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他姥娘庄上的彩芹。
彩芹比他小四五岁。
按辈分,他得喊彩芹爹二舅,喊彩芹表妹。虽然二舅是远房的,但姥娘家的亲戚,不管是舅是姨,都是重要的亲戚。
在农瓦房十来岁的时候,过罢年去走姥娘家,吃罢晌午饭,站在姥娘家的门口玩,隔壁的三姥娘指着不远处几个玩跳绳的小丫头,对农瓦房说:“瓦房啊,你这几个表妹,你相中哪一个了?相中谁,我就把谁说给你当媳妇!”
农瓦房小脸通红,他很认真地看着跳绳的几个小丫头,看了半天,指着其中一个穿桃花布衫的小丫头,一本正经地说:“她!”
三姥娘笑得眼泪花都挂出来了:“我哩个乖乖,你个熊孩子真有眼光,彩芹长得最排场,不过,太小啦。她才五岁呢。”
“我等她长大!”农瓦房的认真劲儿把饭场吃饭的人都逗笑了。有几个他喊妗子的娘们,起哄他这么小就知道想媳妇,不知害羞,还发誓一定给彩芹说个远婆家,远得比新疆还远,让他一辈子找不见她。农瓦房对笑他的人怒目而视,觉得她们个个狼心狗肺。他愤怒地走回姥娘家屋里,气得小胸脯直扑腾了半天。
后来一走姥娘家,他就会想到彩芹。但他见彩芹的机会并不多,偶尔远远看到她背着小书包,跟庄上的伙伴们笑闹着跑过。也见过她挎着一荆条筐的青草朝庄里走,人小筐大,好像草筐在驮着她走路,头发上还沾着草末子。他在长大,不好意思四处去打听她。特别是升上初中后,他有些懂事了,知道三姥娘是拿彩芹跟他开玩笑的,因为三姥娘后来再见到他时,再不提给他说媳妇的事了。可是,他心里却有点剜着彩芹了,只要到了姥娘的庄上,他就拿眼珠子四下睃。
一直到他十八九岁,有媒人登门给他说亲了,他才用心去想那个叫彩芹的小丫头。他知道丫头也十三四岁了,如果念书的话,也该念初中了,如果不念书,也有媒人登门给她说婆家了。他心里有些急,也不知找个什么方法能把这个急掸掉。
这一年,收罢麦,家家到镇粮站封公粮,农瓦房也拉着满满一车麦子去了。
来封公粮的,安刘河镇哪个庄的人都有,一辆辆架车子排着队,从粮站门口顺着柏油路朝西,弯弯扭扭排了二三里路长。农瓦房虽说起得早,可比他起得早的大有人在,前面已经排了一里多路了。他只得急抓抓地站着等。路边是一排大叶杨树,碧青的叶子在风里拍着手,拍出一阵阵凉意来。农瓦房放下架车把,放眼朝前看看车队,又放眼朝后看看车队,看着看着,就把一个戴草帽的小姑娘看出来了。
是彩芹。
农瓦房的远房二舅彩芹爹,站在架车边,正用一顶破草帽朝头上扇风。这个远房二舅,左眼有点斜视,正眼看你时,却是朝旁边看,朝旁边看时,其实就是正眼看你,每回农瓦房都会被二舅的斜眼珠弹得有些心虚。今天,他又被二舅的眼珠弹着了,他温热地喊了声:“二舅,你也来封公粮啊?”眼光尽量撒开些,能捉到彩芹的红花布衫和白草帽。
彩芹抬起头,飞了他一眼,抿着小嘴一乐。
彩芹爹忙扯了下彩芹:“你哥瓦房,喊哥。”
“瓦房哥。”彩芹热热地喊了声,揪着草帽的带子,眼睛似看非看地滑过农瓦房的脸,投放到长长的架车子队伍上。
“哎呀,我一大早就过来,没想到人这么多,都赶上这一天了。”斜眼二舅啰里啰唆地说着,眼光焦躁地朝前后看着。
“也不知啥时候能轮上咱。二舅,你帮我看着车子,我去粮站院里瞅瞅,看咋这么慢。”农瓦房说着,扫一眼彩芹的白草帽。
“我跟哥一起瞧瞧去。”彩芹说着就朝前跑,也不经爹的同意。农瓦房看一眼斜眼二舅,见二舅并没有发难的眼神,就跟在彩芹后面,朝粮站跑了。
“彩芹,给我买瓶矿泉水,他奶奶的,嗓子渴冒烟了。”二舅喊道。
