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递到百昭旁边,她迟疑了片刻,缓缓伸出手去,指尖触碰杯身的瞬间,整只手触电般一颤,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王后瞧着她的反映,脸上很是得意。这杯滚烫的茶水,别说稳当当地端过来敬上,就是碰都是碰不得的。
殿内诸人脸上尽是瞧好戏的神情,单等着看她的笑话。
“殿下,这盏茶敬完,此礼方成,不宜耽搁。”
百昭面无表情,轻轻提了一口气,果断地接过手来,生生咬着牙受住。
那马婆看到这一幕心里头痛快无比,纵使她刁蛮上了天,今日这哑巴亏,也得忍气吞声地受着。
百昭的手有些颤抖,缓慢地站起身,端着茶汤往王后那边移去。初儿心里焦灼,眼看着主子吃苦,她恨不能去替她受。
一步接一步的,百昭走得平稳,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异样,额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王后盯着她,面色有些复杂。这女子倔强刚强至此,却是她没想到的。原以为她会服个软,自己也不是非逼她不可,既然她宁愿受这个罪,那就只能成全她了。
这个茶,她可以不接,看她还能忍个多久。
刚这么打定主意,离她两步远的百昭忽然“啊”的一声,踩到了自己的裙角,手中的茶盏顺势飞了出去。
王后未来得及反应,那杯滚烫的的茶汤,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都泼在了自己的脚上。
只是一瞬间,她忽然尖叫起来,满殿里站着的人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也霎时像一窝没头的苍蝇一般,混乱开来。
拿绢子给王后擦鞋,撩裙子,跑去外边取敷伤口的冰雪。
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这时候地上的百昭假装十分愧疚地说道:“都怪儿臣蠢笨,误伤了娘娘。”虽这般说着,面上却划过一丝狡黠。
只是所有人正忙里忙外,注意都落在王后被烫伤的脚上,无人理会到她。
百昭幻视一周,对着初儿用了个眼色,便同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刚出殿门,初儿着急地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主子,您的手没事吧。”
百昭淡淡一笑:“无妨。”
初儿不依不饶,抢过她的手来看,皱着眉头“啊”了一声。
原来百昭的手本就娇嫩,捧着那盏滚烫的茶,几个手指间已经被烫地鲜红一片,肿了起来。
“主子,你……”初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头叹了口气。她取出自己的手帕,向道旁的宫灯上借了一捧残雪,包在帕子里,让百昭攥在手间。
刚才端着那沉若注铅的杯子一炷香时间,她的胳膊早已经麻到没有知觉。手里的烫伤在握到冰雪的一刻,才感觉好了许多。
“我们回去吧。”百昭扭头对初儿说了一句,像个没事人一样,只口不提方才发生的事。
两人一路无话。
王后宫里热闹了一天,御医宫人进进出出,还差人去了勤政殿多次。瀛王处理完政事,晚间才到她宫里去探望。
一进门,就见王后斜倚在榻上抹泪,眼睛淹得通红,让人忍不住生怜。
瀛王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触摸她的脸蛋,却被一下子躲开了。
“臣妾向大王请个恩典。”
瀛王愣了一下,“说吧。”
王后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大王休了臣妾回孟国吧。”
瀛王无奈笑道:“王家和寻常百姓家怎可相比,哪有休妻的道理。”
王后泫然欲泣:“臣妾长这么大,从未受过这等委屈!”说罢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瀛王来之前对今日发生的事已经有所耳闻,见王后这个样子,只能柔笑着安慰。
“大王下旨让臣妾教导她,却给了一个苦差事,她目无尊长也就罢了,还故意加害臣妾!”王后说罢眼中又升起了水雾,让人看得好不心疼。
“此事也不过意料之外,她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故意加害你,梓童怎就这般肯定说她有意呢?”瀛王依旧笑着问。
“我……她对臣妾有怨气,肯定是有意的!”王后一口咬定。
“噢……”瀛王拉长声音,继续说道:“那这杯烫茶是有意还是无意呢?”他眯起眼睛,微微笑着。
王后一时语塞,不想瀛王会较这个真,“这个……自然是无意的。”
瀛王点了点头:“那既然是无意的,就是你宫里边下人做事不妥当了。”
王后瞪大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有意”和“无意”你来我往饶了这么多圈,竟怪到了自己头上。
瀛王趁机转移了话题,开始关心她的伤势,好生安慰她,任由她磋磨。
到了夜深时,王后才终于消了些气,听到瀛王答应处置百昭,方肯就寝。
瀛王出来时舒了一口气,旁边的大监瞧着,微微一笑:“主公真是辛苦。”
他冷哼一声:“女人的确是麻烦。你说她们蠢不蠢,较真较得两败俱伤,谁也没捞得个好处。”
大监撇了撇嘴,没敢接这个话茬。
又走了两步,瀛王忽然停下,扭头对着大监说道:“你去拣一剂好烧伤药,送到那侧妃手上,不许声张!”
