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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

1

广场上的地灯惨白、贼亮,是那种一排四个灯头的钨碘灯,在离地一尺左右的高度,从草丛中探出头来,与地面成三十度角,分别从几个不同方向昂头向上探照。灯光准确地捉住了她不停旋转的两条白腿——那两条腿,除了明晃晃的白,也说不出太多的什么来,勉强可以说得上是纤细、匀称。

当然,还比较长。超过了北京女人通常的腿的长度。贴在大腿根儿部位吊着的几缕碎布,随着身体的摆动起伏荡漾,仿佛多年老店打出的陈酿幌子。那却是一条时兴的劲爆天鹅裙,超短、飘逸,人一转起来,裙子下摆“沙拉”“沙拉”绽开,一闪,一闪,闪出了两条修长的白腿;又一闪,一闪,闪出了里边平角螺纹镶有蕾丝花边的真丝底裤。一条猩红色的真丝底裤。不是火红、殷红,也不是橘红,是猩红,故意与绿底白花的裙子颜色戗着茬儿,猩出一股狠歹歹的情色。

周围一群看热闹的民工受不住了,简直看得要喷鼻血。他们或蹲或坐在广场边草地和水泥地上,大张嘴巴,喘着粗气,一只只冒火的眼睛,直勾勾地瞄在她的裙底,随着她不断变换的身形,打出一道道血红炽烈的追光。

群众却对此嗤之以鼻。群众就是那些穿着松松垮垮的大背心、大裤衩前来跳舞的正派居民。他们三三两两,搂搂抱抱,踢踢踏踏,懒散挪动着脚底下的“北京平四”舞步,眼光乜斜,态度倨傲地瞟向他们俩——她和他,那对妖冶俗艳跳舞的陌生人。众人把身体的距离拉得与他俩远远的,似乎成心让他俩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单独现眼出洋相。

他们对此却浑然不觉,或者是根本不在乎。他们是故意用身体来找灯光的,故意让自己的双腿全身暴露在明晃晃的光照下。那个女的依旧转,飞快转。其实也不怎么快,只是紧赶慢赶倒腾着双脚在旋转,尽可能通过旋转的力量将裙裾更多的张开。她的舞伴,那个永远穿着黑色紧身衣裤的男人,干练、精瘦,浑身哪儿哪儿都绷得紧紧的,殷勤环绕她的裙裾伸手抬腿、扭胯耸腰。从后面看,男的简直是要屁股有屁股,要腿有腿,像是个专业舞蹈演员,他的拉丁舞姿也很标准,耸、抖、贴、揉,动作跨度大,每个细节都做得很到位。但是,离近了瞧,却会发现,他脸上的皱纹已经不少了,看样子总归也要有个四五十岁。

女的呢?女的看上去也不小了。虽然她忙着在灯光明亮处掀动自己雪白的两条长腿,暗夜的灯火却并没有给她添彩,反倒把她三四十岁肌肉的下泄无情暴露,好像是靠透明丝袜才勉强把腿上松下来的赘肉勒住——不对,她几乎是没穿袜子的,是的,裸着腿,光脚,穿着一双肉色的圆口拉带皮鞋,是半高跟,比起真正的国标舞蹈鞋还差有一两寸的高度。跳舞的水平也就是个大众拉丁舞蹈培训班肄业。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女人就是靠一条劲爆天鹅裙、两条大白腿、猩红色底裤的春光乍泄,就花枝招展地把众人目光勾住,就成了广场上的绝对女主角。男的,当然也就跟着沾光,成了广场上的第一男陪舞。

2

广场是城市中老年闲人的集散地。年轻人当然不屑于来这里,他们的休闲娱乐场所是酒吧、迪厅、量贩式卡拉OK歌厅。那里喧闹、昂贵,要价不菲。有钱有势的中年人,休闲寻欢也自有按摩、桑拿、洗脚屋,或者郊区的温泉度假酒店,谁能平白无故跑到这廉价没有成本的露天广场?只有这些上了岁数的城市低收入者阶层,才会成天到晚泡在广场这种开放式的空间,耗在这里晨练、打牌、跳舞、遛狗、遛弯,消磨时光和宣泄欲望。

别的就不说了,单说夜晚的广场舞吧。每天都是从晚八点准时开始的。每晚八点,非常准时,看完中央一台的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北京人喜欢关心时政,这两个节目几乎每家必看),拾掇好了饭桌,关好电视机,然后就掐着表,匆匆出门,直奔广场中心地段灯光明亮处而去。那里,激动人心的音乐已经响起来了!

