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所料不及的、了然于心的,追根溯源,大约能够定位在初三的暑假。
繁荣和盛抒意中考那一年,体育在总分中的比重并没有提升,高中划片区招生传言在南汀市传得纷纷扬扬,最后也没能实现,一切如同往年一样毫无变化。盛抒意的数学没有发挥好,倒数第二到大题抛物线一分都没有拿到,总分勉强及格。语文因为作文的原因,第一次出现了两位数的语文总分。繁荣的英语在听力上一败涂地,后续心态有些不稳,英语总分也差了那么一点。物理考完觉得一身轻松,却不知道哪里拖了后腿,拿到了一个低得莫名其妙的分数。
盛先闵和繁郁扬看到他二人的成绩单后失眠了好几个夜晚,找遍了熟人,打听到底省重点南汀市高中和市重点南汀市实验高中哪个更适合这两个发挥失常的孩子。
说市重点更好一些的人多一些。
两个孩子的分数走晃荡在省重点的正式录取分数下一点点,繁荣更是和分配分数线只有一分之差。他们如果交了择校费进入省重点绝对没问题,但是恐怕老师会不怎么待见这样的学生。况且快慢分班教学,两个人进去也绝对进不了快班,慢班的教学质量不一定比市重点好一些。
盛抒意和繁荣不大懂这些,也根本不了解高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教学质量的区别到底在哪儿。他们清楚明白的只有省重点和市重点每年张红榜的人数差别,仅此而已。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填写了市重点作为中考志愿。
盛先闵和繁郁扬为了让两个孩子心理压力不要那么大,于是提出了去白塔镇自驾游。
其实相对于繁荣和盛抒意,夫妻俩才是这场中考大战役里承受压力最大的。他们既要担心孩子们的成绩,又要为这两位没发挥好做后续工作,不论是找人打听,还是安抚两个孩子的情绪。
这一点盛抒意和繁荣都懂,于是他们没有拒绝。
白塔镇距离南汀市不算很远,大约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四个人聊了没多久天就累了,毕竟四个人里面有两个话题永远交叉不到一起。于是聊天在繁郁扬接了一个客户的电话时正式告终。
繁郁扬的家居设计工作室这两年生意红火,有这样类似的出游时间也很少。
繁荣和盛抒意自然而然的戴上了耳机,一人霸占了一个抱枕,开始闭目养神。
中考结束后,盛抒意接触到了Troye Sivan,并开始对这个澳大利亚男孩和他的歌曲产生兴趣。她最近在单曲循环《Touch》,并且拥有了第一个全英文歌词本。
她在Troye Sivan的歌声里昏昏欲睡,直到盛先闵在服务区停下车才勉强打起精神。她不是很想去厕所,也不想像繁荣那样出去活动筋骨,于是只是把车窗摇下来换换空气,等着其他人解决好自己的问题后重新启程。
繁荣就站在她那一边的车窗边,手机装在裤子口袋里,黑色的耳机线靠近手机的末端打了个结,大约是它的主人没注意到,一直没被解开。繁荣左手拿着他自己的黑色水杯,时不时抿上一口。盛抒意抬头刚看到他,就被他手腕上的手表反光刺了一下眼睛。盛抒意忙低下头去揉眼睛,再抬起头的时候不小心瞄到了繁荣的手机屏幕。
他们两个人的距离不算很远,足以让盛抒意看清楚繁荣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模糊的色块——深蓝色的底,上面一条浅橘色,橘色上有很细的白色。
毋庸置疑,这样的色块是Troye Sivan那个收录了《Touch》的EP《TRXYE》的封面。
这个发现让一向对繁荣这个人不怎么感冒的盛抒意震惊了起来。
据她所知,繁荣一直都对朴树怀有着近乎于固执的热情,他听的音乐本来就少,朴树的歌曲占了绝大部分。
至于Troye Sivan——他是肯定不会知道,也是不会感兴趣的。
盛抒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以后,首先感觉到了极大地被窥视的不安全感。
她不知道繁荣怎么会知道Troye Sivan,但下意识觉得一定和自己有关。她一直觉得尽管繁荣百般挑衅,但是她的态度务必明确,只是希望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这件事把她从前保持很好的、处理她和繁荣关系的状态弄得七零八落,让她心理上也开始极度混乱。
“如果只是巧合呢?”她试图安慰自己。
安慰无果,她的焦虑不减反增。
正在她慌乱地整理思绪的时候,繁荣忽然开门上车。这一声响让盛抒意周身不自然的氛围瞬间上升,她低下头去,想要掩盖她此时此刻的不对劲。她尝试了两三下才成功把手机的锁屏打开,但是下一秒,手机不争气的“滴”了一声,然后关机了。
盛抒意愣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繁荣对于引发她这样奇怪的缘由一无所知,他奇怪的看了一眼盛抒意,而盛抒意正企图看向窗外来躲避繁荣。
“你背着叔叔做什么了?”繁荣问出口。
他们两个很少有私下这样直接的交流,繁荣对于盛抒意此时此刻状态的好奇让他不由自主问出声,在片刻的沉默中又彻底赶走了他的尴尬,索性侧过身子面对盛抒意。他想知道答案,也知道这样的动作必定会让盛抒意说出一些什么。
“没有,”果然,盛抒意装作若无其事,把耳朵上的耳机拉下来,“手机忽然没电了,提示音有点大,吓到我了。”
这话一听就是假的,繁荣扯了一下嘴角,还给了盛抒意一个和她敷衍的答案一样敷衍的笑容,然后轻描淡写道:“嗯,手机没电的提示音都能被吓到,你是借了谁的胆子半夜看《汉尼拔》的?”
