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找了，那东西，已经和你合为一体了。”怪老头看着江流儿在自己身上不断摸索，开口说道。
“合为一体？”江流儿有些不明所以，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怎么会消失在自己体内呢？何况自己的胸口，既看不到伤口，也没有任何血迹。
怪老头看着站在自己眼前这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他有好多话想说，可是能说吗？怎么说？他的脑袋里一团乱麻！他把视线移到别处，双手不停在自己的大腿上来回揉搓，腮帮因为紧咬着牙齿而显得格外突出，不时还深深的叹一口气。目光盯着山洞内漆黑的山壁，那里什么也没有，可是此时此刻，在他的记忆深处，那些埋藏了许多年的东西，却像雨后的春笋一般，一下顶开了遗忘的泥土，肆意生长，一瞬间便长成一片竹林，将他围了起来，他无处逃避，无法躲藏。
“为什么会是自己？！为什么？！”
“命运为何如此不公！！！”
这个声音，不止一次在怪老头的胸膛里咆哮过。
“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啊……我只想和自己相爱的人白头到老，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那场战争，毁了这一切！而战争的最后，那个人，或者说是命运，又选择了我。当他把那个东西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这就是我既定的命运了吗？当我拿到这个东西的一瞬间，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吧？何尝不是呢？这十多年来，我隐姓埋名，苟且偷生，都只是为了活着。还是说，我是为了这个东西活着？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要看看这东西是不是还在我的身上；每个夜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从梦里惊醒，害怕有人要来抢夺。十余年来我东躲西藏，来到这偏僻之极的荒泽一隅，原本以为和这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在一起，我可以稍微放松一些，可是没想到的是，这样的生活，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这个东西，已经将我与这个世界分隔开了！”
“我当初真该丢了它！这一切噩梦，就不会发生！可是……可是我也不能成为一个罪人。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只要这个东西还在，只要我能找到那个孩子，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怪老头低着头，他无法阻止这些想法在他的脑袋里横冲直撞，肆意妄为，将他这个人撕扯的四分五裂。他面容痛苦，不停喘着粗气，缓缓抬起头来，又看到这个站在自己眼前的孩子。江流儿此时还是不太放心，这里摸摸，那里拍拍。
“大人，我找到你的孩子了。”
怪老头掐了掐自己的腿，疼！这不是在做梦。
“江流儿，坐。”怪老头声音略有些沙哑的说道。他已经准备好了，他要将江流儿的身世，他将要肩负的命运，通通告诉他！这个孩子，必定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做他该做的事。
江流儿看着怪老头，觉得他就像刚害了一场大病一样，脸色非常的差。他坐下来，关切的问道：“你……你没事儿吧？看你刚才，怎么像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
江流儿无意之间说出的这句话，如同炸雷一般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傍晚。
夕阳渐沉，折断的旌旗斜插在地上，比那余晖更加的黯淡。
那位大人，躺在自己的怀里，已经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珮璃……把这个……这个东西，拿好。”大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话，将一块残片塞进自己手里。
“大人，这……这是！”名叫珮璃的年轻人，看着掌心那块残片，这场战事，正是由这么一块小小的东西引起。
“没错……把它带去一个，一个没人的地方。把这些，都忘了……”大人气若游丝的说道。
“大人！我忘不了！古家！古家背弃两家盟约，偷袭我们！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我怎么忘！”珮璃怒目圆睁，牙齿将嘴唇咬出血来，声嘶力竭的吼道。
“珮璃！”怀中的人回光返照一般，用力握紧珮璃的手，说道：“看看你，你们还那么年轻，离开这个地方吧！咳！咳……带着这个东西走，去过你们，想要的生活，不要带着两家的深仇大恨，过一辈子……就像，咳！就像我一样……”
“大人……不，你不是的！”珮璃看着怀中这个人，一瞬间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他害怕眼泪滴到大人的脸上，不停的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我……我好想，再看看……我的孩子。”大人说完这句话，脸上带着一抹笑意，可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逐渐涣散，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死在了珮璃的怀中。
“大人……”珮璃不敢大声的喊出来，他紧闭着双唇，喉咙里因为哽咽，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这一次，他任由眼泪肆意的流淌，因为怀中的人，已经感受不到泪水滴落的感觉了。
怪老头微张着嘴，眼神黯淡的看着前方。
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
“这十几年，我过得好苦啊！大人！我始终记着古家做的一切！记着死去的兄弟！每个夜里，他们的血将我淹没，让我喘不过气来！那东西我扔不掉！一想着我扔掉了那东西，便再没有人能为你，能为死去的人报仇！我就还有那么一点活下去的动力！隐姓埋名，偷鸡摸狗……我不敢与人接触，生怕别人知道我的秘密，渐渐活成了别人口中的怪物！我真的好累……每一天，我都在放弃的边缘，和没有未来的等待里，被来回撕扯……这样的日子，每一刻，都是无尽的煎熬！”
