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农瓦房真够瓷实,也是这些年摔打惯了,被村医的一只吊瓶吊还了魂。第二天的晚上就吃下了半块馍,喝了一碗稀饭;第三天,可以走到门口东张西望了。
老尾巴耐着性子看着他好转,一日三餐做好吃的,像待贵客一样端到桌子上,招呼农瓦房慢用。
“你得说说你。我不能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第四天的早起,在农瓦房活过来后,老尾巴摆上炒鸡蛋和蒸馍,端着稀饭碗,盯着农瓦房的眼睛。
农瓦房被他盯得有些出汗,不知从哪里下嘴说。他内心是绝不想跟老尾巴说实话的,可是,老尾巴是他的救命恩人,什么实话都不说,也不对。
“四海为家家万里,我就是那种人。”农瓦房龇牙一笑,“结果我扒煤车赶路时,就掉到你这里了。”
老尾巴呼噜喝了一口稀饭,嘎嘎笑了一阵:“我哩个乖乖,一嘴的红芋渣子味,还家万里呢。撑死了你朝南越不过淮河,朝北走不出小龙河。打听一下这小龙河,曲里拐弯长着呢,拢着皖北县周边的好几个镇。不过我看你小嘴巴巴的,挺能说会道,靠嘴吃饭的?”
农瓦房心跳快了几拍,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慧眼。我这是牙猪掉进粪坑里下巴又被石头挂住了,就剩那张嘴还在出气。”农瓦房露出江湖做派,自轻自贱地说着自己。
老尾巴又呼噜喝了一口稀饭,夹块鸡蛋就馍,盯着农瓦房看,农瓦房感觉嘴里稀饭的味道就淡了不少。
“我们每人说一段自己,交换着听。我先说。”老尾巴咚地放下稀饭碗,不容商量地先说开了。
“三十岁那年,我有了赌瘾,是跟我卖卤牛肉的干亲家学的……”老尾巴的声音明透透的,没羞没臊地说着,“其实赌这个东西好学,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成了瘾戒不掉。”
农瓦房用清亮的眼睛看着老尾巴:“这么说,你是个赌神了?”
“掖熊吧,还赌神呢。不过,我现在的日子就像神仙,不是赌,是修行。我在小龙河湾,过的是修行的日子。人有了劫难,要么倒下,要么学会修行。”老尾巴捏着下巴上几根稀胡须,“你呢,你是哪路神仙?”
农瓦房稍做扭捏地晃动了一下身子,把碗里的稀饭一口干掉。
“二十五岁时,我把庄上的一个新媳妇拐跑了。我可怜她嫁给了秃子,就一起去了海南岛……”
两人互相看着,老尾巴的眼睛里流淌出“比坏”的神情,哧的一声坏笑起来:“怎么听着有点像我的种?”他抢先占了农瓦房的便宜。农瓦房愿意让他占。从年龄上看,老尾巴并不比农瓦房的爹小多少。
“最挫的一次,年三十快贴门神了,要赌债的跑过来,堵在家门口,见家里没什么可拿的,就把囤里的粮食全部挖走,连最后的半斗好面和剁好的饺馅,也一块端走了……”
“后来秃子带着三个兄弟找到我,不是我跑得快,就没命了,吵着要挑断我脚筋手筋,让我终生残疾。赔掉三颗门牙,连滚带爬,我才算捡了一条小命……”
“那女的咋样了?没哭闹着要跟你走?”老尾巴意犹未尽地问。
“没敢看她。不能看,一看,就跑不动了……”
“说到女人嘛,”老尾巴抬眼看门前的亮敞地,嘎的一声坏笑,“以后我跟你说。你还是得说说,你是咋样扒火车掉落到我这小龙河湾了?”
“在南城火车站,我被警犬剜了一眼,一尥蹶子就跑了……哎俺叔,你咋一个人住在这河湾里?”农瓦房岔开话题问道。
“做神仙和做人当然是不一样了。”老尾巴捏着稀胡子,眯缝起了老眼睛,“一旦做了神仙,再返回人间,不容易。咱爷俩今后慢慢唠。今天你刷锅,刷完锅,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土地。”
听到“土地”二字,农瓦房浑身一激灵,觉得那俩字就像一块烤熟的大红芋,扑通从老尾巴的嘴唇边掉落下来,把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你、你这里有很多地?”农瓦房嘴唇哆嗦起来,刚才的江湖做派荡然无存。
“瞧你说的,没有地,我天天喝西北风也没地儿刮啊。”老尾巴不屑地撇撇嘴,“我是长在人间的神仙,不吃香火,得吃五谷杂粮才能活。”
农瓦房把碗捧到锅屋里洗,碗把锅沿碰得咣当响,三下五除二,就把锅碗洗好了。老尾巴看着农瓦房洗碗洗得急躁,嘴里说个不停:“你得小心些,不能磕缺了我的碗,更不能砸裂了我的锅。我很会过日子的……”
农瓦房把碗摞好:“叔,咱看你的地去?”
