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麒苦不堪言,心道:“凭什么一个个将我一会抬得老高,一会又来质疑我?我说实话不成吗?老子就说实话,我怎么说是我的事,你们明不明白是你们的事。那个在屋里还戴斗笠的,分明不正常,脑子该是进水,他要揭发我身份,我就算说好话附和你们也逃脱不过。既然你们想来打机锋,我舍命陪君子。”
他清了清嗓子,道:“满人文化比我们低,这是实事,汉文化一直趋于前沿,方使其他小族归化、同化,此乃自然而然。然而文化低不代表他们的人性差我们许多。”
那戴斗笠的男子道:“此言差矣,既然他们都没有文化了,何以会有人性?”
“是!”不少人应和道。
吴应麒深知正逆流而上。这群人保持克制,完全基于邓凯孙子这一身份。
他道:“没有情谊信义的族群如何能收复人心?”
沐忠亮骂道:“那群无胆匪类卖国求荣,自然被收买了。”
吴应麒双手往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他娓娓道来:“当年永历帝临刑前,满洲将领问吴三桂:‘如何处死?’吴三桂决意‘斩首’,两位满洲将领对其斥责,并道:‘不就是一死,他好歹也曾为皇帝,理应保全尸体,顾全体面。’诸位,永历帝的头颅便是这么保下来的。”
傅山等人一阵叹息。
沐忠亮怒道:“吴三桂便是禽兽,汉人江山让禽兽给毁了,他不引清军入关,便无今日我等国仇家恨。”
吴应麒环顾众人道:“大家都以为吴三桂是禽兽不如?”
那戴斗笠地道:“是,那这位吴家……邓家公子如何觉得?”
吴应麒心道:“你个王八蛋,什么意思?”表面和和气气地道:“你们欲要反清,首先要冷静,一股脑儿喊打喊杀,指不定堕入陷阱。我虽无甚么算无遗策之略,然而会动脑。依我看,当时吴三桂故意那么说,是怕清廷怀疑他不是真心降清。你们应该早有耳闻,永历帝押解到云南后,吴三桂带随从见永历帝,跪拜不起,是从人将他抚出去的,可见他还是个有血有肉有廉耻之心的人,只是他已回不了头。你们动不动吴三桂是大汉奸,是禽兽,将他看做蠢笨如猪,等着你们去杀。不想想白文选和晋王李定国之子为何全投降了他?这里的原因也正说明了为何我们输给了满清。”
沐忠亮大声道:“王师死于内忧外患!让满清占尽了天时地利。”
吴应麒道:“诸位,我的话或许不中听,但我句句深思熟虑。我敢请问一声沐公子,内忧外患如何形成?”
沐忠亮沉思道:“内忧是叛乱造成,外患是满人狼子野心。”
吴应麒道:“叛乱不正是因为明末的腐败已到百姓难以承受之境地,百姓生活富足,何以要乱?”
沐忠亮顿时辨不了,只好道:“明室乃正统。”
吴应麒道:“正统那只能说是汉人的正统,如果推翻明室再建王朝的依旧是汉人,是否便无反的必要?”
这回大部分人道:“那是。”
沐忠亮正色道:“天下自为汉人所有,满清鞑子的祖辈之地在关外。”
吴应麒道:“是,一点不错,可事已至此,爱新觉罗当了皇帝,归根结底明室的腐败已无可救药。反清尚能理解为我们汉人的气节,这是人心所向,大义所向。可复明,大可不必了。”
傅山震怒道:“竖子,你堂堂名臣之后,此话可对得起先人?”
吴应麒见众人视线灼灼,周广元已经脸色虚白,大汗淋漓,对着他直摇手,让他别说了。可吴应麒已骑虎难下,且他也不愿去苟同那些蒙蔽人眼的谬论。
吴应麒道:“弘光、隆武、永历三帝三朝尽皆腐败,这些人执掌天下便是灾难,民之灾难。”
黎族的陈开明性格张扬,指着吴应麒道:“你胆敢轻蔑诸位逝去的帝王!我宰了你!”
便在此时,一把银铃般好听的女声道:“人家还没说完,你打断他作甚么,我就要听他说。”
吴应麒颇为讶异,那个黎族少女陈月月竟为自己说话。也正是这一句话,令陈开明瞬间蔫了,坐下闭嘴,仿佛遇见了天敌。
吴应麒道:“从祖父那里听来些事,当初永历帝在缅甸,国破家亡之刻,无论皇帝还是朝官都住在简陋的木屋里。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等人乐不思蜀,都忘记了天下在哪。这群官员天天莺歌燕舞,甚至在永历帝一侧的屋子里找来缅人的乐师弹奏,那乐师拒绝道:‘皇上便在一侧,你等臣子怎能如此无度作乐,忘记了国土之哀?小人命虽卑贱,却尚有廉耻之心’。马吉翔等人便将乐师一顿乱打,直至永历帝听见后让人制止。”
他说到这里,很多人开始窃窃私语,沐忠亮的脸色也颇为尴尬。
傅山怒发冲冠道:“简直……简直成何体统。”
吴应麒对沐忠亮道:“黔国公是国之脊梁,当时他联合一些大臣约马吉翔等人议事,要求尽快离开缅甸。马吉翔假传圣谕,说永历帝不愿离开缅甸。当晋王李定国、巩昌王白文选在缅甸关隘下求见永历帝,马吉翔等昏官依旧说皇上不愿离缅。如若那时能离开缅甸,就不会有‘咒水之难’,马吉翔等人死有余辜,但黔国公太可惜。最终,也导致缅王将先帝送给了吴三桂。而晋王和巩昌王没接到人,巩昌王心情复杂,没了着落,又因小人作梗,两方分崩离析,最后只剩晋王的一路人马苦苦坚持。”
沐忠亮哀痛地道:“父亲大人!”
有人道:“马吉翔真该千刀万剐。”
又一人道:“人都死了,也是报应。”
那戴斗笠的汉子道:“如此说来,你说清廷便好了?”
这句话又把所有人视线拉回吴应麒身上。
吴应麒心中叫苦:“你到底是谁啊,我何时得罪你了?”不过看在对方还未拆穿自己身份,便硬着头皮应付。他道:“至少眼下清廷的举措更为开明务实,当初紫禁城危在旦夕,让吴三桂回京勤王,仅给了平西伯,明朝三百年便没有封过异姓王,吝啬的很。而清廷光汉人就封了好几个王,更有三个藩王。为何那么多人为投降清廷,一方面是明室的腐败无能,令人看不到希望。另一方面清廷唯才是用,论功行赏。这两者作用缺一不可。若没有满人入关,或许又一汉姓做主中原,可时势造英雄,一切便这么不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之前还能异口同声的诸人,显然分化了,他们中有人意识到复明很艰难,或比反清更难。可主流已然不变,由沐家和傅山等人对明室依旧充满希冀。
忽地一人横里扑来,将吴应麒扑倒在地,顿时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