两人步子很快,到二舅看不见他们的时候,彩芹先把脚步慢了下来。农瓦房几步撵上去。刚才在后面撵彩芹时,农瓦房一直盯着彩芹的后脊梁看。这丫头长得真快,小杨树条似的,朝上蹿这么高了。
并肩走着,却不说话,农瓦房感到自己心跳像擂鼓了。离得近,反而不敢看彩芹,连彩芹的白草帽也不敢多看了。也不知该说点啥,农瓦房就到街边的商店里,买了两瓶矿泉水,一起递给了彩芹。彩芹接过,拧开一瓶,回递给农瓦房喝,再拧开一瓶自己喝。
喝了水后,农瓦房感到心定了些,他装作不慌不忙地说:“小时候,俺三姥娘开过我玩笑,要把个表妹许配给我。”看着天,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就是俺那个三奶奶呀,嘴大得很,不知把我许配给多少家了。”彩芹咧着小红嘴唇,笑得没心没肺。
“那你可相中哪家了?”二十岁的农瓦房,装得傻傻的样子问道。
“不需要相中哪家,俺爹要把我给俺哥换媳妇哩。打我小时候爹就指着我这么说了。俺哥两个眼睛都是斜的,不好找媳妇。”十五岁的彩芹,口气轻松,像在说别人的事。
“把你咋个换媳妇?”农瓦房问得胆战心惊。
“谁家给俺家盖座楼,再给两万块钱的彩礼,俺爹就把我嫁给谁家。”
农瓦房心里噗地痛了一下,他盘算着自己的家底,心里哇凉哇凉的。盖座楼,不容易。别说盖楼了,就是两万块钱现金,都拿不出来。正心里这样想着,彩芹又没心没肺地笑了:“俺哥,要嫁,俺就嫁到恁庄上,谁欺负我,好有哥来帮我出气呀。”
农瓦房强撑着笑脸说:“那好啊,我回去跟二舅说说,就嫁到俺农瓦房庄上。”
彩芹咯咯咯笑了一阵子,笑得有点气喘:“好啊,嫁到恁庄上,要是这家人欺负我,哥就把我拐跑,反正楼也给俺家盖好了,钱也给俺哥娶上媳妇了。咱跑得远远的,叫他们找不着!”
农瓦房像个亲哥那样狠瞪了彩芹一眼:“你这个妮子,才多大个人,净满嘴胡说八道。”眼睛瞪着,心却甜蜜蜜地扑腾扑腾直跳,想着不谙世事的小彩芹,对自己或许真有些情意。下一步,可不可以找个媒人,试探一下斜眼二舅的真实想法呢?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镇粮站,看拉麦的架车子一直排到司磅员的磅秤边,司磅员忙得一头大汗,骂骂咧咧地叫苦、称秤。称好的麦子,被搬运工搬到粮堆上,把麦子倒出来,谁家的袋子,就扔给谁家。那小山一样的麦子堆,泛着醉石榴般的红光,直戳人的眼珠。彩芹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麦子堆,连声哎哟着:“这么多的粮食,要多少人才能吃得完啊!”看有搬运工光着膀子,只在肩头垫块布干活,彩芹脸一红,拉了一下农瓦房的手,快步走出粮站大门。
农瓦房的手被彩芹一拉,火烧火燎般地痛。他傻呆呆地跟在彩芹身后,连给斜眼二舅买矿泉水的事都忘了,还是彩芹晃着两瓶水从商店里出来,他才猛一愣怔。彩芹对他撇撇嘴,农瓦房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看到烧饼炉沿上摆有香喷喷的黄烧饼,就买了六个拿着。
那天一直到半下午,农瓦房和彩芹才进了粮站大门,把公粮封好。拉着架车子朝家走时,彩芹让爹坐车上,她拉着。农瓦房心里直冲动,他多想让斜眼二舅自己拉着车子走,而让彩芹坐他瓦房的架车子啊。
顶着傍晚的夕阳回到庄上,累了一天的农瓦房却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午季农忙刚结束,他就厚着脸皮跟他娘说了姥娘家的远房表妹彩芹。他娘也很上心,正正规规地去娘家拜见了远房堂兄二斜。斜眼二舅排行老二,“二斜”是他外号,农瓦房娘小时候就这么叫过他。但斜眼二舅并没给农瓦房娘吃定心丸,他说,别说是堂妹,就是亲妹,彩芹出嫁的价码一分不能少,他得给斜眼儿子娶房媳妇。