老尾巴盯着农瓦房急躁躁的瘦脸,像个老鸹一样嘎地一笑:“瞧把你急的,又不是到地里拾金子。”
这是农瓦房第一次放眼来看老尾巴的领地。之前的几天,他听从老尾巴的安排,躺在屋里安心养病,而他内心也不愿走出屋子,他还不想被更多的人看到,尽管老尾巴这里人烟稀少,但万一有人来呢?他每天只能从糊着塑料纸的后窗裂缝里,看看屋后的河坝。河坝不高,长着一些七歪八扭的杂树,所有的树都掉光了叶子,朝空中伸着曲曲弯弯的枝条,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儿。他喜欢顺着树身看到树根,再目不转睛地盯着树根边的地,那些被树根牢牢扎实的地,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韵味。他有冲出屋抚摸土地的冲动,但每回都生生把心里的欲望摁住了。
当老尾巴的几片青幽幽的麦子地,突兀地铺到农瓦房面前时,他的膝盖骨不由得一软,呼了一声“我哩个娘呀”,扑通把自己摁跪下了。
那些麦棵支棱着返春前柔嫩的小芽,像从土里伸出的一只只小手,拽着农瓦房的衣襟子、裤脚子、袖筒子。老尾巴嘎嘎地笑起来:“喊错了吧?公母都不分了。”
农瓦房跪趴着身子,把鼻尖杵到麦根子上,闭起眼睛,陶醉地闻着,嘴里啧啧有声:“你咋会有这么好的地,这么香的地,你咋弄的?”不等老尾巴答话,农瓦房伸出双手,朝地里一插,挖起一捧土来,鼻子和嘴巴整个凑了上去,像是要把那捧土吃掉。眼睛仍旧闭着,之后,两行清亮的泪,从农瓦房的眼窝子里蹿了出来,整个人朝麦子地里一趴,呜的一声,挨鞭子的牛似的,哭了起来。
老尾巴被农瓦房的举动弄得愣怔了一下,咕哝道:“你这是咋的了?发癔症呢?”
“我哩个娘呀,你咋就这么有福,咋就有这么好的地,这么香的地!”农瓦房泣不成声,“你这个老头子,你凭啥有这样好的地块,凭啥……”
在农瓦房庄上,从小到大,农瓦房都与众不同。他的不同之处,就是喜欢土地,喜欢庄稼。
以他娘的说法,他喜欢土地跟他娘把他生在庄稼地里有关。
那会子还是吃工分的年代。他娘在前头给他生了仨姐,大妮二妮三妮,他是第四胎。虽说前面三个是闺女,没有小子的饭量大,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个像饿狼,一点不比小子少吃。这样,农瓦房的爹和娘,就得像牛一样在地里干活,挣工分。工分多了,才能多分粮食;有了粮食,几个饿狼一样的孩子,才能吃饱肚子。还有,农瓦房的娘,也得有个好饭量,她要时刻保证自己的身体像庄稼地一样肥沃,让瓦房爹有种有收,为农家传宗接代。然后,农瓦房就被她怀在肚子里了。
农瓦房快落地的时候,他娘还在地里干活。庄稼人不金贵,庄稼女人生孩子,就跟鸡下个蛋没啥两样。庄上的女人都是这样形容自己生娃儿的。往往是头天高腆着肚皮,还在地里干活呢,第二天就顶着羊肚子手巾,抱着娃站门口卖眼了。
这一天,农瓦房的娘跟着庄上的妇女,在秫秫地里割秫头。人人拿着锋利的扇刀子,把秫棵子扳弯了腰,刀口朝秫穗子下面的细秆上一抹,秫穗子就掉下来了。这里的人把秫穗子一律叫秫头。先割秫头的好处是,砍秫秫秸时,秫秫籽就不朝地里掉了。割秫头一般都是妇女的活儿,割下的秫头一堆堆码齐整,放在秫棵里,紫莹莹的,像捉迷藏的孩子。秫头都是男劳力来捆来拉。妇女干到地中间时,捆秫头拉秫头的男人才呼呼隆隆拉着架车子赶过来。
这会子,秫秫地里是清一色的妇女,每人揽着几行秫棵子割秫头,一边割,一边说笑话。妇女说起笑话来也是没边没沿的,特别是男人不在场的时候。先是开一个新媳妇的玩笑,问她晚上睡觉有人搂跟没人搂啥区别。新媳妇脸皮薄,说不过年长的妇女,就光抿嘴笑,脸红成了毛红布。还问她男人馋不馋,一晚上要她几回。新媳妇就闭月羞花般地跺着脚,呼呼呼朝前割秫头,不理老娘们。有个老娘们叹息她男人贪嘴:“真讨厌,吃不饱似的,上半夜要,下半夜还要。有一回我都睡着了,他还老牙猪拱门似的吭哧吭哧响,真气人!”有人就起哄:“哎呀,这还不好?你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吧?看把你舒坦的,小脸儿容光焕发越长越俊了。”女人就大方地说:“那好,我受够了,你拿去用吧。”
一阵哄笑过后,有人看了一眼瓦房娘的大肚子,带着夸张的语气说:“瞧你这小山头样的肚皮,别是要生了?”
