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绿中透着金黄,一直延伸到周围的树林脚下。天边耸立着一道道高大的山脊,有的轮廓鲜明,有的线条流畅,时间才是真正的雕刻大师。梅森现在知道蓝岭为什么叫蓝岭了,但这里的色彩还不止于蓝,换季中的树叶把大山染得五颜六色,他真后悔当初没能坚持画画。
南瓜的橙、西葫芦的黄、玉米穗的金、甜菜根的紫,梵高见了准会拿起画笔,哪怕失去另一只耳朵
这样的想法透出几分为艺术献身的意味,这是一种可怕的理想。在那些名垂青史的狂人艺术家当中,据说有人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有人中了颜料的铅毒,梅森不大相信,他怀疑他们是被逼疯的,苛刻的缪斯女神总在他们脑子里低声念叨。
他把这个想法赶出了脑子,那似乎不是正常人该做的选择。此外,他放弃绘画不是因为缺乏天赋或激情,而是因为绘画作品只能用眼睛去感受。他母亲能用手指感觉雕刻作品,却对一幅画无可奈何。
大宅前的斜坡上有零星的牛马在吃草,这片开阔地有二十英亩上下,清除了石头并经过精心打理。让梅森难以置信的是,踩着松软的土地朝各个方向走,尽头便是陡峻的悬崖。
蔚蓝的秋日天空寻不到哪怕一道飞机的尾迹,庄园似乎在空间上和时间上都远离了现代文明。一条马车小道蜿蜒向西,路边的树木枝繁叶茂,威武地站成两排,树与树的间隔都经过仔细的规划。牧场旁的土丘是个果园,树上稀稀落落地挂着些粉红与金黄的果实。更远处种着大片的饲草,郁郁葱葱,随风摇曳,绵延至密林的边缘。
一个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现在知道为什么艺术家肯放下臭架子跑到这里了吧,尤其在秋天。”
安娜·加洛韦穿过门廊走来,俯身到护栏外,闭上眼睛,以夸张的姿态深深吸了吸鼻子。“啊,好新鲜的空气,能出来透透气可真好,房子里散发着一股矫揉造作的臭气。”
“你是画家?”梅森的目光没有离开田野,她说艺术家的那些怪话激怒了他。
“不是。”
“我也不是。”
“那你是什么家?”
“来这里的人都得是个什么家吗?”
女人朝身后的大宅一歪头。“去听听他们聊什么你就信了。”
“呃,来这里毕竟是为了度假,遇到这种话题我会呵呵一声走人。”其实他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但不想告诉她。他已经想念起索耶奎克肮脏的小巷了:沿街的电线杆子,纸片飘扬的广告牌。如果是在家里,这时候他会给茶壶点上火,打开收音机,调出保守风格的脱口秀,妈妈喜欢听。
“包里有什么?”
“我的背包?没什么,一些工具而已。”
“真可惜,”她说,“如果你背着降落伞,别人会觉得你更有趣。”
梅森尽量不盯着她看,尽管他很想。她很漂亮,这不用说,但他也觉察出她不会任由他继续装土充傻,读艺术学院时的那一套要不灵了。
那双碧蓝的眼睛看人看得太透,能看穿第一眼的假象。他想出如何巧妙应对了,只是晚了几秒钟。“觉得我随身带着工具很奇怪吧?”
“你带着工具上桥确实挺怪的,就像你随时准备创作似的。”
他很想告诉她:这些工具虽然不贵,却花掉家里不少钱。他想到了留在索耶奎克的妈妈,独自一人守在狭小的家里,坐在旧躺椅上抚着膝上的猫,眼睛一眨不眨。
刚刚认识的这个女人太有洞察力了,对他的自我怀疑洞若观火。他自比其他艺术家都不如,还装作与众不同,不加入他们自娱自乐的高谈阔论。他不确定自己的作品是否揭示了这个世界的某个方面,但他下定决心让作品公之于世,想方设法吸引世人的注意。
梅森调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包,感觉女人在看他。“雕刻工具,”他说,“锤子、斧头、各种凿子、各种刻刀。”
“你做木雕?”
“样样通样样松,”他终于脸对脸看着她,迎着她的目光,努力不让自己眨眼,“但在这里我只做木雕。”
她点点头,似乎有些走神。“六周不算长,做石雕时间也不够。”
她的口音有很浓的乡下味,似乎她刻意要表现得像个乡下人,但听得出她曾经被人送进大学洗脱口音。一匹高头大马在牧场上疾驰而过,她看着看着笑了。
“很熟悉这里吗?”梅森说。
“我看过照片,但是肯定不如亲眼所见。”听上去她又走神了,似乎梅森跟前厅那帮围着玛米小姐的有钱人一般无聊。
梅森踏进灌木丛,用手指感受护栏接头的榫卯结构。支撑门廊的立柱上刻有一条条的凹槽,厚厚的涂层已经龟裂,一层层地积累了数十年,大宅的基石上生着绿茸茸的苔藓。他心里突然涌起少年般的冲动,想给这女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殖民复兴风格,”他说,“这位科尔班老兄一定很有钱。”
“你了解他多少?”
“就是在宣传册上读到的那些:实业家,在美西战争后发了财,买下了这座山,建了这座避暑用的庄园,二千英亩土地仅靠一座木桥与文明世界相连。”
他讨厌自己满嘴废话,来科尔班庄园不是为了混时间的。他需要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而不是跟某个似乎对他有兴趣的人浪费口舌,人家不过把他当作衣服上的线头罢了。再说了,艺术家应该超然不群。
“所以你读的只是经过美化的人物小传,”她说,“我自己做过小调查,给你讲讲我的版本吧。”
“你是作家?”
“类似而已。”
“我就知道你不是。耍笔杆子的比搞艺术的还要傲慢自大,这是我的看法。”
“随你怎么看。我接着说,科尔班在遗嘱里写明要保留这地方十九世纪末的风貌,指定要把庄园用作艺术家度假地。他活着的时候鼓励仆人用山里的手工艺品和民间绘画装饰房子,也许他很想让这里充满创造活力,以某种方式延续他的生命。”
“但他的画像有点过分了,”梅森说,“他一定自负得厉害。”
“他那时也许算个艺术家。”她脸上显出倦意,笑容似有若无,一看就是不想聊了,“对不起,我得回房间了。”
梅森心里很恼。愚蠢自恋的女孩,说话心不在焉、没头没脑,跟前厅那些叽叽喳喳的家伙一样无礼。瞧她那一身哥特派打扮,皮肤不用化妆就够白的了。估计只会兜售那条“恐惧死亡”的段子。
他真应该好好配合一下,装成心碎的样子。也许戴上一顶贝雷帽,显得老成一些,再蓄起两撇小胡子。雷福德制袜厂的伙计们看见他这样肯定会笑掉大牙。
“回头见,”他竭力不让声音带出笑意,接着毫无来由地补了一句,“希望你此行达到目的。”
她转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表情恢复了严肃。“我的目的是找到我自己,你见了告诉我一声。”
她走了,消失在以科尔班命名的白色大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