这样一句戏谑让盛抒意误以为他还要继续问下去,偏过头去做出一副不想再继续交流下去的样子。可繁荣却似早已料到了一般,不在继续开口,而是重新戴上自己的耳机。
他还不知道自己暗自听盛抒意喜欢的歌曲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去听盛抒意喜欢的歌,也不是故意造成了盛抒意这样的慌乱。
只是从初中二年级那件事之后,他跳脱出了假想敌怪圈,坠入了另一个奇怪的圈子。
这个圈子的名字叫做好奇。
繁荣自己更愿意将这种他有些不齿的情绪和探知欲叫做“酸葡萄”。
他想知道自己错过的关于盛抒意的一切,又怕被盛抒意发现,更觉得自己这种行为简直就是给自己添堵。整个探知过程因为各种思想矛盾和客观因素进行得极其缓慢,他在这条路上走走停停,却一次又一次被吸引。
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关于盛抒意的疑惑。
她为什么会这么自我?为什么能做到完全把他当做透明人?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她喜欢什么?她讨厌什么?她到底有没有对于好恶的明确界限?自己对于她来说又是什么?家庭对于她来说算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好奇有的时候甚至会牵引着他,让他成为令人耻笑的狗仔。
但是他急于想知道一切,并且他想知道的东西最终指向了一个问题——
盛抒意是怎么成为一个这样的人的?
但是他知道的太少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让他一次又一次的去探寻。
他知道盛抒意的母亲叫周颂,是位银行高管,她对周颂没有像对盛先闵那样完全的依赖和信任。盛先闵和周颂当初离婚一部分是因为性格原因,一部分是因为对于盛抒意的教育问题。离婚的导火索是盛抒意,爆发点是周颂工作地点的变动。
盛抒意并不是个拥有长期执着心理的人,学过很多特长,都没能坚持下来,喜欢的东西也经常变动,而变动的缘由常常是很小的问题——比如说她放弃某位作家的小说只是因为这位作家在微博上发了一句让她看不惯的话。
但这些东西太过于细碎,完全没法连接成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更没有办法作为论据论证出繁荣想解答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繁荣认为,可能是自己了解的不够多,他想要知道更多关于盛抒意的东西。但是他忽略了一个方面,就是单凭一些外部事物或者从别人之口里知晓的东西去论证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怎么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实在是有些难,或者说是根本不能的。
况且,繁荣现在根本搞不清楚盛抒意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如果让他浓缩几个形容词形容她,他肯定说不出口,哪怕是一个。既然如此,及更别提去解答“盛抒意是怎样变成这样的”这个问题了。
现在,繁荣所做的这些事情已经让盛抒意有所察觉,甚至是有所警惕了。
繁荣皱着眉从小憩中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白塔镇,盛抒意已经开始在后备箱边上帮繁郁扬搬运行李了。
繁荣打开车门,看到盛先闵夹着一支烟,正在和他从前的学生、现在的白塔镇民居老板聊天。一边的盛抒意刚刚把繁荣黑色红边的行李箱搬下来,用手背擦汗。
白塔镇的空气里氤氲着临山城镇里特有的潮湿的水汽,繁荣眨眨眼,透过看不到的水汽,看到盛抒意被尘土蒙了一点边的白色凉鞋。她今天穿了一件靛蓝色的长裙,裙摆直至脚踝,头发因为出门前刚洗过,就披散着没有扎起来。
繁荣少有的对她的装扮作了评价——很衬她,她应该多穿裙子。
盛抒意能够感觉到繁荣的目光,她认为繁荣盯住她应该还是和她在车上的慌乱有关。于是她又不太自在了,别别扭扭的去拿自己的灰色行李包。
“繁荣?你还知道醒啊?过来,帮我和盼盼拿东西,就知道傻站着。”繁郁扬发现了一直没有动的繁荣,提高了声音喊他。
繁荣赶紧走过去,想要伸手去帮盛抒意的行李包——那是后备箱里最后的行李了。他比盛抒意更先碰到背带,但盛抒意很快拎起了包,语速极快的拒绝他:“我自己拿的动。”
繁郁扬打理好自己身边的那部分行李,数落繁荣:“瞧你笨的,眼睛里都没有活儿,去把饮料拿出来,过会儿我们去吃饭。别让盼盼再看着你的行李了!”
