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低头看着盘子。上好的牛肋排,汁液淋漓,热气扑面,若在平时足以引诱她挑战自己的素食原则。文火煮的花椰菜芽和红皮土豆,已经引得她试探了几口。甜点瓷盘上还有苹果派,外皮松脆,掉了满盘的面渣。
看着苹果派的甜汁在面渣之间横流,她很想知道有节食之虑的人是怎样一种状态,便瞥了一眼餐厅另一头的杰弗逊·斯彭斯,却看到他的叉子行走如飞,毫不迟疑。她连忙填进一小口蔬菜,稍稍鼓动双腮,好让自己看起来是吃得很香的样子。一想到玛米小姐安排晚餐程序的良苦用心,安娜差点怪罪自己不该提不起胃口。
餐厅就是前厅一侧的长廊,一共放了四张桌子。中间是一张长桌,安娜暗想:这张桌子上的客人都是所谓的“文化精英”。另外三张桌子较小,只能委屈在角落里。很显然,玛米小姐制定座位表的时候就打算让兴趣相投的人坐在一起,也就是说,年纪不到五十的人都被安排在小桌上就餐。
安娜跟克利丝同桌,那位深色皮肤的女人也在座,安娜曾看见她带着一架照相机。那位跟安娜在门廊说过话的忧郁的雕刻家坐在她左手边,虽然他面无表情,但她注意到那双棕绿色的眼睛深处燃烧着一团神秘之火,或许只是桌子当中两团烛焰的反光,也或许是孤独绝望给她造成的幻觉。
开餐之前,克利丝嘟囔了一段祷告词,深色皮肤的女人也低下了头。没人强迫安娜加入仪式,她反而利用那段时间仔细端详同桌人的脸。雕刻家也一直低着头,眼睛却睁得老大,安娜很快就发觉他在看什么了。一只苍蝇绕着他的盘边打转,触角试探性地伸进了褐色的肉汁。
他像偷偷把苍蝇吹跑,惹得她暗中发笑。克利丝刚说完“阿门”,他便迅速拉下膝盖上的餐巾猛一挥。苍蝇朝头顶上的枝形吊灯逃去,安娜看着它一路飞走。等她收回注意力准备吃了,发现雕刻家看着她。
“该死,想要抢我的饭吃,”他说,“邪恶的生物。”
“也许是别西卜,”她说,“苍蝇王。”
“应该叫别南卜才对,那是南方苍蝇。”
安娜几周以来第一次哈哈大笑,同桌的两人看着他们直皱眉。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梅森,在山区的制袜厂里做过工。“我有志成为雕刻家,”他说,“但千万别把我错认成亨利·摩尔或其他什么人。”
“你说的是扮演007的演员吧?”克利丝问。
“不是,那是罗杰·摩尔。”
他礼貌地挥手回绝了女仆莉莉丝,她正带着酒瓶到处为客人添酒。安娜托着自己的酒杯,却无意多饮。她很惊奇自己得到死亡宣判后还这么放不开,一般人到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会努力活得精彩纷呈,而不是单调乏味。
她把目光又转向梅森,他正看着莉莉丝,想多要一份热面卷,但似乎不止对食物感兴趣。她内心涌起一股妒意,让她又惊又恼,她一向瞧不上小肚鸡肠的人,再说,垂死之人最不应该用占有欲折磨自己。史蒂芬的教训告诉她:你永远无法理解他人,更别说拥有他人,灵魂伴侣的概念还是留在浪漫小说里为好。她喝下一大口酒,让酒精给自己来点小刺激,好分散注意力,随后向深色皮肤的女人做了自我介绍。
女人叫栽娜卜,出生在沙特阿拉伯,是阿拉伯裔美国人,但只是石油财富的间接受益者,她父亲曾是阿美石油公司的工程师。栽娜卜来斯坦福大学读过书,后又重返美国,那时候从中东移民美国还没有像跳火圈那么难。她现在想当摄影师,用她自己的话讲:她已经长大了。
“在美国,十四岁你就算长大了,”安娜说,“至少时尚杂志希望你相信这一点。当然咯,等你到了四十,长得像二十五才受欢迎。”
“嘿,”克利丝一口喝干第三杯酒说,“本人今年三十,明年二十九,估计过几年我就回到娘胎里了。”
安娜又切了一小块苹果派吃了,然后推开甜点盘子。克利丝朝曼森探过身子,故意忽闪着睫毛。
“我说,你们那帮窝在山里的家伙找什么乐子呢?”克利丝问道。
“我们跑到当地咖啡馆后面,拿石头砸垃圾箱里的老鼠,索耶奎克的老鼠比福利院的伙食好。”
“我打赌这地方的老鼠过得很舒服。”克利丝说。
“我们老家把这叫作‘神仙日子’。”梅森抖头做出厌恶之态,“今天我跟一个杂工谈了谈,他说这里用钢夹子逮老鼠,吃剩的东西要深埋,否则老鼠就会失控。在这里处理垃圾可不简单。”
“很多事情在文明社会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其实可不一般。”安娜说。
“什么文明不文明的,”克利丝笑出了声,“好像我们是野蛮人似的,谁上学没坐过汽车呢?”