十几年的生活，在怪老头的脑袋里飞快掠过，眼泪无声划过他的脸庞。
“不要带着两家的深仇大恨，过一辈子……就像我一样。”
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响。怪老头看着江流儿，江流儿清澈的目光也看着他，只是眼神之中，还带着一丝疑惑。
“你……你怎么哭了？”江流儿将双手夹在双腿间，弓着身子有些紧张的问道。
怪老头没有回答江流儿，只是看着他。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如果不是那个人的儿子，他不过是我在鱼儿岛上认识的一个小和尚，心地善良，为人正直，每日给我送上一餐，却只为了听一个故事。我多少年没有和一个人接触过了？别人都怕我，我是别人口中的怪物，可是江流儿不一样，想起和江流儿在一起的日子，坐在洞里，吃着他带来的东西，和他讲着自己以前的经历，偶尔也听一听江流儿说庙里的事，好不快活！他是个好孩子，他可以继续做和尚，当主持；也可以还俗，娶妻生子，他想怎样便要怎样，我又如何去管他？可是他命里注定他要去……”
“他要去……不……这不是命里注定，这是我给他的命运……如同大人给我的路，忘记一切，重新来过。可是我终究没有选那条路……现在，我又要让他的孩子，过上和我一样，心怀仇恨，十几年不得安生的日子吗？”
“不！他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命运不公？！是我自己没有把握自己的命运！”
怪老头深吸一口气，他心中一块巨重无比的石头轰的一声落了地，十几年浑浑噩噩的生活，似乎在这一刻，画下了一个句号。
“江流儿。”
怪老头终于又开口说话，江流儿立马坐直了身子看着他。
“今天……”怪老头神色庄重的瞥了江流儿一眼，发现江流儿正襟危坐，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他突然脸色一变，有些悲伤的说道：“好吧，不瞒你。我……我其实，其实已经害了好些年的失心疯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犯病，一旦发病，就会像今日这般，疯疯癫癫。”
“啊？！”江流儿身子前倾，长大了嘴巴说道。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这老头居然说他只是发了失心疯？江流儿可不傻，这要让他相信，那是万万不能！
“那……那个东西。”江流儿急忙追问道。
怪老头将手抬起来，打断了江流儿的话，抬起头仰望天空，当然这洞里可看不到天空，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好吧……这个事其实已经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今日就全部告诉你。”
江流儿听他这么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怪老头咳了两声，开口说道。
“我原本，有一个儿子。说出来你不信，和你长得极其相似。可惜在他十三岁那年，染了一场大病，不在了。后来我老婆也没了，从那以后，每个月就总有那么几天，疯疯癫癫。原本我来到这鱼儿岛上，这么多年，已经将这个事忘去大半，可是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和我儿子长得极其相似。”
“直到今天，我看到你胸前刺青，我儿子的胸口也有一块胎记！恍惚之下，我将你完全当成了他！便用了一个巫医教给我的办法，将我儿子所佩戴的半块佩玉，打入了你的体内，希望能唤起你的记忆，父子相认！”
江流儿听着怪老头说的话，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嘛！可是怪老头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眼泪一颗一颗的滴落到地上。
“真是……真是不好意思，小和尚。呜呜呜……肯定吓到你了吧。不过你放心，那个巫医所传授的方法，对身体并无坏处，那佩玉并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唉！都怪我，爱子心切！”怪老头说完，做出一副捶胸顿足，十分自责的样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江流儿看着怪老头的样子，已经信了八九分，哪里还好意思再责怪他。
“老施主，人死不能复生，节哀……”江流儿叹了一口气说道。
“一直忘了告诉你，我叫白珮璃。”老头擦了一把眼泪，开口说道。
“好的，珮璃施主。”江流儿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
白珮璃看着江流儿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想笑，他忍住笑意，略带难过的说道：“唉……年纪大了，一说起这些事，就觉得劳累，我今日想早些休息了，长老请回吧。”
“我可不是长老，你还是叫我江流儿吧。”江流儿听他这么一说，倒也不便再继续叨扰，站起身来挠了挠头，心中不住的想：“今天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长老慢走，长老慢走。”白珮璃将江流儿送出洞口，看他走远了，回到洞里捧腹大笑！他从未觉得如此放松过。
白珮璃在洞中来回走动，他忽然觉得有些紧张，在洞里翻找起来，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残片已经在江流儿体内了！他坐了下来，看着空空的两手，自言自语的说道：“大人，我终于……摆脱了我的枷锁，也没有把这枷锁，再给您的孩子。我现在，要去过我想过的生活了。至于您的孩子，他会有属于他的命运的。”
等到第二日江流儿来到洞中，已不见白珮璃身影，他找遍了整个鱼儿岛，也不见他的踪迹，直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也不见人影。
后来江流儿又去过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江流儿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去了哪里。他只是心里面，有一丝丝失落。
“他不会，又犯失心疯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