繁荣只能伸长了手臂去拿卡在角落里的那一小箱白桃气泡水。
盛抒意背上包,恰好繁荣的手擦着她的胳膊伸出去,他们并没有真正接触到,但是盛抒意却感觉到自己胳膊上的汗毛接触到了不属于她自己的温度。
她向后退了一步。
“抱歉。”繁荣拿到了气泡水,看到盛抒意皱着眉,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小瓶气泡水,“你要吗?”
白桃气泡水是盛抒意最喜欢的饮料。
盛抒意缓缓呼出一口气,从繁荣手里接过去,略略一点头算是说了谢谢,然后迅速退到一边,借着拧开瓶口喝饮料的功夫避开了繁荣。
繁荣这才迟钝的感觉到好像哪里有问题。
盛抒意以前从来不会这么敏感而明显的避开他。
她面朝着不远处的荷塘小口小口的喝着饮料,避开繁荣之后她的神色明显缓和了很多,估计饮料也为纾解她的神经帮了不小的忙。
繁荣反思了今天甚至是这段时间自己和她相处的细节,却没能找到一点点头绪。
很快,他们被喊去吃饭,两个人都没了时间去关注自己的小心思。
白塔镇坐落在中原城市南汀和南颍中间,紧挨着山脉,民居特色也是没有徽派建筑那样别致的中原平房。以依山而建的白塔为中心,散落着大片大片的荷塘。白塔两侧是民居,背后的山基本开发完毕,这样的日子里有瀑布和小溪,虽远比不上旅游胜地,但也得益于名声不大,游客数量不多,适合漫游。
白塔镇没有什么特色美食,好吃的不过是那些靠山吃山的新鲜野味儿罢了。晚饭盛抒意吃了一肚子板栗鸡,繁荣则对荷叶包饭情有独钟。
他们四人住在一个小院子里,卧室是套间分开的两小间双人房,空间很大,摆着古色古香的木雕桌椅,甚至外间还有个窄窄的冰柜,繁荣把气泡水放在了里面。院子里剩下的两间房子,一间是餐厅,一间是临街的娱乐室。
估计是因为靠着山,外有荷塘环绕,空气湿度大,套间里的被褥都潮潮的,尽管是铺了电热毯,作用不大。
繁荣不适应这样的潮湿,再加上有点认床,没能很快睡着,他侧躺在床上,思绪刚刚想要打开,却听见一声极轻的脆响。
套间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了,盛抒意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挪动着。
繁荣觉得好玩,也没有惊扰她,看着她像个笨手笨脚的小偷一样提着略有些长的棉睡裙,一步一步走到冰柜边上,小心的拉开它,伸手去拿里面的气泡水。
盛抒意没有能够忍多久,在发现并没有人被惊动后,她就站在门边拧开了瓶盖,灌进去好几口。
繁荣一度觉得自己幻听,能够听到她吞咽的声音。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度紧张了。
先前她是个假想敌,现在她是个需要自己思考“盛抒意为什么成长为今天这样”的洪水猛兽。
其实盛抒意不过是个15岁的女孩,比自己小了三个月,他们是同龄人。
也不仅仅是同龄人。
那个站在月光里喝饮料、和他一样睡不着的女孩,是他妹妹。他为什么老是拿着“严阵以待”的态度去探知她、思忖她呢?
但是他的好奇仍旧没有被压下去。
那个让他觉得盛抒意可爱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闪了好一会儿,在盛抒意关上门消失在隔壁套间后变得模糊起来。
紧接着,那个念头让他做了个好梦。
很显然,这有些荒唐,但繁荣自己都不知道,他睡着的时候,是笑着的。
睡的太好也不是好事,第二天他起晚了。
盛抒意和盛先闵早早就出了门跟盛先闵从前的学生上山写生去了,繁郁扬不太放心繁荣自己待着,就留下来陪他。
“睡了个大懒觉,心情不错?”繁郁扬看着繁荣打着哈欠走进餐厅,笑话他。
繁荣没接话——他看着桌上的油条,饿得不行。
他坐下来,想问一问今天的计划,顺便想提议去山上摘野栗子。但是他没能获得开口的机会,繁郁扬仿佛是思考了很久,然后对繁荣说:“你叔叔和盼盼估计要中午才能回来,我看这儿风景也不错,咱俩也不能老是在屋里待着,一会儿出去转转。我听你叔叔的学生说,这儿有双人脚踏车,不想走了去租辆车子。”
繁荣不大愿意,他皱着眉头想要拒绝母亲,却没想到繁郁扬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快点吃。我知道你懒,出来玩也别懒得动,要是累了,荷塘边上有街区,听说还有观景咖啡厅。”
繁郁扬很少这样直接对繁荣说自己的决定,不征求他的意见。
繁荣咽下油条,看了一眼母亲,她不明所以,扬扬下巴再次以申请催促他快一点。
“好。”繁荣回答,也只能这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