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火炉闪灼着一团土黄色的火苗,旁边是一张看上去很结实而干净的木床。床上一双迷离的眼睛缓缓睁开,模糊的看着炉内红亮的火星。
一个模糊而苍老的面容对着床上的那个身影慈祥地微笑,她那只粗糙却温暖的手正轻轻抚摸男孩的面颊。
男孩躺在床上,想稍微翻下僵硬的身子,全身就痛得他不敢动弹。他仿佛听见有个女孩在屋外不远的地方挥舞着占星杖念念有词,并清晰地觉触到她那身宽敞的占星袍被风向上高高地撩起,蓝色的头发炫舞飞扬。还有另外两个小孩在窗外认真地玩耍着纷飞的落叶,笑得很开心。
屋内很暖和,没有冷风吹进来,犹如昔日蓝月宫殿上燃着的炉火,而男孩曾偎缩在那火炉的旁边,被千年银狐的皮袄包裹得严严实实。
老婆婆蹒跚地走到木屋外,男孩听到她嘶哑地喊着“姬渊”两个字。不一会,屋子里便聚集了三五个精灵。男孩看了看他们,除了醒来时见到的老婆婆外,所有人他都熟悉,他的心这才从紧张中舒展出来。
其中一个看上去很腼腆的小男孩用小手摇曳男孩的手臂,十分委屈地对病床上的男孩说:“哥,你醒过来就好了,婆婆说如果这几天你再不醒来,就永远醒不来了。你知道吗,哥,那天你和大姐两人昏倒后,我和潮汐以为你们都死了,一直跪在你们面前不停地哭喊,流着眼泪不知所措。是婆婆出现把我们一起带到她的木屋,你在床上昏睡了快三个月……”
璃焕因祭阳的轻晃轻咳了几声,祭阳才停下摇晃他那虚弱得可以被风吹倒的身子。璃焕把目光投向姬渊,她看着璃焕点了点头。
后来,婆婆背地里亲口告诉璃焕,他是靠每天吮吸妖精森林的朝露才活过来的。而那一碗又一碗甘甜爽口的朝露,则是潮汐和祭阳半夜跑到森林中,辛苦采集每一株植物而来。
璃焕醒来后身体一直十分虚弱,在床上又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可以下床走动。这段时间里,祭阳总是笑容邪气地走到璃焕的床前,他咧着嘴说:“哥,等你的伤好了,你教导我剑术,以后就由我来保护姐姐、妹妹和你。”
然后,他又跑到屋外和潮汐一起继续玩耍凋落的木叶。
“你弟弟上次受了打击,现在总是喜欢用剑去伤害无辜的树叶。”璃焕身后,传来了正停下学习占星术的姬渊美妙的声音。
璃焕无奈地望着她笑了笑。病床上的日子,他的大脑中经常响起一段越过汪洋漂泊而来的有些空洞、又有些飘渺的洪声:
请你耐心等待,
焰阳已经绽开,
命运的齿轮开始逆转;
双星终将陨落,
荟萃成精灵的传说……
这个声音在璃焕的脑海里不停地响彻,经久不息,一直到璃焕沦陷入生动而绝望的梦境。
梦境中,璃焕总是看见那些在战场上被冰刃刺穿了胸膛的妖精,他们蓝色晶莹的瞳仁死寂斑斑地盯着璃焕,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被焰刃拦腰斩断的精灵,没有下半身,双手撑着地在璃焕脚下鲜血淋漓地爬动,嗓子不停地哭啸。
还有三种血液交织于一起形成的迷雾茫茫的血海,周围陈放着的全是惨不忍睹的剁去头颅的尸体。
而这些画面的背景声音,则是蓝月城四散奔逃的妖精们绝望的呼喊。