小区物业管理处派设了专门人员负责拉电线、放舞曲。管理处的那个秃头男人每天都会早早地骑自行车赶过来,到达人们跳舞的广场中心地带。这里有十六根气势宏伟的高大巴洛克式廊柱,它的上边顶着几个绿色大气包,很像俄罗斯东正教堂的圆顶,但其实不是,只是一种没有用的装饰。一群群白色、灰色羽毛的鸽子在里边出出进进,撒下一片一片的鸽子屎。廊柱旁边,是能够同时容纳一千多人翩翩起舞的巨大空场。白天,鸽子们在这块场地里练脚、觅食,到了晚上,这儿就成了中老年人类男女双双暧昧牵手、贴身贴肉、活动筋骨的娱乐场所。

秃头管理员每次都要从旁边一个值班的小屋里牵出电源接线板,然后将插座连接到一个老式收录机上。那本是广场养鸽人值班的屋子。每天晚上,鸽子们回笼以后,养鸽人都会用清水将广场水泥地面的鸽粪清洗得干干净净。被水滋润过的地面总是散发着某种动人的气息。

是啊,这里虽说是城北“经济适用房”地区,这是北京近年来城市建设中涌起的一个新名词,说白了也就是城市贫民区,但是它的小区环境建设相对也并不很落后。它留出了能盖十栋楼那么大的面积建设出了一个巨型广场,取名叫它“街心花园”。它有方圆,有纵深,有层叠起伏。那些颇似看台的一级一级的水泥石头砌起的花坛、水榭,在冬季枯干的时候,变得斑驳、沧桑,很像古罗马的斗兽场。乍一看去,视觉上显得非常震撼。西边转角处砌起几个红色小尖顶的鸽子窝,窝的背面镶嵌着意大利铁艺花窗。广场东边错落有致的喷泉、水池、雕像,完全采用古希腊风格。那个狩猎女神的水泥雕像上,常被鸽子给屙一身的屎。鸽子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站在雕像的头顶上排泄。

种种堆砌到一处的异国风情,气势恢弘,铺排讲究,同时也是杂花生树,不伦不类。初来乍到到这个广场的人,都止不住笑说:这是到了世界上的哪儿啦?这儿除了不像中国,说它是外国的哪儿都成。

后来人们才知道,这片小区,是由黑龙江的开发商建造的。他们把黑龙江老毛子的建筑风格原封不动带到北京来啦!

怪不得呢!人们啧啧称赞。干脆,他们把北京的穷人区都建成黑龙江、都建成前苏联得了!住在这儿都跟待在哈尔滨似的。

再说那个负责放乐曲的物业管理员。他把那个老式的仿佛当年黑白电视机那么大的收录机,放到廊柱脚下贴边不碍事的地方,然后从放满盒式录音带的大书包里掏出一盘曲子,塞进录音机里插好,准备迎接跳舞众人到来。世界早都进入数码时代了,他还在用卡式盒带播放音乐!想想,不愧是城市贫民区啊!落后得跟什么似的。曲子也是中老年人们所熟悉的,从郭兰英、王昆的老歌,到邓丽君、费翔、毛阿敏、彭丽媛的演唱,应有尽有。不需要什么专业舞曲,只要能成调子的乐音便能就乎着舞动。

但有一点,这里边绝对没有什么孙燕姿、周杰伦、刀郎、刘若英的歌,就连王菲、孙楠、那英都没有。他们的记忆,通通都留在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或者是五六十年代,前苏联俄罗斯歌曲盛行的那个年代。新人新曲他们就乎不上,不熟悉,听不惯,踩不上点。

晚八点钟,只要音乐一起,人们就会自动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各自寻上自己的搭子,跃跃欲试着上场。

多么好啊!夏天的夜晚,月光明朗,大地浩瀚。微风吹来,天地间一派宁静安详。广场上那些冬青、雪松、苜蓿、蔷薇、紫荆、垂柳、洋槐,接足了地气,在夜晚偷偷地铆足了劲竞赛飘香。物种繁殖很快,不到两年工夫,就已经把街心花园广场点缀得芳草萋萋,杨柳依依。据说这方广场下边原来是个垃圾场,土质十分肥沃。这里的地下水也比较适合于灌溉农田。