农瓦房的娘抿嘴笑了笑:“没动静呢。这回养得结实,也没到天数。”说着,手就朝秫头上够。农瓦房的娘个子小,秫棵子身量高,得踮着脚,撅着屁股,朝上挺着身子,才能把秫棵子扳弯了,把秫头割下来。其实每个妇女都是这动作,不过,人家肚子不大,不像农瓦房娘,每撅一次屁股,都感到肚里的孩子咕咚一声翻个个儿。瓦房娘开初还在心里小声骂着肚里的娃淘气,骂到第五声时,她立时觉得在肚子里翻跟头的娃儿,突然调皮起来,不肯再翻转过去,不但不翻转过去,还挥拳动脚地直朝下跑。她忍不住哎哟一声,一股腥热呼啸而出。她扔了扇刀,身子即刻委顿下去。旁边的妇女马上围过来,其中一个给人接生过孩子,是个接生婆,马上说:“不怕,别夹着腿,让娃出来……”
“已经……出来了……”瓦房娘汗如雨下。来不及想别的,扯下裤子,咣当一声,一个活生生的娃落到地上。
“我哩个娘,瞧这一身的土……哇,还是个带把的,这下,农家有后啦,大妮大保准高兴坏了!”接生婆把孩子捧在手里,又指挥别的女人赶紧砍棵秫秫,劈一片秫秸眉子,好割孩子的脐带。一时间,割秫头的妇女们忙碌起来。
地头响起来捆秫头拉秫头的男人声,接生婆大声喊道:“大妮大可来了?大妮娘生了个带把的,快把大妮娘拉回家!”
地头的男人回喊大妮大没来。接生婆继续指挥:“过来俩全活的,抬大妮娘回庄。”
就有两个男人呼哧呼哧过来了。这边的女人见瓦房娘下身一丝不挂,也顾不了那么多,就扯下上身的褂子盖她身上遮羞,自己晃着两只大奶子。可是,衣服太脏了,都是泥土和秫棵子上的黑灰。新媳妇的衣裳穿得齐整,人讲究,干活时格外小心,还是新衣裳,就是有灰看着也不脏。新媳妇把褂子脱掉,露出里面睡觉时穿的圆领衫。那衫子可腰可胯的,就把新媳妇的腰身衬托出来了,周身圆润饱满,香气扑鼻。女人来不及多看新媳妇,大家都忙瓦房娘,倒是来抬瓦房娘的俩男人,眼珠火速地朝新媳妇身上猛剜几眼,对光着身子晃奶子的妇女,看都没看。
那一天,拉秫头的架车子,第一车拉的不是秫秫头,是农瓦房和他的娘。瓦房爹在西南地使犁子犁地,得信儿家里添了香火,撂下犁子,一尥蹶子跑回家了,抓过正下蛋的老母鸡,举刀就砍。心疼得瓦房娘连喊“正下蛋呢,正下蛋呢”。
农瓦房落生在庄稼地里,沾的土味重,见风就长,没病没灾,虎头虎脑,在农瓦房庄上,是模样齐整的孩子。上学心巧,做庄稼也巧心。1980年土地到户的时候,他六七岁,正上小学,却不愿意去学校念书,要天天守在菜园子里。他家的那片菜园子,本来是片废地,长着尺把深的茅草,二亩的面积按一亩来分,还没人要。农瓦房的爹不怕地孬,农瓦房下面又有了一个弟弟,人口多,他爹就想多要地,就主动要分那片茅草地。每个月亮天,瓦房爹半夜半夜泡在茅草地里,把草根子挖得干干净净,居然就挖成了一片肥嘟嘟的菜园子地。园里的一棵野梨树,也被他嫁接成酥梨,秋天时还能换俩钱。
农瓦房在每个月亮天都跟在他爹的架车子后面,和他爹一起整理那片菜园子。他爹撵他回家睡也撵不走。他说园子里的土香。等菜园子能种菜了,他便帮他爹栽葱点蒜,没怎么教就无师自通。每回他都赖在菜园子里不走,都是爹朝学校撵他。庄上的人笑他爹教子有方,他爹一本正经地说:“教子,可不是让他一辈子待庄上赶牛腿,是要他念出书来,走出咱农村。”
农瓦房一点也不想走出农村,他就想一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他爹骂他没出息,叫他老实点,要用心念书。如果考不上学,吃不了商品粮,真跟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受苦受穷,那才遭罪呢。农瓦房脖子一梗,不服地跟爹争:“我不信种地就是遭罪!”他爹伸出手,朝他头上猛一拍:“熊秧子,胡咧咧啥呢!”