璃焕从恶梦中挣扎醒来,额头上大汗淋漓,婆婆安详地坐在璃焕睡躺的床边,她用青黄而洁净的衣袖拭去璃焕脸上晶莹的汗珠和泪水。璃焕望见婆婆佝偻的背影觉得格外慈祥,就像那位逝去的妖精帝王站在璃焕的面前,他魁梧的身影映照在灼热的火炉旁。
她是个老得不知道有多大年龄的占星师,姬渊现在所用的控星杖就是婆婆赠送给她的。
而当璃焕终於可以绕着婆婆的绿野木屋气喘吁吁奔跑100圈时,他忽然发现,体内的皓月灵力竟然丧失的一干二净。就连夜晚他凝望天空中的繁星与银月时,眉间那道伴随璃焕110年的月光火焰也没有再次出现。不仅如此,潮汐苦苦央求璃焕教她战斗魔法,可璃焕在她面前甚至连最初等的水雾术都幻化不出来。
那一刻,璃焕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有一双脚却看不清前方路途的瞎子。
平日里,他只教祭阳一些基础的剑术,让他自己去感悟琢磨。这个时候,璃焕横躺在木屋旁边那棵硕大的生命树长出的一根横枝上,茂密的树叶把璃焕单薄似叶的身体覆盖住,璃焕只把两只蓝色晶莹的眼瞳露出叶面,遥望灰蒙蒙的天际,遥望从天际逆风飞过的红翎鸟。
璃焕想到小时候母亲用银狐的皮毛把他包裹住搂抱在温暖的怀里,窗外飞过一只像闪电一样迅捷的红翎鸟儿,夏凉指着苍白的天空柔声地对璃焕说:“焕儿,快看,那是红翎鸟,妖精森林里的不死圣鸟,我的小璃焕以后要像它一样自由自在。”
可当璃焕把抬起小脸,目光望向天空,窗外就只剩下了一团模糊的没有散尽的迷雾。
疗养的日子里,璃焕心头总在思索:我失去的力量究竟哪里去了?怎么可以就这样子凭空消失,不顾我唏嘘离去?难道,我的身体遭到了不可恢复的破灭?
璃焕百无聊赖地回想着,四周漫无边际,灵魂深处又传来那句冗长而且乏味的声音:请你耐心等待,焰阳已经绽开,命运的齿轮开始逆转……
璃焕想到三个月前祭阳对他说的一番话,他说:“哥,等你的伤好了,你教导我剑术,以后就由我来保护姐姐、妹妹和你。”
“原来他们已经清楚我不能够恢复到从前,只有我还被一直蒙在鼓里。”
婆婆佝偻着背走到璃焕身旁,她深邃地望着璃焕朴朔迷离的眼瞳没有说话。璃焕看着她,她的面庞慈祥而温暖,眼眸宛若幽潭一样深不可测。
璃焕对她说:“婆婆,我想去森林外面走一走。”
璃焕的意思是想离开森林一个人去流浪。婆婆听懂了他的话。她把璃焕搂到她瘦小但格外暖和的怀里,就像当初璃焕的母亲抚爱地搂住娇小的璃焕,璃焕觉得仿佛已有一千年没有接触到这样温馨温暖的胸膛。
“璃焕,你是未来的王。无论何时,无论你到了哪里,无论你处的境遇好与坏,你都要牢记,璃焕是妖精森林的一份子,是个坚强的孩子,绝对不可以轻易地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
已经是五个月以后,璃焕大“病”初愈,重新换了件白色魔法袍,璃焕背上系着月神枪抖擞地站在风中。
绿色的风从他淡蓝色的夹杂些许白色的头发丝间穿流而过,使得衣袍略微向后扬起,璃焕的头顶划过一只欢快啼鸣的红翎鸟,璃焕听到它对自己说话,它说:“嗨,大难不死的王子,我们又见面了,祝你即将开跋的旅途能够顺利愉快!”
