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了这一句久违,但二人不过是三月未见。这人生性洒脱,最不喜拘束,故不爱参加什么宴席,就连白纵至大婚,他都是不肯露脸的。
“快请进。”药仙做了个“请”的姿势,将他迎进屋内。
两人并肩而行,踏进房中,但见梨木桌前一早备好了热茶,此时正冒着袅袅白烟。
药仙撩起袍子坐在蒲团上,一边说道:“荒山野居,便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公子了。”
白纵至轻笑一声:“几时你也同我这般外道。”
两人坐定,药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嘴角笑意不减。
“让我猜一下,你冒着大雪也要亲自赶来,想必是头等重要的事来问我。”他手里擎起火钳又添了一箸炭。
白纵至的眼神陡然锋利了几分,又在一瞬间恢复原样。
“正是。”
“那我再猜一下,你昨夜该是宿在温柔乡的。”
白纵至错愕一下,神情有些不太自然,耳根子发红。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没等白纵至问完,药仙忽然就哈哈笑了起来,“看你这个样子,是十有八九了,我胡猜的。”
他说话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今日果然也是这样,本以为要正儿八经地谈事情,他却又说起醉话,只是猜得倒是准。
白纵至瞪了他一眼,他便慢慢停了下来。
“方才我迎公子进屋,嗅见你衣襟上沾染了梅香,据在下所知,你向来不摆设花草……”
他挑了挑眉,眼中是微醺的朦胧,故意压低声音道。
“还有,这梅香中还掺杂着幽柔的女香,故余作如此推断。公子,昨夜该是好风流啊,哈哈哈哈哈……”
白纵至这下面皮和耳根一样红,稍稍别过脸去,任由他调侃。
“好了,冒犯了公子。”他拾起桌上的白巾帕子将沸腾的茶炉取下来。
“说起来,在下还未贺过公子大婚之喜。原以为公子是块石头,不想也有软和下来的时候……”
白纵至不动声色地饮茶,听着他絮絮叨叨,眼睛盯着面前桌子,好似在想着什么事情。
“上次你那药,帮了我很大的忙。”
“什么药?哦……”药仙一拍脑门,想起来前不久白纵至中了那神鸟的局,还是向自己讨的幻药。
“不过还是亏你有个好头脑,居然想出这种办法来解。”
“将计就计罢了。”
白纵至抬起头,望着他的脸,神情有些许凝重。
“我此次来,想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向袖口里取出一张叠好的泛黄的纸,正是那日百昭从地下丹炉室里带出来的。
他将纸递到对面,药仙接来打开一看,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他皱着眉头看上半晌,许久才开口。
“你从哪得的这东西?”
白纵至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这配方,大抵和我之前给你的那幻药功效相当。其中有几味相同的药材,都可使人心智迷乱。”
白纵至凝眉,没有作话。
“这药用一次倒也无妨,若是长久,必会令人精神痴癫,暴躁易怒,最后发疯而死。”
听着这最后几句,白纵至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复杂,他忽然开口问道:“若是久用此药,可有什么端倪能看出来?”
药仙捏着下巴,想了片刻,说:“和寒症一般,周身发冷,却诊不出来。”
白纵至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些片段,这几句话似乎恰好吻合了他记忆中一个人曾有的状态——先王。
早在年幼时,当时的瀛王还是他的堂兄,父亲受托孤之命摄政久矣。对于幼年的他来说,堂兄原本是个极温和的人,就算是在国宴上,布菜的太监失手弄污了他的冕服,他都没有怒色,只是又换了一身来,小惩那个太监。
这样的人,和后来的残暴多疑,虐杀宫人的瀛王好似根本不是两个人,而且他那时曾亲眼见过先王寒症发作时的样子,三伏天犹坠冰窟,炭火烧足,加多少棉衾都止不住他瑟瑟发抖。
白纵至觉得后脊寒凉,从前不过是有所怀疑,如今看来,这便是场弥天的阴谋大计。
只是,那幕后之人,又会是谁……
——
这几日在宫里,百昭又清闲了好多天。无事时就是同白晏宁吃茶点,玩棋,倒也不失为一种解闷消烦的办法。
冬日格外漫长,百昭觉得整个人也闷闷的。想起来白纵至还答应在来年春天教自己箭术,只是不知道,还会有多久才会回暖。
这天刚用过早膳,她的安宁日子又结束了。王后遣马婆过来,说是请她过去教习。
百昭心里冷笑着,看来王后这几日休息得好,恢复过来精神了。罢了,该来的躲不得。她换好衣服,便大大方方的去了。
一进门,见王后裹着红狐皮大氅,手里面把玩着一枚牡丹雕花金手炉,正低着头垂着眼静坐,看起来百无聊赖。
百昭走置堂中,行了一礼。
“百昭给王后娘娘请安。”
王后见她来,脸上推下笑来。虚情假意地装作热情的样子。
“你来啦,快赐座吧。外头冷,来人,快上盏热茶来请侧妃吃。”
百昭闻言便落了座,不再讲什么。
王后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手里捻着手炉的流苏坠子,笑着说:“你看这样冷的日子,咱们娘两个聚在一起闲聊品茶,该是惬意快活的,只是,大王既下旨让本宫教习你,我也不能抗旨不尊不是?”