前来跳舞的,基本上都是住在小区附近的人们。他们穿着一点也不讲究,动作也很随意。男的穿着大背心大裤衩,有的人甚至还趿着拖鞋,跟出入菜市场没多大区别。女的也不打扮,素面朝天,肥大的衣服里边连个胸罩也不戴,一派家庭妇女习气。说是在跳舞,倒不如说是在走步,只不过是变成双人走的形式。有的是男女搭配,有的是两个女的搂在一起(倒是从没有看见两个男的搂在一起的)。他们的手和手有意无意搭扣摩挲,脚和脚踢踢拖拖挪动磨蹭,激流情欲在暗中涌动,脸上却是一副见男不是男、见女不是女的平板表情。瞅那一个个莫衷一是的样子,简直就跟从前参加扭大秧歌、打太极拳、打鸡血、喝红茶菌一般,免费集体性群众运动,不干白不干,去晚了就没份。

鸽子在头顶咕咕叫。狗狗在脚下汪汪蹿。夜幕下的大都会,劳动人民的寻欢作乐,兴致盎然,单调如水,经久不衰。

3

突然,有一天,广场上出现这么一对妖艳男女,把原本宁静气氛给惊扰、打破了。两人浓烈的表演作秀气息,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灯光下一大片最光滑、脚感最好的位置被他们占据,整个广场上的风头也被他们两个抢去。人们虽然还在随音乐做着跳舞的动作,但心思,却全然不在自己的舞步上,全被广场中央这一对给搅散了。

哪儿来的,他们?不知道。干什么的?两人什么关系?干吗要穿成那副德行、跳成那副样子?不知道。统统都不知道。想不明白。也不过是夜晚纳凉休闲的群众性广场舞罢了,有什么必要穿得那么正规风骚?那个女的,那叫个什么玩意?大庭广众之下,三四十岁的人还在裸肩露背,下腰踢腿,透着寒碜,透着惨烈,透着人生最后一搏的老不要脸。那个男的,扭着大屁股,腰胯甩得像抽了筋似的。又不是电视里的交谊舞比赛,并没有镜头对准照你,扭那么欢实干什么?

尤其是那女人的旋转,完全是无谓的,没必要,多余。她好像特别喜欢做旋转动作,那种无谓的旋转,比方说,录音机里唱到“真的好想你啊,你在我的睡梦里”,好像是一个军人妻子思夫的歌儿,唱到这个旋律的时候,有必要接连转上五个圈,旋转三百六十度乘以五等于一千八百度吗?或者,“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她就真的原地画起圈来,双脚飞快地倒腾,脚跟顶脚尖,把自己身体使劲顶起来转,转得像个没头没脑的陀螺。

尤其是,每当旋转,她的裙裾都就势张开,完全无遮挡的,面对着那些仰视的面孔张开,与其说是毫无防范,不如说是毫无羞耻。

那些仰视的面孔,是小区里那些干活的民工。那些脏兮兮蓬头垢面的民工们真是聪明,他们选取了很妙的角度,一律坐在地上,都跟草丛中探出的地灯的高度相一致,正好是从下往上窥视的角度。他们是如此安静、乖顺,自动地、整齐有序地坐在水泥地上,忘记了蚊虫的叮咬,忘记了潮湿的沁浸,简直物我两忘,甚至屏气凝神,就等着她旋转那个时刻的到来——像孔雀开屏一样。

他们并不知道雌孔雀不开屏,开的,都是雄的。每当那猩红底裤一露面,他们的脑袋就“嗡——”的一声,血直往上涌,嘴也合不上,口角微微露出些涎水,看得直愣愣,一动也不动。

这种免费观看的底裤,比起其他娱乐活动,比如说去旁边的地下录像厅看非法黄色录像,或者去哪家隐秘的洗脚屋找小姐,更诱人、更魅惑、更安全、更自由。更引人入胜,更想入非非。

她的旋转,就是为了亮出底裤来对民工展览吗?群众想。看来暴露狂和窥阴癖最可以互相心照不宣。群众不由得对民工和他俩同时嗤之以鼻。

群众悉心观察打量过,这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好像不是两口子。每天晚上,人们都看见他们分别骑自行车过来,女的从一个方向,男的从另一个方向,骑到这里以后会合。两人把车子停靠在廊柱旁边。女人骑的是二六车,男人也是二六车,都很旧。车筐里有水——瓶装矿泉水,还有擦脸毛巾。他们都是在家里穿戴披挂好了才来,不是到了这里登台前现换的。

很难想象,穿着一身劲爆天鹅裙的女人,是怎样骑着辆半旧不新的二六自行车,一路招摇着赶来。也很难想象,穿一身紧身跳舞演出服的男人,又是怎样将丰厚绷紧的臀,压在生锈登硬的自行车皮鞍座上,一路迤逦而行。他们的自行车旁边,就是一个公共昼夜停车场,那里奔驰、宝马、陆虎等好车应有尽有。他们的自行车大大方方地泊靠在它们旁边,没有丝毫自卑的表现,车头车尾,双双倚靠着,亲密无间,心安理得,怡然自乐。