婆婆和姬渊,以及祭阳和潮汐的身影逐渐远离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璃焕那失落的蓝瞳里。璃焕转过向后张望的头,走着他艰苦的甚至以生命做赌注的漫长旅途。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炼,不成才。只有这样,我才可以获得自由而问心无愧……”
如此想着,璃焕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祭阳邪气而朝气蓬勃的声音,他竭力呼喊:“哥,等等我,我要和哥一起浪迹飘泊!”
祭阳双手合抱东皇剑抵着胸口努力地向璃焕追来,他的黑色剑士袍吹在风中和他的性情一样旖旎与张扬。
当祭阳站到璃焕的面前,他把剑鞘杵在幽绿的浅草地上,剑鞘陷进潮湿的泥土中一寸有余。祭阳的脸上蒙着一层白色的水雾,和四周薄薄的青雾融合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祭阳望着璃焕的脸,狡黠地笑了笑,古灵精怪地说:“哥,麻烦你了,帮我扛东皇剑。”
在璃焕看来,祭阳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璃焕把祭阳抱了起来,嘴唇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微湿的痕迹。然后璃焕又把祭阳放到草地上,一只手拿着东皇剑横跨肩膀,另一只走牵着祭阳灼热的小手,继续着这次孤独的旅行,惟有妖精森林绿色的风伴随。
忽然,璃焕的身后传来了缥缈的如同轻烟的声音:“坚强的王,请你耐心等待,焰阳已经绽开,命运的齿轮开始逆转;双星终将陨落,荟萃成精灵的传说……”
那个声音似婆婆声音的嘶哑,似姬渊声音的沉着,又仿若潮汐声音的稚嫩……
两个月后,璃焕兄弟穿过了葱笼的妖精森林,站在白雪皑皑的冰河岸边。涟钰石依然冷冰冰地竖立在冰河岸边没有丝毫挪动过,而璃焕身后的土地,却不再属于他和他的子民了。金碧辉煌的蓝月古城已经被邪毒的火焰烧作焦黄的尘土,它的名字只在魔法宝典中被记载。
璃焕依稀地看到当年母亲和父皇站在冰河两岸互相顾盼彼此的画面,雪花飘落到红色厚重的涟钰石上就融化成一条细细流动的雪水,雪水流进冰河后又冻结成坚固的寒冰。
夏凉站在涟钰石的旁边,银色的头发被风吹拂得像细软的柳条,魔法衣袍高高扬起,犹如旌旗一样在风中唰唰作响。任凭风雪落满她的肩头、融入她修长的头发和弯弯的睫毛,她也不用魔法去屏蔽。而妖精帝王的镜魂兽就趴在一旁,同他一起眼神迷离地凝眸着对岸倾国倾城的女子。
苍白的天空飞过一只巨大的褐红翅膀的红翎鸟,与涟钰石共同见证了这段素不相识的浪漫情缘。
璃焕回想起与祭阳在森林里飘流的两个月,一次次潜伏的危险同他们擦肩而过,连续不断的紧张和小心翼翼将危难化险为夷。但有一次,他们险象还生,璃焕差点就一命呜呼!
