睡在兵站的通铺上,天一热被子蹬得净光。遇上有什么开心的美事,那梦话喊得满屋的人哈哈直笑。”他们说得很自豪、也很开心,丝毫没有贬低小韩的意思,只是倔强地坚持不让他离开连队这片沃土,离开骨肉相亲的战友!

韦副指导员从皮夹里拿出两张放大成六寸的新闻照片,递给我:“你瞅瞅,这上面有韩廷富。”

这是从青藏高原风雪肆虐的世界中,剪裁下来的两个画面——

一张拍摄于唐古拉山,一排战士站成整整齐齐的队伍,连里领导正在讲话。这叫出车动员。

另一张是以艳阳高照的拉萨河谷为背景,全连的正副班长们正在开会,十多个人坐成了一个月牙形,静静地听着连长在宣读文件。

照片在我手中翻来倒去,却始终没有找到韩廷富。我曾见过他的标准人头像、对他的相貌有很深的印象。可是,在这两张照片上却对不上号。

最后,还是韦副指导员帮我找到了:“这,这,就是韩廷富!”他指了一张,又指第二张。

我一看,唐古拉山上的那张,小韩只露了小半拉脸。

拉萨河谷那张,索性连脸也不见了,只露出了一个帽檐。

难怪让我作难了。这,我就是长出十双眼也找不出来啊!

他们告诉我,那趟任务,连里来了一个摄影人员为电视台拍片子,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导演一番。干什么工作,做出什么姿势,讲什么话……一套一套的,全由他编导。韩廷富很不习惯这种摆布,一个劲地往角落里缩……

我坐在北京的宾馆里,听韦、白两位高原战友讲韩廷富的故事。那些雪山、冰河、戈壁……一齐拥进了京城……

清一色的、浩浩荡荡的解放牌汽车,象一条奔腾的游龙,驶出洛阳城,向青藏高原奔去。车队虽然不是开往硝烟弥漫的战场,但是将到另一个火线上去拼搏:那儿空气稀薄,人烟稀少。白雪皑皑,坚冰层层……

驾驶着十号车的司机就是韩廷富,他手握方向盘,脚蹬油门,两眼平视。透过挡风玻璃,弯曲、坑洼的公路迎面而来,路上不时闪出一道一道的横断沟。

反光镜里,路旁的景物在交替变换着:一片草滩,野花吐翠;小河浪涌,扁舟泛波;森林郁郁,松杉撑天……隐去,化为一片昏黄的丘陵,土坡上间或长着几棵耐旱的小草。一只鹰低低地飞过……

韩廷富踏下油门,车速变快,汽车颠簸着超过了苍鹰。

他是汽车司训队的助教。这次汽车团离开洛阳,去西藏执行援藏运输任务,司训队是留守驻地的,只抽了几个老兵去充实运输连队。有的当班长,有的当副班长。韩廷富被任命为二连二班副班长。从助教到副班长,是提升、还是降职?说不清,谁让他不是共产党员呢!

车轮旋转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碾出了两道如花一样的纹络,美丽极了!飞转的车轮仿佛在抒写着昨天晚上那个故事——

那是党小组长,车子眼看要开动了,他找到韩廷富,说:

“廷富同志,是这么回事。这次你如果不走,我们准备很快就考虑发展你入党。现在,你要到新的单位去了,恐怕人家又要考验你一番了。作为党小组长,一则我给你说明情况,想你会正确对待的。二则嘛,也有点为你遗撼!”

韩廷富没吭声,只是笑笑。你很难琢磨得出,他这笑是什么滋味……

车队在行进。飞轮滚滚,尘烟四起。

汽车进入一条峡谷。岩壁上,一股瀑布倾泻而下,水雾溅在车头上。

前面,遥遥地平线上,冒出了一座山的影子。那是攀登青藏高原的第一个台阶——日月山。

韩廷富摇起了车窗玻璃。同时,摇起了茫茫的日月山峰……

“你知道吗?日月山那个美丽的传说。”韦副指导员说。看来他并不准备让我回答,便讲了起来——

当年,唐太宗将宗屋女文成公主嫁给吐蕃首领松赞干布。公主来到离西宁八十余里的一座山顶的时候,望着茫茫的高山荒原,不免触景生情,思乡忧愁缭绕心头。她拿出随身携带的一面日月宝镜,家乡的一草一木都出现在宝镜上。她望着镜面上家乡的景物和亲人,回忆起许多往事。