“你那个妹子,年纪还小着呢,才十五岁。”娘这样安慰农瓦房,农瓦房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在他等待她长大的时光里,他得先让自己富起来。他要攒足钱,给彩芹的哥把楼盖上,把媳妇娶上。然后,他再名正言顺地给自己娶媳妇。
农瓦房开始朝土地要金要银要媳妇,他种地的热情更高涨了。不光是种麦豆玉米这样的粮食了,他还种经济作物。不远的亳城地界有人收桔梗,他就种了一亩多地的桔梗;知道烟叶换钱快,他又种了一亩多地的烟叶。农瓦房整天笑呵呵的,也不羡慕庄上有人出去打工四下里挣钱花,他就趴在自家土地上,打场的时候唱打场歌,扬场的时候唱扬场歌,连垛麦秸垛也能唱歌。栽红芋芽的时候,他跟着云彩眼里扇翅膀的叫天子唱民歌:
正月十六下大雪,
新娶的媳妇把嘴噘,
一来不能走娘家,
二来不能穿花鞋。
谁也没有想到,农瓦房刚刚种了两年的经济作物,手头的钱还没攒足呢,十七岁的彩芹就说好了婆家。等农瓦房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彩芹家的楼房都盖好了。
是农瓦房庄上的农大虎盖好了彩芹家的楼房,并让彩芹哥当年娶上了媳妇。
说起这个农大虎,真是个有故事的人。农大虎家的成分不好,是地主,再加上弟兄多,年纪老大了都说不上媳妇。后来他跑了,跑到离农瓦房二百里地的瑶城,一混就是几年不归家,等回到庄子上,穿金戴银的,非常阔气。原来他发财了。那时候城里刚刚兴起盖楼房,修花园,给马路边铺花砖,他跟着人在瑶城搞工程装修,慢慢自己拉起了队伍,成立了工程队,又把工程队变成装修公司,自己就是公司的大老板了。他还娶了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瑶城城里的女子当媳妇,带着儿子,开着车,风风光光回到庄上时,被庄上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那些以前喊过他地主羔子的人,羞赧地远远站着,不敢抬头瞧他,他就主动上前,该喊叔喊叔,该喊哥喊哥,把好烟递上去,让人随便吸。他穿着皮衣服,光滑滑的,头发朝后梳着,同样光滑滑的,庄上进过城的人说,那种头形叫老板头。
农大虎弟兄四个,他是老大,还有个排行老末的妹妹。他回庄上住几天,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把亲戚门前都走了个遍,然后就带走了他的三个兄弟,二虎三虎和四虎。农家的这四个娃,背后曾被庄上人叫成“地主四羔子”,现在是“农家四虎”了。二虎和四虎,长得还算周正,也是老实人,已经成家生子,就是三虎还打着光棍。几个兄弟被农大虎带到瑶城,安插在公司的重要岗位上,农大虎如虎添翼,正应了那句“上阵还是亲兄弟”的老话。农大虎的公司就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升高,很快就做起了最能赚钱的房地产行业。农瓦房庄和周边几个庄上的人,投奔农大虎的不少于百人。
然后农大虎就把农三虎和彩芹的婚事定下了。
是农三虎相中了彩芹,非她不娶的。
