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过当年跟着伯父李自成南北征战,什么阵仗未见过?然而在这牢里时日久了,见少年柔弱,未曾戒备。忽见寒芒一闪,忙收手,却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他手捂伤口,咬牙切齿地道:“贼子,你难逃一死。”
吴应麒站稳脚跟,往后退了几步,呼吸急促,缓了缓,道:“我从未得罪于你,你竟下杀手,简直小人行径。”
李过双手抓着粗柱,道:“你放屁,你那叛贼爹爹人人得而诛之!”
吴应麒笑道:“李自成的大顺军反大明王朝,莫不是叛贼,是什么?大家彼此彼此,何以你能自我粉饰高洁?”
李过气道:“明王朝施政不仁,民不聊生,天意灭他朱家。大顺军顺从天意,顺从民意,何来过错?你爹可大不同,投得是满清,是鞑虏,推翻我汉人江山,乃是天大的叛贼,遗臭万年!”
吴应麒哑口无言,对方看似五大三粗,却言辞灼灼。他顿了顿,道:“即是他的过错,与我何干?”
李过一怔,心道:“此人居然敢承认吴三桂之过?”他道:“你怕不是叛贼之子吧?”
吴应麒皱眉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我已承认身世,何必对你一个阶下囚欺瞒,简直荒唐可笑。”
李过困惑地道:“莫非陈圆圆失势了?”
吴应麒道:“我一个次子,本就人微言轻。我兄长有心除掉我,我才沦落到这里,天天被看住,不得出山。”
李过见他说得诚恳,神色正定,便道:“吴三桂的儿子哪会有什么好种,自相残杀也是常事。”
吴应麒对之前那个吴应麒心生怜悯,若不是生在王府之中,怕也不会遭遇陷害和威压。所谓父子之情,却让他流落到了深山之中,而兄弟亲情成了最大的杀手。
他想着出神,过了一阵,道:“那也是无可奈何,天注定,怎能选?”
李过虎躯一震,心道:“此子这话大逆不道,定是生无可恋,对吴家失望透顶。我借此机会,诱他放我出去,岂不快哉?”他道:“你既已明白此理,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吴应麒问道:“怎个做法?”
李过道:“把牢门打开,放我出去。只要我李过一有机会,群集各路豪杰,推翻清廷绝非难事。如此一来,你定能留个美名。”
吴应麒低头一瞧,李过脚戴镣铐,且还拖着一个看似很重的黑铁球,刚刚竟能一步靠近,不愧是带兵打仗的武将。他笑道:“你当我三岁小儿,如此哄骗,放你出来还不把我杀了。”
李过正色道:“什么话?你放我出去,便是我李过的大恩人,我杀你天地不容。”
吴应麒道:“你刚刚还想杀我,你对我吴家百般怨恨,杀我祭天岂不快哉?”
李过一愕,道:“你太小看我李过。”
吴应麒叹了口气道:“假使你不杀我,假使我放了你,又可不被人发觉,那倒是能做的。”
李过脱口而出道:“为何?”
吴应麒淡然道:“此地就我两个,你一个囚犯的话也没人会信。我便于你说了,我一个庶出,惨遭陷害,对父兄之情已经看透,伤了心,对王府自然没太多感情。只是挂念母亲,这里又有守卫看着,不然我便逃出生天,当个农民也好过在这里受气。”这“母亲”二字半分不做作,完全是一种本能的感想,似乎是前人模糊记忆施为。
李过慨然道:“说的好,那你对叛乱之事已有悔改之心?”
吴应麒气道:“你这人胡说八道,我爹投靠满清属实,那时我却尚未降世,何有过之?只因我生在他家,便要连坐罪名,岂有此理。”他心中徒增哀伤,想到那吴应麒生为吴三桂之子,受人唾骂,家人陷害,可悲可叹。
他已不想和那囚徒多言,转身要走,李过道:“慢着,你可好好思量一下,我让囚在牢里,你让囚在山里。互相拉一把,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只要你放我出去,以我当年一骑当千的勇武,那群看门狗只有受死的份。我帮你脱身,到时你大可去东吁种田,无人认得你。”
吴应麒苦笑道:“你还一千当千了,我怎能信你,再说东吁又在何处?”
李过奇道:“你一个王府里出来的,你不晓得东吁?”
吴应麒尴尬地道:“学识不深,常遭人戏弄,阁下明示吧。”
李过道:“缅甸啊,那地眼下是东吁王朝统治,相当富足。”
吴应麒“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可惜我很难信你。”
李过急道:“兄弟听我一言!我李过发誓,绝不伤害眼前这位兄弟,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不得超生。”
吴应麒情知这时候的人对发毒誓看得极重,不会轻易说出口。心想:“他说得好听,他是不伤我,可他要是只顾着自己跑了,那我怎么办?是了,他顶多自己跑了,带一个人是带不动的。”
他毫不理会李过,便自走了。回屋时,刚要开门,见门板虚掩,地上有几点血渍。他打了个冷战,左顾右盼,慢慢把门推开,只见昏暗的屋里有人倒在地上,仔细一瞧,竟是关云鹏。
他如遭雷震,心跳加剧,走近几步。便于此时,一人喊道:“吴爵爷。”
吴应麒魂飞天外,身子几近瘫软,倒退两步,见小桃入室拜见。他急促地道:“你……你走吧,我想静静。”
小桃困惑地点点头。
吴应麒把门一关,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脸上汗大如豆。平日保护自己的关云鹏竟倒在地上,胸口一片血污,他只觉大限将至,命悬一线。
他对自己道:“稳住,稳住。”
他颤颤巍巍地伏地盯着关云鹏,发觉尚有气息,忙拖住关云鹏腋下,往后挪到了一块毛皮毯子上。关云鹏咳了一声,醒转过来。
吴应麒忙道:“云鹏!”
关云鹏一手捂着右肋处,艰难地道:“小爵爷……我依你命令行事,熟记他们的巡防作息,心想那赵亮定有与世子私通的密函,若能偷来,必然能为小爵爷谋事……岂料半途让赵亮发见,他便派人围追我。”
吴应麒怒道:“这狗贼胆大包天。”
关云鹏道:“小爵爷,见机逃出生天,关某难以回护了。”
吴应麒道:“我怎能将你弃之不顾?”
关云鹏动容道:“小爵爷过于仁慈,在下不过一介武夫,怎能与小爵爷的安危相提并论。若能求得小爵爷安好,我死得其所。”
吴应麒见他说话越发困难,气息越发絮乱,便道:“你休息一下,我来想办法。”
他将小桃叫来,小桃见已昏睡过去的关云鹏,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吴应麒捂着她的嘴道:“你倘若感念我母亲的恩德,便誓死为我做些事。”
便在此时,有人在门外喊道:“卑职赵亮求见吴爵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