想着、想着,公主呆了,一失手宝镜掉落在地上,打成两半,化做两个山峰,挡住了返回的道路。公主为了汉藏同胞的团结,毅然继续西行。后世人为了纪念文成公主,便将日月宝镜化成的山峰改名成“日月山”汽车开到了刻有“日月山”三个大字的石碑前。韩廷富减慢了车速,将那三个字多看几眼。

也许他并不知道日月山那个美丽的传说,但是:他记住了这样两句话:“过了日月山,两眼泪不干”。这地方荒凉、空旷、少人烟,能不让人想家吗?

韩廷富想起了妻子。

不,那不能叫妻子!是未婚妻!也不……唉,怎么说呢?

两个月前,他回到了故乡甘肃临夏县探亲。两位老人跑前跑后地为他操办着终身大事。他和王英莲订婚已经九年,山乡小树上的这对喜果已经熟透。再说,父母多病,盼着早一天抱孙子。那是一个泼洒着细雨的上午,两个喜气洋洋的小青年到乡里领取了结婚证。他俩在山间小路上追逐着、嬉闹着……那些在公园浓荫中切切私语的情侣,是体会不到乡间热恋者的幸福的!

结婚证办了,婚期却迟迟定不下来。原因:韩家生活困难,无法置办酒席招待亲朋好友。而在这个穷困偏僻的山乡里,不办酒席,男女是不许同床的。全家人都在努力承办着这盼望的又怕看的酒席……

一封信急切切从洛阳飞落到了临夏。

是一位要好的战友写的。信上说,部队接受了援藏运输任务,指战员们正在整装待发……

韩廷富在家里果不住了,占据着他心间的酒席也不翼,而飞。他告别了父母,告别了热盼中的英莲,赶回洛阳。

尽管他的假期还没到。

他永远记着英莲送他到村口时,脸上的热泪。那是少女依恋未婚夫,也是妻子依恋丈夫的眼泪啊!可是,他没有流泪。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流泪,一对泪人儿,怎么返回军营;他也知道,爱情是生活,但它不是生活的全部;爱情是幸福的,但它不是幸福的惟一内容。现在,需要他做出牺牲……

车队停在日月山上小憩。

韩廷富给汽车加水、加油,检查各部零件,那么专心、认真。想英莲的事被他扔在脖根后了!

这时,车队前面出现了两个美国朋友,被正在休息的司机、还有乘客们围了个不透风。这两位朋友来中国旅游,取道青藏公路上拉萨观光。谁知,旅途一日比一日艰难,他们最后在昆仑山上得了高山不适应症,便转身回西宁了……

韩廷富没有去“围观”两位朋友,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两声,便驾着车又前进了。

绕山而行的公路,象一架升降器,将小韩和他的汽车送上了云端……

韦副指导员拿出一本《中国地图》,打开,指着一片黄褐色,说:“就是在这里,韩廷富有个难忘的一夜。”

我看到,皑皑的昆仑山,遥遥挂在大地的边幅……

飘雪的白天过去了,天色渐渐暗下来。雪停了,天空仍然静静地飞舞着雪花。

进昆仑山了,道路开始艰难了。行车编队在这崎岖丽又积雪的路上被彻底打乱了。来往的汽车太多,大的、小的、黑的、蓝的……大概都争着早一点赶到投宿站,你超它,它超你,乱了阵脚,形成一堆一堆。结果谁也快不了,只好一辆挨着一辆往前蹭。

按照出发时的编队序列,韩廷富应该跟在9号车的后面。可是现在呢,他却莫名其妙地跟在一辆“大依发”的后面,那庞然大物太笨重了,再加上装载多,走得十分吃力,排气管不时地吐着一股股黑烟,把韩廷富的视线都挡死了。