现在,这会儿,华灯初上,夜晚的幕布拉开,乐声响起。他们先在广场中央立定,亮相,男女手臂上扬,身体拉出一个架势,完全是正规表演前的模样,一上场就先声夺人。不像别的跳舞男女,哈着腰,驼着背,男的揪住女的,脚底一出溜,互相薅着衣襟就滑进场地中央去了。这对男女,做完亮相定格,就蓦地挥臂耸腰,爆发力很强地动作起来,肢体幅度很大。只要一动起来,就完全不管不顾,即刻进入状态,就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仿佛,他们就是这露天广场上的王子和公主。不,不,也许应该说是皇帝和皇后。除了舞蹈,他们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周围人的冷眼,民工的窥阴,他们好像统统都看不见、听不见。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世界中。

他们在自己的舞蹈里睥睨世人、笑傲众生、自给自足、相互挑逗,在卑微中起舞,在自信中亢奋。他们的低语没人能听得见,他们的对视没人能瞧得清。实际上,他们既很少低语也绝少对视,他们互相只用身体进行交谈。他是她身体的实际操纵者,他的手指像点穴,点哪儿哪开。旋转时,他的左手轻轻一推,右手高高擎起,她就乖乖转过身去,让身体打旋。双方身体的接触点,现在只是她握住他的一根手指,而不是全部手掌——以他的手指为轴,开屏旋转,这样她在晕眩之中的旋转方向才不至于太过偏离。

他的手指,她的手指,半含半握,半紧半松,隐秘暧昧,胶着粘离。现在,说话成为多余,舞蹈就是他们的交欢语言。他们把臀耸得更厉害了,他们把胯扭得更邪乎。跳到《蓝色多瑙河》里的快拍时,男人箍着女人的腰疯狂旋转,周围灯光刷刷连成一片,简直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一瞬间他们就仿佛有了凌波之姿,有了凌空之势,双双堕入美妙的晕眩。

他们的个子差不多一般高,所以,他腰以下的支点,只能顶到她肉乎乎的小腹(肉乎乎,这就是非专业舞蹈演员的体质特点)。她觉出了他的摩擦和崛起,兀自脸红,没有闪避,而是亢奋,动作更加隐蔽,俯仰离合皆是欲。

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们在公开的半明半暗的交欢中,把舞蹈进行到底。

4

习惯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几次过后,周围旁观的群众也就习惯了。除了抢风头以外,这对男女并没有妨碍到谁,倒是招来的看客越来越多,攒足了夜晚广场上的人气。每晚,只要他俩一来,广场上的兴奋度就能饱和。民工越聚越多,管音响的秃头物业管理人员,也越发敬业起来,甚至悉心搜索来好多专业舞曲带子,让广场上的舞步变得丰富又复杂。

一种莫名的兴奋,在广场四周围荡漾。每晚八点,人们都急切盼望着这一时刻。同时,也自觉不自觉地盼着他们俩,像盼着明星出场。渐渐地,人们习惯了他们的华服,适应了他们的舞姿,甚至,在他俩的舞姿里,恍惚还看见了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的舞蹈演出,看见了电视里的国标舞蹈大赛的表演。那些表演太华贵、太遥远,人们根本没有眼福观看。好了,现在,有了他们,把舞蹈的真人秀送到了自己面前。

人们也不得不承认,俩人的舞姿确实比别人跳得好,是专门练过的。那个男的,据谁说是好像在电视里看过,是哪个国标舞大赛的评委。对于两人关系的最新猜测,说是最有可能是舞蹈教练和他的学员,就是那种北京市面上最近兴起的业余交谊舞、拉丁舞培训班。男的,当然是教练,女的,一看就是业余学员,腿上没有肌肉,脚背线条也不够高,跳舞的难度系数也不大,也就是个中偏上水平,但是还蛮灵巧,矫健,有悟性,身手不凡。另外她皮肤的白劲儿可真让人羡慕,白花花的,简直像奶油雪糕。还有那一把小腰条,那个岁数还能保持苗条,真不容易。至于说内裤嘛,看惯了,也不觉得扎眼。甚至,人们觉得,绿色劲爆天鹅裙,原本就应该配猩红色底裤。