百昭连句客气话都懒得回她,就倚在椅子上玩着手指,看她能祭出什么花样。
王后收起笑容,向旁使了个眼色。
立在一旁的马婆会意,脸上闪过一起狡黠阴狠之色,终于等到机会,报一报当日之仇,如今看你还能不能嚣张得起来。
“侧妃殿下,您作为咱们这瀛国公子的家室,必得学着这边的规矩。在家敬婆母,瀛王大家也如此。首要的一件事,就是给嫡母敬茶。”马婆粗着嗓子,滔滔不绝,声音甚是聒噪。
“敬茶事虽小,里头学问可大呢。一稳,二平,三忍。还请殿下亲自上身吧,老奴也好为您详解。”说罢示意百昭跪在她面前的蒲团上。
百昭一动不动,殿内寂静一片,只听见火盆里的炭噼啪作响。
初儿低头候在她身边,心里有些忐忑,这个刁奴一看便是要借机报复。她眼睛偷偷观察着自家主子,见她依旧把玩着自己排玉般的手指,什么反应也无。
双方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空气冷得可怕。
王后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刚要开口,却见百昭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干净利落地跪在蒲团上。
马婆和王后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对着后面喊一声:“上茶!”
屏风后面走出一个翠色比甲的婢子,双手捧着木盘,里面盛着一个青花瓷茶盏。
马婆将茶盏放到百昭手里,让她平端在胸前,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一尺长二指粗的棍子。她粗鲁地拉扯着百昭,纠正她的动作。
“殿下恕罪,老奴手里这家伙事是不长眼的,要是您不用心,到时候伤着了您了就别见怪了。”
百昭瞪了她一眼,挺直了腰板,端平了茶盏。这杯子是轻的,里面没有水。
王后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点了点头。
马婆继续说道:“敬茶礼,前两个倒也好说,平稳平稳,多练些时候就成了。”
百昭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马婆夸道:“殿下真是个机灵人,这步要是放在别人身上的话,定是得端上个半个时辰。但是殿下慧敏,就直接往下走吧。”说罢朝屏风后面使了个眼色,方才那婢子便来收走了百昭手中的空杯子。
这会儿,马婆的脸上露出看好戏的神情,连王后都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笑着。
“最后一个忍字,殿下怕是要辛苦些。敬茶礼虽看起来简单,但是一丁点都不可马虎。所敬之人必为尊贵,若是这个过程有什么闪失,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所以……即便是这杯茶沉似泰山,烫若灼炭,那敬茶之人,都得是个忍。”
原来是这样,百昭早听闻这个敬茶礼的厉害,受过的人好几天都抬不起胳膊来,极适合暗地里争强斗狠的后宫。
初儿瞥了她一眼,无奈又担心,只能站在原地里干着急。屏风后面又送来了一盏茶,那婢子这次端得却颇有些吃力。
茶盏交到百昭手里的一瞬间,她险些一个拿不稳,摔在地上。
她心里暗暗吃惊,这不过是盏普通的茶,哪怕里面装满了水,都不可能有这么沉,好似灌了铅一般。
马婆神情得意,手持着木棒抬起她的两只手,一直到方才的高度。
百昭咬着一口银牙,倔强地端起来,一动不动。
王后眼底划过一丝惊诧,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随后往后一仰,阖上眼睛小憩起来。再睁眼时,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百昭依旧保持这个姿势,稳稳当当的。
王后脸色不大好了,恶狠狠地朝马婆看了一眼。于是马婆又立刻令人撤下了这盏。
最后一盏终于来了,王后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看你这次还能不能忍住”的神情。
百昭余光瞥见,心里冷笑道,终于是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