又起风了。

大风卷着尖利的呼啸在天空划过,一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消失。但是,接着又是一阵更大的呼啸卷来。山中的积雪被折腾起来了,弥漫开来,遮挡住了一切,公路、沟壑、峰峦、河道……全都被蒙掩得难以分辨。夜色仿佛变厚了。韩廷富打开了车灯,一束扇形的光环在车前映出。

但是,只能照出方寸之地,连两三尺外的地方都看不大清。风雪还在加大、变猛,如要硬开着车前进,随时都有掉下沟的危险。

小韩不得不把车停下了。全连的车陆续都停下了。没有平时那种整整齐齐地排列阵容,而是七零八落的歪在路上、路旁,有不少车的前轮和车头戳进了雪沟里,象一头牦牛把头扎进河里喝水。

那辆“大依发”竟然不甘心,超过别的车向前挣扎着。可是,“哼哼”了没几步,也歪在路上不动了!

夜幕完全笼罩了群山。车队被堵在了昆仑山中。白毛风拧着劲儿,呼呼直叫。

汽车不敢熄火,这种能冻死人的天气里,一旦熄了火,是很难再发动着的。驾驶员们不敢怠慢,纷纷进了驾驶室,加大油门,想把车子开出雪沟。但是,白费蜡,大部分车只能是越陷越深……

一片紧张而忧郁的气氛包围了车队。

这时,路边的雪包上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韩廷富。

他把双手攥起来,举过头顶,对正在加大油门轰车的几个司机说:

“暂停吧!不能各顾各了,咱们集中力量,一台车一台车地往外拖!”

他的话有几分生硬。他是用最冷的话语来表达最炽热的情绪。他巴不得将每台车都扛在肩上,撂过昆仑山去。

韩廷富的面前围拢着衣帽不很整齐、手脸不很干净的司机们——他们多么象从火线上下来的啊!有的掂着铁锹、尖镐,有的端着脸盆、茶缸,有的拽着钢丝绳、拖车杠……

韩廷富握着一把十字镐,一动不动地静立在雪堆上。

那镐把断了一截、木质尚好,上面隆起的节疤象人身上的一块一块肌腱。他和几个干部把同志们组织起来,又分成若干小组,铲雪开路,挖沙垫坑……一台又一台车被拖了出来。

韩廷富出汗了,脊背热乎乎的。但是,他同时也感到腿上冰凉冰凉的。原来是裤管里灌进了雪、冰,这会儿“二合一”,衣服和冰冻在一起了。

这鬼地方,上身流汗,下身结冰!少见。

韩廷富活动了几下腿,又铲起了雪。多开心,他竞哼唱起了不知是歌曲还是家乡小调来。这歌声,悠扬得象在深谷里清唱,但是在风雪歇停的间隙里,又嘹亮得好象一把可以抓住。

同志们都听到了,山上开始活跃了。有人叫起了号子,给拖车的同志们助威。

可是,有一台车却怎么也拖不出来。陷得太深了。韩廷富又一次站在了那个雪堆上。他照例双手握攥,举过了头顶。就在他正指挥车子出陷境时,一阵狂风卷来,他被刮倒了。

“三班副!”

同志们呼唤着围上来,把他扶起。大家这才发现,他的手上、脸上冻得起了水泡。一点也不奇怪,这雪堆上虽然与平地相距很近,但由于它高出平地,又在一片山峰的豁口上,风头格外硬。韩廷富这个铁人也被它咬成了这个样儿。

他和战友们继续在山上拖车。却没有任何进展。他在琢磨着:怎么办?

他登上每台车的脚踏板,对驾驶员说:

“不要硬拼了,黑灯瞎火的胡扑腾,只能坏事。休息吧,等天亮了再说。”

铁锹、铁镐的碰击声休止了。司机们都缩在驾驶楼里去了。山顶上显得十分安宁,安宁得使人感到要出什么事儿。

韩廷富悄悄地在雪地上走动,察看地势,铲雪刨土……天一亮,还要拖车哩!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悄不声地升在了三叉口。远远近近地大山、小山,一座一座地亮了起来。

韩廷富看见了一幅小景:被车轮砸得深陷下去的冰雪处,猛乍乍地挺着一棵小树,它从冰层雪窝里挣扎出来,扬起枝条吃力地举向天空。看样了想对月亮诉说什么……在这个地方,又是这样的天气,它竟然没有砸死、冻死。韩廷富想……

韦升泉的脑子是故事篓,他还在给我讲着——

昆仑山下有个纳赤台:传说是文成公主的梳妆台。离此不远的地方还有个不冻泉,是公主的眼泪滴成的一眼泉。这位公主进藏的路已经走了一大半了,还在思乡!

