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阿尔志跋绥夫于1878年出生在俄国南部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城里,父亲曾任当地警察署长官,其母亲具有波兰血统。阿尔志跋绥夫自幼时起便酷爱绘画,后求学于哈尔科夫绘画学院。求学期间,他曾在经济拮据时,撰文贴补家用。不想,文学创作代替了绘画成了他一生耕耘的方向。
1897年,当阿尔志跋绥夫19岁的时候,他的处女作《帕沙·图马诺夫》发表,这篇关注中学教育以及中学生内心世界的中篇小说在文坛上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与积极的反响。在其1905年的中篇小说《兰德之死》出版之后,文坛完全接纳了这位作家,并对这位未来之星的写作技艺与思想理念表示赞叹。这让阿尔志跋绥夫最终下定了决心,不再用颜料而是用文字去构建自己独一无二的艺术世界。
作为译者,我深深地感觉到,阿尔志跋绥夫是一位会讲故事的作家,《小妇人罗曼史》《兰德之死》《关于一记耳光的故事》等,单是中短篇小说的名称本身就是一个事件:小妇人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情感经历?兰德为什么会死去?谁打了谁一记耳光,为什么?我们都清楚,选择这样的题目本身是存在一定风险的,对自己讲故事的能力不自信的作家会避而远之,将其处理成偏中性的名词描述。
我们在具体的阅读过程中不仅会找到关于最初疑问的答案,而且还会陷入某种沉思。《小妇人罗曼史》远远不只是在讲述一位大龄女单身职员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与她心仪的作家巴拉金之间的罗曼史,更是一位女性对自己情感选择和情感价值的追问。叶琳娜难道感觉不到风流倜傥的作家巴拉金在利用她的爱慕之情?她所心仪和委身的难道真的是这样一位装出忧郁而睿智的作家?她难道不是在平庸无奇、浑浑噩噩的一生与充满激情和心动的瞬间之间作选择?《关于一记耳光的故事》也远不是因为情感纠葛情人之间扇了一巴掌这样简单的故事。扎伊采夫医生在其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曾在自己无比崇拜的N教授家当家教。他觉得愧对教授的是,没有克制住年轻貌美的教授妻子利季娅·米哈伊洛夫娜的诱惑,陷入尴尬的情感纠纷中。当他实在忍受不了利季娅·米哈伊洛夫娜着实过分的举动时,扇了她一记耳光,并自觉地离开教授家。这个小说所聚焦的是情感世界中男性与女性的较量,同时也是崇高与渺小的对决。大学生因为这种情感破坏了教授在自己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而感到痛苦异常,与此同时,他也因为自己这一无所有的、渺小的穷学生能够占有遥不可及的教授妻子而感到窃喜。故事如果在扎伊采夫纠结之时结束已是精彩,阿尔志跋绥夫则让我们再次领略他讲故事的高超技艺——继续将故事推向另一层面的高潮:在扎伊采夫自责加窃喜之时,教授来找他谈心,聊起他对男女关系的洞察力与悲观认识,这让大学生对自己偷偷摸摸的行径感到无地自容,同时又对女性的乖张和蛮横表示恐怖而愤怒,而后化为一记耳光的行动。
可能大家已经感觉出来了,阿尔志跋绥夫非常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两性之间的关系,他的写作虽然完成于上世纪初,但是这些作品却似乎是为百年之后的我们——当下的读者所准备的。其间的人物关系,爱情观也是我们这个世纪的读者才能深刻理解甚至接受的。上述小说涉及爱情观,《一个人的日记》《论嫉妒》更是如此。这些故事的讲述模式多是故事套故事,借作品中的人物之口栩栩如生地将故事呈现在读者面前。与《关于一记耳光的故事》有所不同,《一个人的日记》描述了天造地设的一对——伊万诺夫夫妇:“一个女子可以填满他整个世界,可以浇灭他身体里还有一成不变的情欲中的所有欲望,并且赋予如此饱满的存在,使整个世界都变成完美的、完整的生活的七彩框架。”正是这种美好让风流的故事讲述者放弃了风花雪月,挚爱着尼娜·阿列克谢耶夫娜的妹妹纽塔。阿尔志跋绥夫从不会在美好的画面中定格自己的作品,所以我们会读到,在一个夜晚里,所有这一切对爱情的崇拜都消解了。尼娜受了风寒而被夺去了生命,伊万诺夫十分痛苦,并且后悔爱女子这么深,深得已经无法在没有她的世界里生活,他尝试着用逢场作戏来减轻痛苦,仍旧不能释怀,在痛苦时对故事讲述者坦白自己对爱情的认识:“您不要去爱任何人,不要相信这种让人头昏脑涨的拉杆,这是某人对人类的嘲弄……您一个人生活吧,一个人死去!……”经历这些之后,故事的讲述者再也没有用心去真正爱过任何一位女子。
这个故事中有着对美的彻底消解,在为尼娜送葬时,故事的讲述者所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更多的是原本美若天仙的尼娜在棺材里散发出的腐烂的阵阵恶臭;这个故事里有着对爱情的彻底否定,故事讲述者离开了纽塔,不再用心去爱任何一位女子,从这个故事的结尾你会读出一种亘古的悲凉:“我独自一人面对着死亡,当它到来的时候,我将独自一人死去,没有痛苦没有折磨……”同时还有一丝感动,因为害怕去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敬畏爱情的力量。《论嫉妒》同样讨论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地剖析了两性之间相互猜疑、相互遮蔽的内心世界对相互之间的态度和行为的影响,延续普希金、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对这一母题的对话。