这个农三虎,从小就有点怪。他怪就怪在他头上没毛。没毛倒也罢了,还有味道。庄上人见了他,都躲着走。常言道十个秃子九个怪,农三虎从小就怪,不咋搭理人,也不跟人玩,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小时候,他娘挤他头上的脓疮,把他的脑袋摁在门口的二板凳上,拿着秫秸眉子,刮得血糊流啦的,他也叫得鬼哭狼嚎。跟着大哥进了瑶城,开了眼界的农三虎,却瞧不上城里的女子,说她们假,涂眉画眼的,长得不咋样,还拿劲。如果要娶媳妇,就从乡下找,找个模样挑花、人品一流,又纯洁又干净的。
农三虎是在安刘河镇逢会的戏场上相中彩芹的。
农三虎从小就怪的一个特点是喜欢逛戏场。不管哪个集上逢会,只要有戏演,他保准出现在戏场上。他喜欢听戏,背后还能哼几句。从瑶城回农瓦房庄过年的时候,正月初六安刘河镇正好逢会,请了两台大戏来唱,一台是泗州戏,一台是坠子戏。泗州戏演的是《拾棉花》,坠子戏唱的是《张廷秀私访》。农三虎穿得光光鲜鲜的,在两个戏台口转悠,就看到了来听泗州戏的彩芹。他盯着彩芹看了好大一会儿,看得自己眼珠子发潮,胸脯子呼哧呼哧直喘。这个又俊又干净的小闺女,把戏台上的人比下去了,也把听戏的人比下去了。农三虎在瑶城也经历过女人的,他懂得女人的好。他觉得,彩芹就是他一生要找的那种好女人。扫了一下周边的人,他发现了庄上的文件。文件有点争一叶子肺,庄上人都喊他傻文件。农三虎对傻文件一招手:“文件,你过来。”
农三虎不叫文件傻文件,他叫他文件。这让文件觉得像是在叫别人。
傻文件愣头愣脑地看了农三虎一眼,脚步迟疑地跟在农三虎身后,朝戏台后面走。
农三虎的衣着打扮跟别人不同,他一年四季都戴着帽檐长长的棒球帽。傻文件觉得农三虎很怪,有点怕他。从小到大,农三虎几乎没跟傻文件说过几句话。
戴着棒球帽的农三虎,站在后台的出场口,把手落在小身量的傻文件肩上,伸出半边脸,指着台下的彩芹让文件看:“梳长辫子、戴红围脖的那个小妮子,看到没?”
文件点点头,说看到了。
农三虎让他再重复一遍小妮子穿的啥,戴的啥,傻文件就重复了一遍。
“你今天啥都别干,就专盯着她,散戏后跟到她庄上,看她是哪庄的,回来再告诉我。”
“我跟到她庄上,看她是哪庄的,回来告诉哥?”文件仰着脸,重复了一遍农三虎的话。他没有傻透气,知道叫三虎是哥。
农三虎带着夸奖的表情,朝文件后脑勺摸几把:“你喜欢吃啥?跟哥说。”
“方便面。”文件最爱的吃食。
到商店里,农三虎买了半箱方便面,让文件提溜着。文件就啃着干方便面吃,站彩芹身后听戏。中午散戏后,文件又跟到了七里外西王庄彩芹的家里。
过罢正月十五,到了瑶城,农三虎跟农大虎说,他找到了他想娶的女子。
农大虎不找媒人,他亲自登门找二斜。
“两层小洋楼,五万块钱彩礼,至于闺女嫁过去住啥,猪窝还是洋楼,不问。”这是二斜的原话。
“过几天我让工程队来西王庄盖楼。”农大虎丢下五万块钱现金,抽身离去。
彩芹家的楼房盖好不久,她哥就娶上了媳妇,还是个俊闺女。
彩芹比农三虎小七八岁,农大虎催着早点给弟弟成亲。彩芹的爹妈也没啥意见,闺女已经是农家的人了,放在娘家养,不省心。可是彩芹要在娘家再当一年闺女,再吃一年娘家的粮食,十九岁再出门子。
彩芹是在腊月里出门子的。腊月里庄上热闹,外出打工的人都三三两两回家过年了,抬轿子人手不缺。这是农三虎定的日子。农三虎要排排场场把一个俊媳妇娶过家门。
知道自己要嫁的是秃子,还比自己大七八岁,彩芹不哭也不闹。她娘劝她要哭就好好哭一场吧。彩芹反而笑。她跟她娘说:“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嫁个啥人,麻子瞎子瘸子,哪怕缺胳膊少腿的我都想过了,这不过是个秃子,有啥可怕的?”说得她娘泪花儿直闪。