车队在进行。一片浮云遮掩了太阳,大地变灰暗了。

西风敲着地上的小草,发出索索拉拉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对于今天的行车,韩廷富老有一种“砸锅”的感觉。他总觉得体内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向外扩张,疼,有时还是一种揪心的疼。他根本没有想到是肝痛,一直以为是胃痛。胃痛,这是高原汽车兵的职业病,没啥了不起,小拇指头大点事。

前面又堵车了。满路的汽车象挤蚂蚁似的又乱了阵脚。在青藏线上跑车,这种家常便饭似的堵车,实在伤脑筋。有时是因为路况差,“咽喉”卡住了流动的车辆,有时是因为大雪突然封山,车队齐差差的在原地停住了,还有时候是因为出了车祸事故,需要保护现场,所有车辆都跟着受牵连……

那么,今天呢?

汽车挤不动了,全都停在了路上。韩廷富下了车一看,这里是唐古拉山下的楚玛尔河畔,哗啦哗啦的流水,象唱着一支快乐的小曲,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响着。

一辆解放牌汽车被撞翻了!这是韩廷富他们班的车。

那位撞车的地方司机,四十来岁,也许因为我们的军车无意地压了他的车,他憋了一肚子气,要出一出,竞有意把军车撞翻了。瞧,多缺德:汽车躺在了地上,车上运的大米包滚得满地都是。还好,驾驶员没伤着。谢天谢地!

那位老司机站在翻车的地方,满脸愧色。当韩廷富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连头也没勇气抬起来了。眼睛里闪动着亮亮的什么东西,也许是泪珠吧!

韩廷富站着,一句话也不吭,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静穆和沉重起来。小韩不换眼地望着那位司机,那眼神分明在谴责对方——

“你呀,为什么因为一时的痛快,竟忘了前一小时、或后一小时,发生过的,或将要发生的;忍受过的,或将要忍受过的;意料到的,或没意料到的痛苦!你呀,你呀……”

司机感受到了这个膀宽腰粗的大汉眼神的威力,憋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韩廷富先开了口,你听他在说什么:

“老师傅,咱们终年在一条线上跑车,说起来还是一家人哩,至少也算邻家吧!你撞翻了我的车,或者我把你的车打到了沟里,还不是自己挖自己身上的肉?来吧,你也别堵气,我们也别报复,咱们合计合计,这躺倒的车、还有满地的大米包,怎么办……”

下面的话,地方的司机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早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呢!遇着这么一个不软不硬的人,真比打你两个耳光还难受哩!

夜幕将最后一片晚霞吞去。

这时,他们已经把躺倒的汽车挟起来。但是,车坏了,走不了啦。今晚这“山大王”是当定了。让谁来守山呢?在这天苍苍、地茫茫的唐古拉山下的荒原上,又是个黑洞洞的寒夜……

小韩首先提出他陪着司机看守汽车、物资。

那位老司机也没有走的意思了。他帮着收拾翻车后摔在地上的、乱糟糟的东西。仍然不见他说话,什么东西最重,他就撂在肩上,扛起来就走。渐渐合拢的夜幕把他那不住晃动的身影给隐去了……

三台车孤零零地在唐古拉山下过夜。

这是号称“荒山半夜冻死人”的地方,气温在零下三十多度,刀刃刃风拧绳似的吼着,碰到人身上,就能撕掉你一块皮!