人们有时也不免偷偷跟他们学两招。不光滑动简单的“北京平四”,偶尔试着比画来一两下阿根廷探戈。难度很大,确实不好探,脖子快速扭动时容易抽筋,踢腿时,稍微扬得高一点,就能听到膝关节“嘎巴”一声。人们就心里感喟:不是所有中老年人类,都能招架得住探戈——那种在娘们儿身上做文章的玩意儿。人们有点服了,暗自佩服,渐渐不再疏离,跳着跳着,会向中心靠拢,主动接近他们。

他俩似无感觉,只在他们自己有限的活动半径内专注地跳着。慢三慢四、国标、伦巴、桑巴、爵士、恰恰、摇摆、阿根廷探戈……舞蹈越来越复杂。广场成了他们公开炫技的场地。他们身体趋近,摩肩擦背,大规模摇臀,狂野而暧昧。他们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视线和角度里,触摸、沉浸、飘逸、投入、亢奋、自如。他们,在群众赞扬称羡的目光里,越发飞扬、燃烧、娴熟、默契,旁若无人,探囊取物。

他们欲望喷薄而出。肉体水到渠成。

夜风沙沙。这是一道不见光的风景,这是一片见光死的奇观。它陪伴人们熬过盛夏,驱走溽热。

5

忽然地,他们就不来了。失踪了,不见了。在七夕那天,他们突然双双失踪。

广场上跳舞的人们就像被闪了一下,很费解,很不习惯,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什么,但也不知道究竟失去的是什么。来的人见广场中央空空落落,不免都是一副惘然若失的样子。

要说这一年的七夕也过得怪,早早地,报纸上就铺天盖地地造势炒新闻,说什么有政协委员呼吁,要把七夕打造成中国式情人节。消息层层下达,还要在群众中举行民意测验。小区物业还挺当回事,发送选票让每户居民填写。居民们就笑,说:真逗,还情人节呢!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人家那是两口子的事儿。什么情人?咱中国有几对情人?难道鼓励我们都去找情人不成?

他们就怀疑那些什么什么代表是商家的托儿,比方说卖玫瑰、卖情侣表、卖钻戒的商家,事先给了委员们什么好处,托他们来提交这项提案的。“我们举双脚赞成”,他们调侃着说。

情人不情人的先不说,广场上那一对男女从场地上消失了,却是事实。他们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了。他们的不告而别,就如同他们的不请自来,实在是显得没有道理。舞场一下子变得晦暗,没有人气。人们无精打采,唉声叹气,脚底下的步子又变得懒散拖沓,仿佛又恢复了以前疲沓倦怠的老秩序。

可是,经过破坏后的老秩序,还能再恢复成原样吗?

人们无从抱怨,也无从诉说。因为他们不能明确说出这舞场上失落的究竟是什么。就连看热闹的民工也不来了。那些脸色黝黑、头发长草的小区民工们,哈欠连天,望了几眼场上磨蹭着脚步的肥衣肥裤的大爷大妈,就都无精打采怏怏悻悻地纷纷离去。等待他们的,将又是漫漫长夜录像厅的闷热和工棚里的寂寞。

那个秃头管理员播放舞曲的热情也锐减。许多时候,他索性连舞曲也不放,改放小电影,诸如防艾滋病宣传片,纪念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打仗片等等。一块发黄的、颤抖的银幕挂在廊柱之间,黑压压的人群摇着大蒲扇,挤在正面和反面有一搭无一搭地观看。这情景仿佛一下子让时光倒流,回到了贫穷落后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银幕上不清晰的影像,草丛中飞来撞去仓皇的蚊虫,都让人们显得颇不耐烦。这热天儿,只要不动起来,中老年人类绵甜的血液,肯定要成为蚊虫可口的牙祭。

就在那对男女离去的那段时间,也曾有人试图挺身而出替代他们的角色,霸占他们的位置。然而,没用。所有的努力全都失效。比方说,那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大眼睛女子,化着很酷的浓妆,穿三寸高的高跟鞋,上身一个小吊带背心,下身一件艳粉色大褶喇叭花及膝裙,粉墨登场,招摇出现。不断有男人请她跳舞,她就挽上他们翩翩跹跹,莺莺燕燕,翻转飞腾在钨碘灯下。她也学着从前那个女人的样子,没事儿就转,无谓的旋转,转得天昏地暗,也让裙摆“扑喇喇”张开,起伏有致,亮出两条银光闪闪的玉腿,青春长腿,以及底裤——纯白色的三角内裤。

她跳得很好,很不错,无论被哪个男人上手,她都能跟对方配合很熟练,很协调,很风情。她的那个裙摆也很扑喇喇,她的那个底裤也忽悠悠,她的那种艳粉色的裙裾在灯光下也极其耀眼刺目。