“而且是嫁给农瓦房庄上的秃子,我乐意呢。”彩芹的脸上有奇异的光彩。她娘诧异地看了闺女一眼,不知道闺女心里装的啥主意。
彩芹没有哭嫁,上了花轿,就忽闪忽闪被抬到农瓦房庄上了。农家请了两个响班子,家里留一班在吹《百鸟朝凤》,随轿的一班吹《纤夫的爱》,庄上人都叫这首歌是“妹妹坐船头”。一路上都在吹“妹妹坐船头”,还吹了《小二姐做梦》。一派欢天喜地。
新娘子被扶下轿时,满脸喜色,看不出娇羞样,倒是大大方方的。农瓦房庄上的人看着新娘子又漂亮又年轻,都为农三虎叫好,没谁敢嘀嘀咕咕瞎说话的。农三虎这回没戴帽子,他一头乌发地跟新娘子拜天地,倒叫庄上的人愣怔了一会儿。大家多少年习惯了他戴帽子的样儿。庄上见过世面的马上小声嘀咕了一句:“假发。”
婚后三天回门,农三虎骑着摩托车,带着彩芹去了西王庄。这一回,农三虎仍旧戴着帽子,他那顶假发,除了婚礼上戴过,庄上再没人见过。
然后就过年了。
过罢年,庄上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出门打工。农三虎把彩芹带到瑶城玩了一圈,两人又转回到农瓦房庄,住在自家的新楼房里。在庄上,很少有人看到彩芹出门,她喜欢把自己关房里看电视、吃瓜子。农三虎也很少出门,偶尔出去一下,也是骑着摩托,呼一声到镇上,买了啥东西,再呼一声回来。他有时也去瑶城,去个三五天,之后就回庄上长住。
然后麦子熟了。
是一年里最忙的季节。凡是有胳膊有腿的,这会子都不得闲着,都得到地里割麦。用镰刀的人家居多,只有手里有俩钱又急着回打工地方的,才雇机子收割。
农瓦房家割麦用镰刀。露水精湿的一大早,农瓦房就磨好镰刀出发了。
割到晌午顶,农瓦房的娘要回家做饭。到了饭时,瓦房爹和小儿子农高楼都回家吃饭了,农瓦房不想回家,叫他娘带点面条和馍到地里。他想省点时间多割点。这一片地割完,下午再搭上上半夜的月亮天,就能把麦棵全部拉到场里了。
农瓦房上午割麦没有唱,晌午顶看地里人烟少,他才开了腔。唱的是曲剧《卷席筒》:
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
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
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
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
正割麦割到地当间,农瓦房模模糊糊听到对面有镰刀吃麦棵的呼哧声。他心里扑腾了一下。这大晌午的,一地的人差不多都回家吃饭了,谁还会在地里不走?不走就不走,怎么跑到他家的地里来割麦?
农瓦房一直腰,正碰见彩芹一脸笑地站他对面。
农三虎家没种麦子,他家的地都给别人种了,彩芹不用下地干活。
“你这是弄啥?”农瓦房头一低,只管弯了腰割麦,紧紧把嘴巴闭死了。
“俺哥,我来帮你割麦呀。我闲得手疼脚疼的,在家坐不住。”彩芹仍旧笑嘻嘻的,手也不停,三下两下就割到农瓦房面前了。两人的镰刀同时绞在一墩麦棵上,四只眼睛在麦芒刺里来回打了几个回合。
农瓦房先把镰刀扔下,放眼看黄灿灿的麦子地。太阳正当顶,下火似的朝麦地里浇着热浪。麦地四周的大杨树,像卫兵,守护着庄稼地。农瓦房心里一激灵,扭身朝地头就走。
“我回家吃饭。这大晌午的,你也赶紧回家吧。”
“听我说几句话,你再走。”彩芹锐声喊道。
农瓦房咯噔站住脚,任太阳搂头盖脸朝身上浇。
“农三虎回瑶城了,麦季工人放假,工地缺人手。我就这几天自由身。哥,你把耳朵支棱好了给我听:你得赶紧把我拐走!”