韩廷富拣了些柴禾,紧靠着车轮生起一堆火。呼呼燃烧的火苗,舔着夜空,舔着汽车的轮胎。几个守夜入围火而坐,每张脸被映得红扑扑的。

韩廷富象是一炉火,出现在哪里,哪里就热烘烘的。

“你怎么啦?小韩。”同志们见他用手揉着腹部,便问道。

“肚子有点胀,大概是胃病又闹腾起来了!”他不在意地说。说罢给嘴里塞了个什么吃物,大概是他行车中烤在排气管上的那焦黄的馒头干吧。不,也许是一团雪丸……这些都是他治胃病的土办法。

癌细胞随着这冰冷、空旷的夜色,无情地在韩廷富的体内扩散着……一分一秒对他来说都过得那么艰难、艰难!

半夜里,小韩听得地方那位司机还没有睡,且有抽抽噎噎的声音。他朝前走了几步、来到汽车前、抽泣声没有了,老司机下了车。

“韩班长,你也该睡了。都怪我,折腾得你挨冻,还不能睡觉。这样吧,你去休息,我来守车。”,小韩不由分说,将皮大衣脱下,给司机披上。不等对方说话,他就到车前车后巡夜去了……

身后,一阵踏雪声,老司机追了上来……

他的肝部又开始疼了起来。今晚,这冰冷的世界里,他是第三次犯病了。治病的土药已经用光了,他只能伸出拳头去顶“胃”……

熬夜,一夜比一年还长……

他没有倒下去,因为他心里装着明天。明天他还要追赶车队,还要运送更多的物资到西藏。支撑人生是不能离开梁柱的,失去了梁柱,人就会彻底散架。“明天”就是韩廷富的梁柱。

他盼着天亮。天一亮,他开起车来,一溜烟,什么病也没有了!

东方吐出了灰白,灰白的天角渐渐扩大,地平线越来越鲜明地显露出来。

清早,几个战友又背又挑地出现在唐古拉山下,一个个大汗淋漓,气喘嘘嘘。他们从兵站给韩廷富等人送来了包子、油条,还有修车需要的零件。小韩的肝病已经过去了,这时他急切需要解决的是“肚子”问题。可是,当他拿着热乎乎的包子、油条时,首先想到的是老司机——他年纪比战士们大,体质也不比战士们强,饭应该先尽他吃饱。小韩将早饭送给了老司机。

这时,几个战友有点不悦了,“干吗给他吃?撞翻了我们的车,谁还希罕他?”

韩廷富用温柔而慈祥的目光望了望战友们,说:“他也是支援西藏建设的阶级兄弟,有我们吃的也就应该有他的一份。”

“如果每一朵浪花都停止歌唱,那么,大海也会沉默”,这话是歌德说的。

老司机,许是一朵浪花——普通的浪花。

他拿着包子、油条,没有吃。脸上挂着两行热泪……宾馆里鸦雀无声。韦升泉翻着他的讲稿,哗啦哗啦的声音寂寞地响着。

宾馆外面是一片黄褐色的乱土岗推土机正在那儿发威,将所有的黄褐色翻了个过儿。不要说世界全是荒沙,胡杨树和沙枣林已经来了!

韩廷富仍然在世界屋脊上跋涉着……

车窗外,有一条河。它在宽厚坚实的藏北高原大地上,静静地流淌着。波浪举着片片绿叶,洒向荒野,流进沙漠。

啊!拉萨河,日光城里抛出来的一条飘带!

河水拐了个急弯,一片片金顶跳入眼帘。啊,哲蚌寺、大昭寺、布达拉宫!拉萨到了。

韩廷富松开了油门,车速慢了,日光城的风光使他的心醉了!

当天下午,连队卸货、保养车,谁都没有提说进城的事。大家都憋着一股劲盼着第二天——照贯例,明天放假,好好松驰松驰吧,美美逛一次拉萨城,在八角街留下悠闲的足迹,在罗卜林卡放开喉咙唱几曲藏族民歌(尽管学得很不象样)……

次日,放假。拉萨少有的一个晴朗天气,天助人兴。

韩廷富没有上街。他埋头在汽车的保险杠前,双手不停地干着活。面前放着三个发电机,他一个一个地修理着。班里有的小青年心太甚,玩劲大,扔下本来该修的机件,“看看拉萨新面貌”去了。韩廷富象个当家人,为那些“败家子”收拾屁股下的屎。

“二班副,该歇歇了,进城去吧,都最后一趟班车了!”有人专程来到车场给他传信。

“干完手头的活再说吧!机会有的是。”他作活的心太专了,连头也没抬,随便应承了一声。

傍晚,逛新城的同志们满脸热汗地回来了。小韩也是一脸汗水地从车场回到了兵站客房。不同的是他脸上还留着几道机油的印迹……

第二趟任务到拉萨,他还是没有上街,忙着修车;第三趟到拉萨,他仍然没有上街……什么时候,他都是那句话“机会有的是,下次再说吧!”直到第八趟、也就是最后一次到拉萨,他还是说:“下次再说吧!”