农瓦房十四岁会使牲口打场、犁地。他人小,身量轻,扶犁子时,牛都欺负他,跑起来没完没了,把他绊得直翻跟头。农瓦房就想个办法,在腰里绑上两块土坯增重。耙地最麻烦,人要蹲在耙上压着,压不住耙,就会翻耙伤人。瓦房爹不叫农瓦房干这活,他偏要干,在耙两头压着两块石磨,牛想尥蹶子掀翻他,碍于那两扇石磨的重压,使不上力气,只好老老实实拉耙耙地了。农瓦房坐在课堂上瞌睡就来了,到了干农活的地里,不但有精神,脑子也转得快。庄上的人都说农瓦房怪,天生是把种庄稼的好手。他爹感叹都是上天安排好的,看他种庄稼辛苦,就派个儿子帮他种地,好在不止一个儿子,两个儿子不可能都当社员。瓦房娘怪是自己的错,不该把农瓦房生在庄稼地里,他一落地就沾了满身庄稼地里的土,掸不掉擦不净的,命定是跟庄稼、跟土坷垃打交道了。
农瓦房会使牛的那一年,正上初二。初三开学时,怎么拽他都不愿再回学校念书了。他爹娘对他也没辙,就让他当个小社员了。好在不是生产队吃工分的年代了,种的都是自家的地,要怎么种,种啥,几点上工,都是自己当家做主了。农瓦房就整天把自己黏在地里,他侍候庄稼就像绣花一样细。比如栽红芋,他刨在红芋垄上的红芋窑,直成一条线,栽的红芋芽,一律头朝一个方向,像列队的士兵。庄上下地的走过他家地边,就啧啧赞叹,手拙的人,就停下脚步,甚至走到农瓦房身边,看他咋样干活。农瓦房就腼腆地一笑,手里的活并不停下来,只见他握住红芋窑周边的土,像包饺子似的,松松软软地朝中间一推一挤,红芋芽芽就精精神神地挺直了小身板,迎风招展了。农瓦房扬场的手艺也远远超过他爹,扬得又快又干净;他垛麦秸垛更是一把好手,又板实,又齐整,雪白干净得谁都想伸手摸一摸。
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农瓦房是最快乐的。像割麦,别人累得呼呼直喘时,他同样也喘气呼呼,可是人快乐,嘴里学着云彩眼里的叫天子的叫声吹口哨。听着他的哨子声,那些累得日爹骂娘的人,就不言声了。农瓦房不但吹口哨,还唱,皖北大鼓、扬琴、拉魂腔、皖北民歌,他都能来上几句。见叫天子在天空扇翅膀,他就唱皖北民歌:
叫天子,飞得高,
一飞飞到了云彩腰,
在云彩腰里歇歇脚。
有黑老鸹哇哇叫着朝泡桐树林子里跑,他又唱:
黑老鸹,穿皮氅,
皮领子皮帽皮披风。
被他的歌声感染,一地干活的人,都不觉咋累了。
农瓦房把家里的十几亩地侍弄得在庄上是挑花的,人也长得挑花,给他说媳妇的媒人就拐到他家跟他爹娘拉呱。他爹娘便征求他意见,问他想找个啥样的媳妇。他只是抿嘴乐。他说不急。其实他内心里相中了一个人。那个人还没长大,他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