农瓦房猛一回头,刚想张嘴,彩芹抢着说:“哥别插嘴,容我把话说完。我也跟他过不少天了,该他的都给他了。现在我是我自己的了。我自己的,我就能自己做主。只要哥不嫌我的身子脏,咱就远走高飞,到天涯海角都没关系。我答应跟他结婚也是没办法,我得给我哥挣一座房,一个媳妇,不然,我爹死都不会放过我。现在,我哥的儿子都会走路了,我还怕啥?他还能把我哥的楼房收回去?还能把我嫂子撵回娘家?我是从农三虎家跑走的,按理,我的爹娘问他们家要人才对。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我也有这份心,之前我不能跟你说,我得给我哥换媳妇,我得清清白白把自己嫁出去。现在,我还怕啥呢?你就当我外出做丢人的事挣钱好了,就当我跟庄上那些出去做小姐的人一样吧,但我比她们干净是吧?我就跟一个男人睡过。我能有勇气把自己嫁掉,就是想着有一天你会解救我,把我拐走。你能把我拐走我怕啥?就当上辈子欠农三虎的,我还清了,就可以过我自己的日子了。你这次不带走我,过了麦季,他就把我接到瑶城了,就得逼着我跟他生儿育女了,那我这一辈子再别想跟你在一起了。我喜欢你。哥,我一辈子都喜欢你!……”
彩芹突然声泪俱下。
农瓦房听到遍地麦子发出轰隆隆的哭声。他呼噜呼噜搓着两手,手足无措地转着圆圈。他不敢看彩芹了,也不敢看麦棵,他只盯着被他割过的麦茬。那些麦茬像长了嘴,要伸出牙齿来咬他,来撕他,来扎他。其实这种感觉在彩芹嫁到农瓦房庄时就出现了,只是他一直深埋着,一直不去想,不去碰。现在,那强悍的牙齿一股脑儿全伸出来了,凶猛地扑向他,把他整个人扑倒!
农瓦房猛地抬起了头,他不看彩芹,他看麦地。黄金样的麦子地,铺展到天边上,跟天边上的白云彩手挽手地织在一起,麦芒正咯吱咯吱炸响着,火辣辣地等待着被镰刀一口一口吃下去。麦棵能勇敢地喂饱镰刀,而他,只能守候着他的麦地!
他像牛一样低吼一声,抓过镰刀,再次冲进麦子地里,疯狂地挥镰割起来。
“别的庄也有人提亲,我不同意。我要嫁就嫁到咱农瓦房庄,就是想着离哥近……哥,俺知道你喜欢地,喜欢庄稼,知道你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咱不离开,这日子咋过?你离得再远,这地还原封不动地等着你回来,而俺和你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在遍地麦子噗嗤嗤狂欢着炸芒时,农瓦房扔掉了一地的熟麦子,带着彩芹,乘上火车,辗转三天三夜,来到了海南岛……
农瓦房把手从老尾巴的麦地里费力地拔出来,那些返青的麦苗儿,把他每根指头都碰疼了。他记得彩芹嫁过来的那年早春,他也是这样把手插麦地里头扎地低吼过的。他有许多年,没这样被麦地碰疼了。
农瓦房跪在麦子地里,像个木桩,搞得老尾巴目瞪口呆了半天。
“我跟彩芹在海南过了五年。”农瓦房说话有点咕哝嘴,“农大虎神通广大,最后还是把彩芹拽回家了。”
“可惜了,可惜了,看不出,你小子还有这手……”老尾巴吧嗒了一下嘴,“你下一步,有啥打算?”老尾巴问他最想知道的。
“我爹给我取的名字真大,把俺庄当成我的名字叫。我肯定不能回到农瓦房庄了,不光是没有脸,我身上还有别的事……叔,你先收留我,让我在这里开荒种地,我啥都不图,就图有口饭吃,图种地快活……”
“那不行,小龙河是我的清净之地,我不能让一个外人给毁了。”老尾巴马上拒绝,口气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