“在我老家要这么问:谁上学没骑过骆驼呢?”栽娜卜说。
“我看见一个女仆带着一筐衣服,但不是她。”安娜朝主桌一皱眉,莉莉丝正在新开一瓶红酒,“想象一下,这么一堆桌布、窗帘都得用手洗,更别提床单了。”
“好像这里的床单特别不耐用,不知道你们信不信传闻。”克利丝说。
“你指的是鬼故事吗?”梅森问。
安娜倒吸了一口气。假如她在此地好不容易找到了鬼魂,她可不希望一群假法师开什么午夜降神会,玩什么通灵板,那种无礼闹剧肯定会把鬼魂赶进墓穴躲起来。假如她有使命在此,履行最后的职责以求得灵魂安息,她宁愿不受任何搅扰。
“我说的是滚床单,不过鬼故事也蛮有意思的。”克利丝有些做作地压低了声音。
梅森接茬道:“听威廉·罗斯说——”
“噢,我认识他。”栽娜卜抢过话头,褐色的眼睛放出光彩,“我跟他当面聊过,一直很喜欢他的作品。他没有一点名人的架子,特别接地气,而且口音很好听。”
“他确实很有性格,我得承认。”
“我觉得威廉很有魅力。”栽娜卜看着主桌,她说的人似乎正忙于应付三个不同的谈话对象。
“你刚才是想说鬼吧?”克利丝似乎刚刚意识到话题已经跑偏,“这事安娜在行——”
安娜用眼色和微微摇头阻止了克利丝的下文,她不想让大家觉得自己是另类,至少现在不想。
“罗斯说科尔班庄园闹鬼,还想拍些照片。”梅森说,“而且我今天遇到的杂工很有点鬼缠身的样子。”
“住进来以后你们男的遇到过什么怪事吗?”栽娜卜问道。
“我不清楚有什么鬼,也不信,除非亲眼所见,倒是抬眼就能见到科尔班老头的尊容,实在让我直起鸡皮疙瘩。”他冲着主桌上方墙上的画像摆摆头。
“这么大一幢老宅,”安娜说,“总是能听到地板咯吱咯吱响,到处能遇到突然刮来的穿堂风,那么多油灯蜡烛投下一大堆摇晃的黑影,这就难怪产生很多传闻。”
“没错,”梅森说,“如果真有鬼,你们觉得客人还会年复一年地来吗?”
“而且那些员工怎么留得住呢?”安娜说。
“要我说,撞见一两个鬼魂没什么可怕的,”克利丝说到这里两颊发亮,“也许能给这地方带来一丝生气,我喜欢晚上闹出什么事情来。”克利丝朝梅森色迷迷地一笑。
安娜观察他如何反应。球已出手!直冲本垒板而来,看你是三振出局,还是击出一记本垒打。
梅森耸耸肩,看似没留意克利丝抛出的试探球。“不清楚,除非亲眼所见,我不相信鬼。”
安娜胸中亮起一小盏胜利之灯,好俗气的感觉,她随即鄙夷了自己一番,克利丝勾不勾搭这位乡下男孩,跟自己有哪门子关系呢?