大监急忙答应,会意地点了点头,见四下无人,说道:“主公是一片慈父苦心。”
瀛王无奈地摇摇头:“那女子是他心头肉,真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一面是王后,一面是逆子,换成是你该如何?”
大监哑然,尴尬地笑了笑:“老奴怕是没这个福分……”
——
过了三日,百昭手上的伤稍微见好,她不像刚开始那样,总被疼痛恼地彻夜难眠。
有时候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同人较劲,不肯低头。大抵是天性如此,她百昭,即便是个自伤,也断不能让对方好过。
她和王后的梁子是实打实地结下了,恐怕之后,连面子上都要过不去了。那正好,也早就腻了她那假惺惺的嘴脸。
这几天,晏宁一直在她这里陪着她,知道她的手不方便,还很懂事地给她剥核桃。
出了这档子事,百昭倒是不觉得什么,晏宁却愤懑难平,说道:“王后就是平日作威作福惯了,笑面虎一个,在宫里也没少欺压我母妃。”
晏宁一屁股坐在榻上,问她:“姐姐,你不恼吗?”
她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只笑着摇了摇头,便不再提及此事。至于王后日后再找她麻烦,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但始料未及的是,王后的报复来的这样快。
五日后,初儿失踪了。
她是早膳过后出去的,直到午膳后还未归来。百昭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恰巧晏宁也不在这里腻着她,无人去为她打探消息。
初儿是个稳妥的,平日里从来不会不打招呼就不见人影。
到了傍晚的时候,百昭终于可以肯定,出事了。
着急了一天,她这时候反倒冷静下来,开始坐在桌前支额思量。她在瀛宫中没有熟识的人,晏宁是个孩子,不可能帮上什么忙。
思来想去,唯有一人,她可以去碰碰运气……
那就是大公子白涿风。
百昭想了一下,今日是十五,正巧,他会在宫里留宿。打定主意后,她翻出件素净的斗篷,披在身上,本想着戴上帽子,却觉得这样反而更加招摇。她卸下头上多余的钗簪,只挽了一个髻。
早晨初儿拿点心的红漆食笼还放在桌子上,她挎在臂弯里。打点好一切后,她吹熄了房中的灯,合门而去。
夜晚的宫道上偶尔有婢子太监走过,百昭压低头,尽量不引起守夜侍卫的注意。
和晏宁闲聊的时候,曾说起白涿风的住处,每月初一十五,他会进宫看望雍德夫人,时常留宿在宫里。他好清净,居所就在东南角的栖竹台。不过,这个地方没有竹子,却是植了很多松树。
百昭凭借模糊的方向感,一直摸索前进。途中险些遭到盘问,她身子灵巧一侧,躲在假山后面。
待侍卫向前追去的时候,她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可巧,转身便看见一堵关着许多松枝的墙,循墙而去,遇到了一扇门,上书“栖竹台”。
是这里了。
百昭提起一口气,见四下无人,撩起裙摆闪进门内。
她心里一直暗暗祈祷着,希望今日白涿风留宿在宫里,而不是十分不巧的回府去了。
像是应验了她的心意一般,百昭面前的殿内,微光渺渺。窗纸上映下了一个俊朗的轮廓,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前起伏,别人便会以为屋内是尊雕像。
百昭站在门口迟疑了半晌,她身为白纵至的妃妾,今夜此行,不仅不合礼数,还对他十分冒犯。
况且……她并非一个傻子,在白涿风的眼神里,她能看出一些不该有的东西。想到这里,她垂下眼眸,后退半步,眉头凝深了一些。
“何人。”
沉雅的声音忽然响起,百昭心头一惊,瞬时屏住了呼吸。窗外风摇树枝,飒飒作响。
这句话仿佛是对着她说,又仿佛是对着空气。
过了良久,她才开口道。
“回大公子,婢子是御膳房送晚茶的。”
屋里没有回应,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