可是,不行,怎么跳,都没有那个劲儿。无论她怎么风骚,搔首弄姿,娇柔作态,却都不是那么回事。怎么回事?人们说不清,民工们说不清,但是他们心知肚明。他们已经认同和默许了从前那一对男女的舞蹈风格——一对一的固定舞伴,一对一的虚拟交欢,一对一的风骚、激情、浪漫、璀璨,一对一的红雨翻腾、秋波暗转,一对一的回光返照、姣妍与妖艳。

他们只是一对一的彼此彼此。跟别人,跟任何一个他者,都没有关联。

一对一,可能是最美、最让人艳羡、最遭人嫉妒、最惹人联想的人类情感。谁都可以上手的,那是婊子,毫不值钱。民工们虽然不懂,他们嘴里说不出来,但是他们在心中已经颇有领会。在经历过那对男女之后,他们心里已经有了关于风骚的范本模式。他们的胃口已经被固定,吊高。别人,谁来,再怎么着,他们也不认。

6

那对男女的失踪,大概也就是两个星期之久。两个星期,够长的了。北方的夏天,转瞬即逝,总共也才有多长啊?

当他们又重新露头的时候,众人的精气神儿全都“陡”地往上一提——舞场上,确实太需要明星了!无论多么大的场子,大到国家,小到广场,都需要个别领军领袖式的人物,用他们的个人魅力和感召力,用他们的激情和热度,感染照亮芸芸众生。

民工们兴致勃勃,重新回到广场边的水泥地草丛旁,重新将身形降低到跟地灯一般高矮,重新目光齐刷刷、热辣辣,等待着熟稔的底裤模式重新上演。寂寞已久的群众也在热切以盼,他们自觉自动地把那块地方让出来,那块最最光滑的水泥地面,那个最最亮堂的舞台中心,自觉自动腾让出来,等待他们心目中的明星重新登场。

他们来了。他们重新登场。他们举手投足、他们踢腿下腰……怎么,他们的举手投足、他们的踢腿下腰,怎么看起来跟以前有点不太一样?

虽然他们来了,虽然仍像以前一样的跳着、舞着,然而,分明有什么东西是不对头了。是什么东西?也说不清。反正是觉得哪地方跟从前有点不太一样。

那对男女,外表跟从前毫无二致,女的,还是绿底白花劲爆天鹅裙,男的,仍然是黑色紧身衣,头发也还是用摩丝打理得根根不乱,然而,就是让人觉得两人跟以前不一样。他们虽也在跳舞,肢体的紧张程度,却远不如从前。他们似乎都有点漫不经心、三心二意,充斥着身体密码互相破解后的无限倦怠。女人不再轻盈,男人不再紧绷。女人慵懒怠惰,脚步尽量平移,少了许多旋转。即便偶尔转一下,也是转得勉强,难看,身体滞重,转得差强人意,似乎随时都能绊个跟头。男的手指暗号的推动显得有气无力,腰和屁股懒洋洋的,腰胯耸动马马虎虎,脸面颈部爱甩不甩。他们的身体偶然接触碰撞时,女人一点都不再为之战栗、激动,满脸都是漠然,仿佛无意间触到了一根棒槌。她的不激动、不激励、不唤起,搞得他也发蔫儿,整个人显得没阳气、没精神,无精打采。

他们的身体,像海啸过后疲惫的沙滩,满目疮痍。

尤其是,女人的底裤颜色明显褪色,从那里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撩拨人心。民工们凭借雄性动物的敏感,从那里似乎嗅到某种真实交欢过后的蹂躏气味。

才仅仅半个月,怎么就有如此大的变化?半个月里,都发生过什么?下过两场雨。刮过一场未遂的名叫“麦莎”的台风。台风贴着陆地的边缘行走,很快拐到渤海湾附近的大连海边去肆虐,只是象征性地在身后给都市遗下几场小雨。雨过天晴,地上的蒿草又猛然蹿出一尺来高。割草机在“嗡嗡嗡嗡”勤快地工作,阵阵香气从广场四周围袭来。青草的香味一成不变。可是,下过雨跟没下雨的季候,总归也是物是人非的感觉。

难道人的感觉会变得这么快吗?仅仅才半个月而已。半个月。却已经是汗湿溻透了脊背。半个月前的衣服被盛夏的汗水浸得已难再穿,勉强穿出来,也已是没款没形,漂白发皱,透着穷酸寒碜。半个月前的人们已经被连日来的闷湿浸得浮肿虚胖,微微发酵出一丝丝苦夏的蠢相。

