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木头自接过父亲细细削好的木剑起,就发觉这世界完全变了样。从那以后,他看花是剑,看草是剑,看村头蜿蜒细歌的那条牙儿溪是剑,看那横卧着的憨头憨脑的小犬山也是剑。连自家篱圈里养的老母鸡,他那日蹲下来,与它小眼瞪着小眼,眉头直拧成一条麻绳儿:“哎呀,这英气的外貌,锐利的目光,游离不定的身法,活脱脱一个在世剑仙呐!”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老母鸡给他盯得脊背发凉,早已“咕咕咕咕”地把自己的后事给那窝小鸡崽子交代得明明白白。
郭大牛夫妇起先并不觉得自家小子有什么异样。家中有老母卧病在床,郭大牛又是个断了一臂的残疾,夫妇二人一年到头地辛苦劳作,除去大牛母亲的药钱,拼死拼活也挣不出几个钱。生活戚戚苦苦,唯一的念想就是盼着自家这个一年年“扑通”“扑通”窜高的小子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
所以看到自家小子接过那柄粗糙木剑后,脸上漾起的天真灿烂的笑,郭大牛夫妇只觉得心都要化了。至于之后这傻小子日夜必演练一套疯魔剑法,郭大牛夫妇只当是孩童心性,烂漫可爱。反正一不耽误农忙,二不落下学塾课业,便由他玩耍。唯一奇怪的事就是自家傻小子自演练剑法之后,面色明显红润起来,气力也增长得飞快。不过既然儿子看来健康得很,父母也只觉得开心。
直到有一天,看到自家那笨木头抡起别家小子在半空中抖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才知大事不妙。
慌慌张张请来了医师,留两条细长胡须的老先生伸手把脉一搭,翻翻木头的眼皮,看看木头的舌头,然后闭目轻轻捻动自己那两根细长胡须。片刻,铺纸提笔写字。木头东瞅瞅,西瞅瞅,感觉似乎没他什么事儿了。揉揉脑袋看看老先生,蓦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跃下板凳,一溜烟儿跑出家里,惹得来看热闹的乡邻们面面相觑。不一会儿,木头昂首挺胸,气定神闲地迈步走回,小嘴撅起夹住一根细长草叶儿,踉跄爬上板凳,伸手往老先生的手上一搭,然后闭上眼睛,晃晃小脑袋,小手轻轻捻动那根细长草叶儿。这下子,不但跑来凑热闹的乡邻们笑得前仰后合,连老先生也给这小子逗得哈哈大笑。
老先生临离开时仍又想起这茬来,乐得合不拢嘴。一旁的郭大牛夫妇却只觉得焦头烂额,两颗心就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一样火烧火燎,急忙道,“哎呀,孙先生您行行好,可快告诉俺们,俺家小子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怔吧。”老先生于是按按心口,将那笑意平复下来。依旧捻起一根细长胡须:“老汉我行医数十年,看过的病人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你家娃娃,这......这,分明比一般孩子还健康得多,而且那股机灵可爱劲儿,我说是着了魔怔也没人信呐。”
“可......可是”,郭大牛的声音渐渐低落起来。乡邻们都觉得这次木头抡起别家小子的事是再正常不过的孩子打闹,没必要大惊小怪。只有他们夫妇俩才明白,那天大牛去接闯祸的木头回家,木头两眼无神,仿佛魂儿都已经飞到了天上,大牛搬动木头的身体时,竟感觉这小子力大如牛,站在那里足有千斤重。虽然木头不一会儿便又活蹦乱跳,一切如常,可郭大牛至今想起来仍冷汗直冒。
孙老先生见他支支吾吾,百般犹豫,便知道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目光游离几下,捏住胡须。“若真是不放心的话,”他转过身去,眺望着小犬山上几片飘荡的白云。郭大牛夫妇见老先生如此,也不再言语,静静等候下文。老先生沉吟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缓缓道:“我年轻时四处游历访名医采奇草,一次失足跌落山崖,幸得仙人相救,仙人所居道观里,有口诀名太玄清心诀,清心安神,既然说你家娃娃得了魔怔,这口诀或可治愈也说不定。”
郭大牛夫妇的眼神瞬间明亮起来,相望一眼,又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看向孙老先生:“那这口诀......”
“老夫年事已高,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那这可......”“但你们可以去一趟仙人道观请教,”
“可这仙人府邸,一定隐秘非常,岂是......”“临城城西玉台山山腰上,最热闹最显眼的地方。”
“这仙人口诀,”“五文钱一本。”
“......”郭大牛夫妇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顿时感到胸闷气短。
郭木头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周边郡县,凡孙老先生医过的病人,这套说辞他几乎都要讲上一遍。
孙老先生说完这些,郭大牛夫妇只见老先生背起药囊,抖一抖粗布衣裳,撑起拐杖,佝偻着背,向山野走去。于是郭大牛夫妇郑重地行了一个鞠躬礼,再抬头时,老先生已经消失在层层的林荫中了。
这对夫妇看不见的是,孙先生走了许久,然后,在大牛夫妇视野所不能及的一条山野小径上,像是想缓口气似的突然站定,下一刻,腰背瞬间笔直如苍劲的松柏,然后他转身回首望去,满眼都是笑意。山风穿过林荫缓缓吹来,吹入小径,吹得孙先生的白发飘荡起来,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半点儿老先生的样子,分明一个俊逸的少年郎。头发颇为怪异地半边纯黑半边纯白。他又想捻动自己那根细长胡须,然后突然发现去除障眼法的自己完全没有了胡子,于是悻悻然苦笑收手。他笑意盈盈地两手插袖屹立在山风中,山风吹乱他本就不怎么整齐的半黑半白的散发,黑与白搅在一起,像是一场厮杀。
他的身后仿佛有机关扣合的清脆声响。
冥冥之中仿佛有声音传来:
“时代的齿轮开始转动。”
他摇摇头,转身踏入树荫里,渐渐没入山林之中。
几日后的黄昏,郭大牛驾着牛车出了村子,郭木头坐在车上铺得满满的干草上面,夜色渐渐裹住了整个天空,木头也渐渐远离了十年未曾离开过的村庄。
夜色将小犬山完全淹没的时候,山林中传来几声鸦鸣,那是小犬山的呜咽。月光洒在清亮的牙儿溪里,牙儿溪跃动着柔和的白光,此时弯曲着绕着村子的纯白的牙儿溪,望过去就如天上的月牙儿落了下来。夜空中布满繁星,仿佛一匹青绸上洒满了闪闪发光的银屑。
静静的夜色里,还不太明白悲伤为何物的小木头莫名有些难受,他掏出父亲为他削的木剑,借着星光看了又看,就是不去看那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村子。
没有剑鞘又毫不锋利的木剑被他拿在手里细细地摩挲着。
这一夜的星光里,他是个无鞘也无锋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