下次?什么时候呢?他没有说,别人也没有问。

在他看来,工作、学习永远都不会有最后一次的。明天的路,明天的事业,在他的眼里永远是一片彩霞,一片金顶!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执行完第八趟任务,他病倒了。果然是可恶的癌症把他撂到了。他住医院了。第八趟成了名副其实的最后一趟。

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心里总觉得还欠着什么。尽管就在头一天,他还在雪水河里洗车呢!他一个人洗了两台车,脸盆里的水泼到车上,转瞬就是一层冰渣,往下落的水结成了一根根冰棍。后面这一台车是他拖回来的。当时,连里领导和同志见他病得已有点不成样儿了,都不同意他拖车。可他呢,还是象平时那么笑着,硬是把拖车杠牵到了自己的车钩上。这不,不但拖了,还洗了。也许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很有限了,才这么拖,这么洗。一个人要在世上干最后一次活儿了,还能不拼出命来?

别人说,他硬是被累死的!谁让他最后一次还要拖车呢?

真的,是累坏的,回到营房后的第二天,他就病倒了。车场上,他亲手用冰水洗的那两台车,还锃明瓦亮地停放着。可它们,再也不会被韩廷富开着去西藏了!

病房里,安静极了。韩廷富闭着双眼,好象睡着了一样。突然,他大声喊道:

“我的车来了没有?我的车来了没有?”

陪床的同志见他苦苦挣扎,却起不了身,便问:“小韩,你怎么啦?”

他还是大声喊着回答:“我要去拉萨!我要去拉萨……”连着喊了六声,一声比一声高。

之后,他就安静了,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同房的病友,医护人员,还有韦副指导员,没有一个人不流泪的。他生前没有进过拉萨城,在他临去世时,还惦记着拉萨。当他离开他恋着、爱着的这片土地时,难道没有什么遗憾吗?不会的,每个人一生都会有始终无法如愿的憾事!

京丰宾馆里。

韦副指导员眼里噙满了泪水。

他说:“我一直陪着小韩离开了我们,直到把他火化,安放好骨灰盒。我的心是很不平静的,只恨自己过去对身边的战士了解得太少了。直到他死去了,我才觉得他是那么可爱。我含着眼泪向总后政治部的同志写了一封信,建议在报上宣传韩廷富这位平凡的战士。我的建议被采纳了,后政和解放军报的同志决定宣传他的事迹。当时,小韩还活着,这天下午我怀着痛苦而又高兴的心情给他讲了这件事。”他听了很激动,但很快就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说:“死就死了嘛,还宣传什么!”

屋里呈现出了怕人的寂静。每个人都在想着韩廷富留给我们这句遗言的含意。也许它太沉重了,留下的空白太大了,因而给人的思索、回味太多、太多了!

他就是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连给远在家乡等着他完婚的王英莲都来不及写封信,连战友们为他填写的支援西藏建设而荣立的三等功奖状都来不及领取!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悄悄地活着,又悄悄地死去。

死后,部队给他追记了一等功;解放军报用了一个整版的篇幅刊登了反映他事迹的长篇通讯;总后勤部党委做出决定号召后勤战线上的全体人员向他学习;他的家乡为他立了一块纪念碑……这一切,他都是不知道的。

我想:韩廷富活着的时候太寂寞了。可在他死后又似乎热闹得太过分了;我又想:小韩的理想是抹不掉的。它将成为留在那座纪念碑上一道永恒的、淡淡的笑纹;我还想:失去的就让它失去吧!我们不应该心有余悸,今天不是昨天,更不是明天。阳光正慷慨地倾泻着,曾经被践踏过的小草已经开出了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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