半个月以后的舞仍同半个月以前一般跳着,只是不咸不淡。男人和女人,似乎有点无奈,又似乎在等待。在消磨中等待、虚耗,在虚耗中等待、消磨,似乎不知该如何完结。看得出,他们的身体已成强弩之末,每一次都像是恓惶的告别。第二天,却又来了,勉强的移动腿脚。观众们,似乎也看出了几许苗头,却又很快习惯了这种勉强。人活世上,不总能随心所欲、率性起舞,早晚有一天都要堕入半死不活的勉强。不管怎么说,只要他们还在,仍旧照常到广场来,便是好的。

所不同的是,现在人们已经消除了畏惧,也失去了崇拜,已经勇于跟这男女俩一同舞动在广场中央。人们也已经仿照他们的样子,把复杂舞步学会了不少。现在,失去了激情的他俩已经不再是广场中心的绝对主角。

7

一晃,已经进入秋天了,到了这个城市最美的季节。从西南边刮来的秋风把城市的天空托举得很高,很高,树上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下油光闪亮,一片耀眼的怡爽。微风夜寒,广场跳舞的人们已经穿上了薄呢裙和厚外套。而他们,那一对男女,却还是穿着一成不变的夏装。那一套已经穿了一夏的靓装,在秋天的灯光底下看着怎么那么薄相?不仅仅是薄相,又分明像是命薄、情薄。

九月中旬中秋节这天,正赶上一个星期天,小区管理处破例让人们可以在广场上昼夜狂欢,可以跳舞跳到夜里十二点。平常,为了防止乐声扰民,物业管理处规定,每天跳到晚十点钟就必须收曲结束。

这一天,按照民俗习惯,注定将是一个群众性的狂欢节日。夜晚广场上聚集的闲人满满当当,来望月的、遛狗的、消食儿的、跳舞的、看热闹的,人声鼎沸,喧声连天。还有一家超市将卖剩的月饼拿到广场人多的地方减价推销。狗狗们欢快地汪汪狂叫,鸽子被惊得扑棱棱地盘旋乱飞。月亮隐进云层,乌云在广场上空愉快地翻卷游动。俗话里说中秋节的月亮是“十五不圆十六圆”,这个道理在北京这个纬度特别能应验。

舞曲还是从八点钟准时开始播放。群众演员首先鱼贯入场。群众一点都不客气,密密挨挨,挤挤擦擦,互相都有点不待见。群众跟群众彼此相像,你我不分,乌压压一群,转不过身,有时难免发生身体碰撞,偶尔,还会发生一些小的口角。跳着跳着,广场上的个别老舞迷就止不住郁闷,眼光不住地往钨碘灯照射的中心方向扫,看看那个劲爆天鹅裙和两条熟悉的大白腿来没来。只要领舞的一来,广场上的人众才能分出三六九等,跳舞的层次档次才能逐级拉开。

可惜,没有。这场浩大的群众狂欢仪式上,群龙无首,一片模糊,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亮点可言。一个小时过去了,直到九点半钟,那对男女还没有来。老舞棍、老舞迷们就止不住失望,心说,难道,他们又要玩失踪?

还好。尽管来得晚,那两个人终于也还是来了,在接近十点钟的时候。群众演员们的热身早已经热得火辣辣的。那两人一来,群众眼前一亮,身体一勃,立刻用舞姿掀起新的波澜。那两个主角也没想到广场今天是这副饱和样子,也受了感染,丝毫没犹豫,一个亮相就扭了进去,毫不谦让地占据了中心位置。女人今天头一次换了一件宝蓝色的舞蹈裙,掐腰,大摆,下面缀满金光闪闪的亮片,一转起来,像裹在金子里飞。众人的眼球简直都要给晃瞎了!那个放舞曲的秃头管理员,本来已经要打瞌睡,忽见他们来,立即如同打了鸡血般,兴奋无比地按下录音机停止键,立马改放难度大的表演性质的舞曲伴奏带。

这是一场多么激动人心的宏大集体舞情景啊!天空为幕布,大地成舞台。他们在中央灯光明亮处领跳,周围人一圈圈里三层外三层跟着移动、旋转。就像经过导演事先编排好了似的,他们一来,广场舞的人群立即主次分明,秩序井然。从三步四步缓步交谊舞开始。欲望全落在腿上,心情全收在腰间。随飒飒的秋风起舞,随看不见的明月招摇,随树枝的摇曳、秋虫的低吟逐渐高亢。