璃焕一直这样异想天开认为,在原始森林中过夜,只要找一棵高大的树干作为依靠,在横着的树枝上面睡觉就会没事发生。由于这个错误观念的误导,璃焕差一点再也看不见那深夜苍蓝的天空中白色的泛起缕缕如蓝色烟云线条的银月。
璃焕记得在半个月前的一个月夜里,森林的一切都陷入一片灰茫,皎洁的月光被浓稠的厚雾遮住。四周朦胧漆黑,周围稀疏错落的树叶琐碎伴响,附和着璃焕和祭阳的肚子咕咕叫唤。
祭阳拽着璃焕的胳膊栖栖地颤栗哆嗦,远处山坞同大树一起瑟瑟摇晃。
一只庞然大物在附近觅食,但璃焕一点也不惧怕。他横躺在高高的树上,他的手心紧紧握着月神枪,璃焕没有理由惧怕一只智慧未开的野兽,尽管它躲藏在幽深的黑暗里,尽管此刻璃焕的手也跟着祭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颤抖。
正当璃焕忘乎所以的时候,一条蟒蛇突然向璃焕张开血盆大口,近在咫尺,璃焕惊吓地摔落在地上,月神枪也摔不见了踪影。璃焕匍匐在冰冷的地面边不着际地摸索着,那条蚺蛇闻着璃焕的气息汹涌地向他扑卷而来,它把璃焕牢牢地纠缠住,从他的脚踝缠绕到他的发梢。
璃焕仿佛被一条沉重而坚硬的锁链勒住,而且被它不断缠绕不断拉紧。璃焕呼吸变得异常困难急促,全身撕心裂肺地绞痛。
苍蓝的天空上,璃焕忽然看见他慈爱而伟大的父皇身影,他的面容失望而惆怅。璃焕想起了梦境中父皇鼓励他无所顾忌、大胆地去探索。然而失去了近乎所有力量的他,在面对一条饥饿的蟒蛇时却也将它无可奈何,而且璃焕就快惨死在蚺蛇的纠缠下,身体即将爆裂而亡。
但璃焕的内心深处没有哪怕一丝窘迫感,他安之若素地合上曾经光彩焕发的瞳孔,不再无谓地反抗,不再侥幸地挣扎,静候死神大驾光临。
璃焕的意识逐渐沦陷入迷糊的画面。一片火光接天的大地,成百上千哭啸的妇幼妖精,满天火花照亮了他们晶莹的瞳仁,瞳仁中尽洒出惊慌和无奈,和璃焕的眼神一样悲观一样绝望。他在血红的火海中漫无目的地寻找——寻找那个竭力呼喊着他名字凄微的声音,璃焕听到她一直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璃焕!璃焕!……”
“你是未来的王!要坚强地活下去!焕儿,我可怜的孩子……”
璃焕看见了,母亲正伤心地望着他,泪流满面。
“娘……”
璃焕猛然睁开双眼,同时也听见一声“哧”的声音,尽管声音十分微弱,但璃焕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那是猛兽的血液从体内喷灌出来发出的声音。
璃焕的身躯与四肢一下子从紧缩中松弛开来,呼吸渐渐调和的顺畅均匀。璃焕抬起头,看见祭阳提着东皇剑站到他面前,脸上依然是那份邪气的幼童的笑容,他说:“哥,没事了,你看,我可以保护哥哥了。”
月色渐渐清楚明晰,远方山坞的轮廓映入眼帘,璃焕从死蛇庞大的僵硬肉身下缓慢爬将出来,望着东皇剑上滴着鲜红的血液,被风吹落一点一点地掉到寒瑟的地面,然后扩散消失。
那条被祭阳刺破脑袋的巨蟒,血液和脑浆从贯穿的窟窿剑缝中流将出来,交织起来如同火族与冰族的血液一样,染红了周围不断延伸的黑暗的大地。
璃焕站在祭阳身旁,他从弟弟的背影上隐约看到父皇魁梧雄壮的身躯,仿佛璃焕看见了提着东皇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父皇,风将他的魔法衣袍轻轻扬起,把他银蓝色的头发理乱,十分高大威严。就像这个皎洁的月色下寂静的夜晚,手握东皇剑昂然屹立在夜空下的祭阳,犹如幽深的黑暗中一颗闪亮的启明星。
璃焕从回忆中欣然回过神来,他双手高举祭阳,夹杂冰晶的清风吹过兄弟两人湛蓝的发丝。璃焕侃侃地吻下祭阳的额头,而祭阳俊朗的面颊上挂起两弯童邪的笑容。
冰河对岸的桃花开的十分灿烂,就像祭阳无害的笑容一样。在璃焕看来,那个云雾缭绕的夜晚,祭阳的内心世界才是最惊心动魄的。
他依然坚信:绳锯木断,水滴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