苔菲曾说,这是一个有着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魅影的作家。阿尔志跋绥夫在《古老的故事》中延续契诃夫的避暑、疗养的时空,将来南方小镇避暑的作家、医生、画家等人聚到一起,他们所关注的核心事件:年轻的男歌唱家佩罗夫斯基与中年女性追星者离开省城隐居于此。当佩罗夫斯基第一次来到作家、医生、画家这个团体中间,和他们一起在海面上划船时,大家沉醉于歌唱家美妙的歌声中,也沉浸在快乐的心情中,大家认为这位歌唱家为了不辜负中年女性而牺牲了自己的前途,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其伟大不言而喻。所以,少不更事的女画家利多奇卡对佩罗夫斯基产生了好感,也让这孤寂的佩罗夫斯基内心深处又生波澜。如果故事定格在月夜下佩罗夫斯基送利多奇卡回家,对利多奇卡关于值不值得放弃自己的职业生涯的追问避而不答,这古老的故事已是完整,而阿尔志跋绥夫的故事注定是冷峻的:在这里有避暑人的无聊与好奇,有年龄悬殊的爱情的纠结,更有个人虚荣心的放大。这群由画家、作家、医生、大学生等避暑人组成的团体,在无聊之余想到了去拜访佩罗夫斯基的家。在拥挤的乡间小屋里,他们再次聆听到男歌唱家的歌声,当他们看到佩罗夫斯基的妻子对已经技艺生疏的表演欣喜不已,啧啧称赞,大家似乎明白了男歌唱家归隐的真正原因。
《兰德之死》中的主人公兰德是托尔斯泰精神的践行者,他不主张暴力反抗,坚持以爱来感化众人,用自己的行动来帮助所有的人,哪怕此人是行恶之人。此外,他丝毫不利用别人对自己的信任,不会用自己的思想去控制任何人。小说的题目已经明确地告诉我们兰德的结局,小说情节的进展会让读者读出“忧伤”二字,无论是农民、工人还是兰德的母亲、朋友,没有谁能够理解兰德的崇高。不过,在小说的最后几章,当过着苦行僧生活的兰德不顾自己健康状况,选择徒步远行去拯救陷入绝望中的朋友,在森林里死去时,我相信读者会和我的感受相似,从中读出了某种“尘归尘、土归土”的宁静。
《关于全知的故事》则让人感受到果戈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魅影,这里有人与人之间的疏远,人与魔鬼之间的交易,整部小说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延续着阿尔志跋绥夫对死亡主题的探讨。
阿尔志跋绥夫作品中多有突如其来而又意料之中的“反转”,这应该也是为什么在20世纪初他深受读者喜爱的原因。不过,我们也能感受到,他并非追求故事情节的奇巧,而多是呈现平淡生活下的波澜,日常的复杂,甚至是对个人内心深处思绪潜流的拷问。除了上述小说外,《坏蛋》也不失为一个恰当的例子。
《坏蛋》一文以主人公弗伦奇被选去见证一个从法律上来说十恶不赦的坏蛋的绞刑行刑过程开篇,他带着“履行巨大的公共职责”的无比自豪感乘坐早班车去到行刑监狱,而当他看到坏蛋并非怪物,以及这个坏蛋的身躯在执行死刑过程中的反应,他对行刑的认识不再是“摘除被感染了坏疽的社会成员的手术”,“弗伦奇在整个回去的路上都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想。他像机器一样机械地走着,他整个身体都蔫了,被一种以往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痛苦所折磨。”
阿尔志跋绥夫及其作品早在1920年就被译介到了中国,特别是鲁迅先生对其偏爱有加:鲁迅先生翻译了其《工人绥惠略夫》《幸福》,1921年翻译了其《医生》《巴什庚之死》等。曾有学者统计,鲁迅先生曾从1920至1936年间在自己随笔、日记中数次提及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用鲁迅先生的话来概述我们编这部中短篇小说集的理由颇为恰当,“阿尔志跋绥夫是俄国新兴文学典型的代表作家的一人,流派是写实主义,表现之深刻,在侪辈中称为达了极致。”此部阿尔志跋绥夫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其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帕沙·图马诺夫》,让其声名鹊起的《兰德之死》。这里还有作家持续关注并后来改编成舞台剧的“论嫉妒”系列中的《论嫉妒》,探讨类似主题的《关于一记耳光的故事》《一个人的日记》等,以期让读者能够更加全面、多元地接触到阿尔志跋绥夫精彩的中短篇小说。
以往给研究生开设“白银时代文学专题”课程时,我都会用到高尔基文学院两卷本的《世纪之交文学史》(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рубежавеков,国内译为《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史》),16节的课时,我通常只能留给阿尔志跋绥夫片言碎语的篇幅。而当我译完他的中短篇小说集时,我终于明白了,迟迟没有给这位作家作品应有的关注,是因为这位作家的作品终将单独成集。
当我小心翼翼地将阿尔志跋绥夫推荐给学生们时,有一位同学果断地将其作品中的作家形象作为其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期待着关于这一位白银时期的作家作品在百年之后的学术研究中能得到更加充分的挖掘。
借此机会,我也想对汪剑钊教授在翻译过程中给我的鼓励和帮助表示衷心的感谢,对张春晓编辑、张丹编辑在具体校稿、成稿过程中的认真负责、耐心沟通表示谢意。时隔百年的译文对话难免会有词不达意之处,还望读者诸君海涵与斧正。
薛冉冉
浙江大学求是村
2018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