今晚他们发挥得可真好。轻灵、飘逸,似乎找到了最初的他们自己。他们都有点含情脉脉,还有点魂不守舍。他们时不时深情凝视,好像舞蹈语汇已经不够用,他们必须用彼此对视的眼光来表达。人们的心思也随着他们的舞步激动、明媚、思绪飞升。人们这会儿还不知道,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将是他们广场舞蹈生涯的告别演出。

逐渐过渡到快节奏的水兵舞、摇摆、伦巴、桑巴、爵士、探戈。这是他们俩最拿手的,最能炫技的动作。广场上只剩极少部分人能跟上了,偌大的场子几乎又成了他们两人表演的舞台。围观的人群却没有怨言,心甘情愿晾在边上。毕竟,很久没有看见这对男女明星跳得这么敞亮、痛快、酣畅淋漓,即便是站一边看着,心里也舒坦。

最后一曲探戈舞曲响起。女人这时已经完全进入状态,香汗淋漓,身体的每个细胞里都是鼓点,野得有点收不住了。她亢奋地甩头,大规模摆尾摇臀,扭胯贴近。男的情绪也被她挑起,也亢奋得跟踩了电门,浑身每一处关节都在剧烈耸动,完全被舞蹈节奏所控制。他们已经完全物我两忘,一切只在不言之中。女人盆骨夸张耸动,趋前贴近他的小腹,臀部一摇一摇,做着虚拟摩擦。蓦地,她大胆疯狂,也丧心病狂,左脚点地,右脚高举,抬起白花花的大腿,去盘缠住男人的下半身!

这个动作简直突如其来,太狂野了!作为探戈舞蹈中的高难度动作,也只能在电视荧屏里向舞蹈比赛评委们炫技表演,却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广大手无寸铁、毫无抵抗力的老百姓们真人秀呢?

就听广场上的人“嗷——”了一声,然后又急遽安静下来。人们都屏气凝神,瞪大眼睛,盯着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男人也被女人的举动搞得一惊,毫无防备,却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回应。他的右手在女人的腰后一托,同时左手高举,完成一个接续造型动作。本以为她会马上松开,赶紧下去就完了。谁知女人还不善罢甘休,就势将上身往后一仰,双手一松,左脚跟离地后翘,将全身重量,一下子全留在箍住男人腰的那条大腿上。

怎生得了!怎生得了!毫无默契、毫无准备的男人,不提防会是这样,心里一惊,手一软,没有托住,脚底下也没有站稳,眼见着女人就后仰着倒下去了。是整个背部着地,重重地、结结实实地倒在地上。直至倒地,女人缠着他的那条大腿始终都没有松开,一直死死缠着,勾着男人的身体随之倒下,轰然倒下,倒了个正着,结结实实压在她身上。

多尴尬!多丢人!两个大活人,活生生压在一起,倒在广场中心最明亮的地方。还好,男人到底是专业演员出身,有一身好功夫底子,在倒地两秒钟之后,他就腾地跳了起来,在众人还没有来得及看仔细的时候,他已经一下子跃起来,假装没事人似的,然后,伸手去拉地上的女人。

女人的立起就显得比较艰难、迟缓。看起来她摔得不轻。她是慢慢站起来的,先是缓缓蜷起双腿,坐起,表情痛楚,龇牙咧嘴。男人用目光朝她示意一下,她就迅速把痛楚表情收回,瞬间就收敛了回去,做出一副平静状。然后,她就着他手臂的力量,很缓,但是很坚定地站了起来。

他们都假装不在意,也没有互相安慰。男人搂着女人的腰,像是从后背托扶着她,慢慢地向停放车子的广场廊柱边走去。众人看见两人走到倚靠在一起的自行车旁,用钥匙开了车子,推上,什么也没说,双双提前退场。

观众们盯着他们撤离现场,无数双眼睛落在他们的背上。他们是一起推着车子往同一个方向走的。女的,好像还一瘸一拐。从他们的背影上,人们看清了,这已是两个多么衰老的身形!他们早已不年轻了。其实他们早就知道这对男女已经不年轻了。不知为什么,当他们在夏季的广场燃起一段青春还阳之火,当沉闷的广场被他们的激情照亮时,众人还是忘记了他们的年龄。

他们渐行渐远,渐行渐远。舞曲也一点点进入到弱声阶段。人们的舞再也跳不下去了,他们有点意兴阑珊。狂欢的人群逐渐散去。午夜的钟声在广场上空响起。这是个水晶鞋变脚丫、美丽公主变回灰姑娘的时刻。月亮终于从云层里探出头来,一层金属般的铜红色清辉瞬间洒满了大地。

2005年8月16日于北京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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