在史蒂芬之后,男人根本就不存在了,鬼魂比男人更牢靠。
谈话被玛米小姐打断。她从主桌上首站起身,用勺子敲了敲酒杯,盘碟的叮当声和客人的闲聊声都安静下来。莉莉丝和其他女仆竖立在靠近门厅的一侧,各自拿着一只银壶。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来宾,”玛米小姐的声音响彻整个餐厅,她看着主桌旁齐刷刷的一众面孔,显然很享受这一时刻,“各位朋友。”
安娜早就烦了,希望她少讲几句。玛米小姐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即将飙花腔的女高音歌手。
“欢迎大家来到科尔班庄园。”玛米小姐说,“各位大多已经知道,这幢房子是我的祖父,埃夫兰·科尔班,在上个世纪建造的。愿上帝保佑他灵魂安息。他去世以后,房子传到了我父亲手上。我们把庄园改成了艺术家度假地,以完成埃夫兰的遗愿。我现在有责任继续经营这份家族遗产,这项工作让我深感自豪,也带给我很多快乐。”
“和利润。”有人用英国口音插了一句,餐厅里随即响起一片并不完全赞同的笑声。
玛米小姐笑了。“这也是事实,罗斯先生,保护庄园不能没有钱,但你不能只看这一点,你还应该看到爱的付出,看到埃夫兰的幻想得以延续。他本人非常热爱艺术,我希望你们都能在这里有所成就,而你们有了成就,也是在以你们的方式帮助埃夫兰,让他的梦保持鲜活。”
安娜偷偷瞟了一眼梅森,他怔怔地看着玛米小姐,毫不掩饰满眼的好奇。
哼,也许他并没有第一印象那么帅,从侧面看鼻子有点长,而且手指太粗,他跟女人在一起肯定笨手笨脚。
她抿了一口酒,很满意自己挑出了足够多的缺点。玛米小姐还在试图引燃众人心中的艺术之火。
“——那么我提议大家举杯,朋友们。”女主人抚弄着珍珠项链说,她把酒杯举向餐厅的拱顶,然后转过身,朝科尔班的画像略微倾斜酒杯。大部分客人都跟着有样学样,安娜伸手去拿酒杯,又改了主意,被梅森发现,他嘴角向上一挑。
混蛋,大概也是那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类型,每个搞艺术的都有某种优越感,现在又多了一个奇葩。
她一把抓起酒杯,与玛米小姐同饮,往嘴里灌进一大口。这是庄园自制的玛斯克汀葡萄酒,大口喝太甜了点,但她又喝了一口。
“欢迎大家跟我一起去书房,我们预备了餐后饮品,大家还可以聊一聊,”玛米小姐说,“书房隔壁有吸烟室。再次感谢各位光临,祝大家过得愉快。”
餐厅响起叽叽喳喳的人声,刀叉叮当作响。克利丝微微一晃站起身,一把扶住梅森的肩膀不让自己摔倒,就势靠在他身上。
安娜假装没看见。去他们的吧,鬼魂才是她要追逐的目标,男人总是把你耍得团团转,鬼魂不会。
她悄悄上了楼,走廊的两排壁灯在木饰墙面上投下温暖的光。她走进黑暗的卧室,站在窗前,俯视房前漆黑一片的地面。天空逐渐变成了蓝紫色,黑暗从东向西缓缓而来,很快就会吞没整个天空,东方升起一轮淡淡的蓝月。
她从床头柜上拿起手电筒,至少还有这件现代用品未被禁止,也许这是保险公司给庄园提的条件。她点亮手电筒,把光柱打向四壁,有几分期待看到躁动不安的鬼魂,但只在石膏板上发现一张蜘蛛网。
她叹了口气。史蒂芬的把这叫作“捉鬼玩”。
“我一个人认真查一查,”他说,“你可以捉鬼玩。”
她很清楚这栋房子里有鬼,如同她很清楚自己快要死了一样。如果必要,哪怕深入地狱她也要追到鬼魂,因为她希望在有生之年做对一件事。至少,她想让史蒂芬知道自己曾经做对过,即使她找到的只是自己的鬼魂。
她拿起一件运动衫,把手电筒放进口袋。独自走过漫漫长夜对她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