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婚姻围城里的盛家父母终于拿到了去往城外的通行证,盛抒意跟了爸爸,留在了南汀,妈妈则拎着行李箱,一路走在法国梧桐的阴影里,坐上了去往远庚的火车。
那个时候盛抒意刚刚小学五年级,模模糊糊明白了什么叫做“离异家庭”。
直到她小学毕业,事情开始发生了转变。
得知南汀市三中的信息采集时间和父亲盛先闵的授课时间冲突时,盛抒意先是问了隔壁邻居的时间:“季然姐姐有空吗?”
盛先闵正在收拾自己的教案,闻言回过身看着一向腼腆羞涩的女儿,叫她的乳名去哄她:“季然姐姐还没放假呢,盼盼自己去好吗?”说完,盛先闵破天荒的有些不自然,舒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去填完了信息,我在三中门口等你,好不好?”
盛抒意觉察到了父亲略微有些躲闪的眼神,不大情愿的答应了下来。
次日中午,填完所有信息走出三中大门的盛抒意还在思考这么热的天气吃哪一种冰淇淋比较解渴,然后就看到了文具店门口拿着一杯冰镇可乐朝她招手的盛先闵。
哦,对了,还有站在一边的陌生女人和陌生男孩,这大约就是盛先闵昨晚不太自然的原因吧。
不知道为什么,盛抒意在初次见到自己未来的继母时并未有过多的情绪,或许是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迟早这一天会来到,或许是她在其他离异家庭的同学那里听到了太多关于继父继母的事情,让她不再生理性的将“继母”这位即将成为家庭新成员的人妖魔化。反倒是站在未来继母身边的那个男孩,让她产生了几乎克制不住的疏离感,甚至是有些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恶意。
是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恶意。
往后多少年,盛抒意才真正想明白初次见到繁荣——她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哥哥时那些恶意来自于什么。
并非是盛抒意多年来误解的那种小孩子被莫名其妙分走了属于自己糖果的自私,而是出自繁荣当时的自然与镇静。
说起来其实有点好笑,毕竟这些恶意的源头实在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盛抒意却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自己心底的、真实的嫉妒。明明是同样大的年纪,面临着同样的问题,知情的时间相差无几,她自己要消化掉“我有了继母和哥哥”这个事实仍然需要一段时间,可繁荣却显得无比坦然而迅速的接受了事实。甚至于盛抒意走到他们面前时,繁荣还乖巧的接过了盛先闵手里的冰镇可乐,递给了面色极其不自然的盛抒意,还连带着十分贴心的叮嘱道:“喏,冰镇可乐,这个最解渴了,小口一点喝,否则会肚子疼的。”
盛抒意盯着那个冰镇可乐,无名火让她一时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好。她知道此时此刻最合适的反应应该是微笑,接过那个可乐,得体地说句“谢谢”,无论如何,不能在一切最开始的时候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但是她做不到。
最后,她只是看了一眼繁荣,在他满眼的戏谑中硬邦邦的开口:“谢谢,我胃不舒服,不想喝。”
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让繁荣的母亲繁郁扬和一边的盛先闵有些尴尬,他们两个连忙另起话题,想要缓和现状。
盛抒意深深吸了口气,她已经能明确的感受到来自繁荣的另一份恶意,她没有办法像对方那样自然,更没有办法很好的克制自己的不适,她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再待上一秒钟她就要爆炸。
“爸,我想回家。”
这句话把方才稍稍回暖的气氛一下子拉到谷底,盛先闵还没开口,反倒是繁郁扬轻轻拍了拍盛先闵的胳膊:“盼盼今天自己排队排了一上午,肯定是累了,要不你和盼盼就先回去吧,我们下次有时间再聚。”
盛先闵颔首,然后探手过去摸了一把繁荣的脑袋,低声对盛抒意道:“走吧,我们回去。”
盛抒意没有和繁荣和繁郁扬说一句话,也没有等盛先闵和他们两个人说再见,径直走下台阶,一路顶着烈日往十字路口走去。
就是这样一个无比糟糕的开始,让两个两口之家合并为一个重组家庭。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盛抒意和繁荣的关系都一直保持在两极状态。
这样的状态似乎让繁荣无比享受。
盛抒意的每一份抗拒、厌恶都让繁荣觉得自己无比成功。人在新的环境里,面对新的人际关系,自我保护意识大约都是必要的,可对于一直跟着未婚单亲妈妈的繁荣来说,自我保护意识和生命无异。他必须要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为自己开拓一个让他可以“为所欲为”的空间,这在他漫长的被嘲笑甚至是被霸凌的小学生活里成了一种本能。繁荣根本不在乎他在下意识的改变身边的人际关系时会对身边的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而盛抒意这样的人,潜意识里成为了他的敌人。
于是非常自然的,繁荣在盛抒意的反应里觉得自己获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其实这场所谓的战争里繁荣从来就没有敌人。
这个事实是繁荣直到初中二年级才真正发现的。
盛抒意尽管抗拒,尽管厌恶,她始终都是沉默的,不反击也不做出任何反应,仿佛是一个冷眼旁观繁荣“作恶”的人。繁荣得寸进尺,她也只是默默地缩小自己的所占位置,缩小到繁荣觉得不可思议。盛抒意的抗拒,也仅仅停留在每一件事情的开始,事情一旦开始发酵,她就又变回了不闻不问的样子。无论繁荣怎么挑衅,她都如同木头。
初二是两极分化的重灾区,盛抒意的数学成绩直线下滑,从年级中等滑落到了中下等。繁荣的成绩绝不算得上出色,但凭借优势学科英语、没有瘸腿学科,名次保持在年级中等偏上,甚至有的时候超常发挥,还会在年级里拿到名次。
盛先闵曾经按下自己的焦灼询问盛抒意数学成绩下滑的源头,因为盛抒意在那个时期既不叛逆也没有厌恶过数学老师。盛抒意很直接也很诚实,她说,学不会。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繁荣正在房间吃着写作业中场休息期间繁郁扬送来的青葡萄,他的耳朵很尖,感知到风吹草动,他放下手里的葡萄,把嘴里的那一颗顶到牙齿下咬住,挪到门口去听。
“那爸爸找个数学系的同事给你补一补怎么样?或者是说不合适的话,就在帮你问问有没有带应届班的老师?”盛先闵提议。
盛抒意没有开口,反倒是洗了另一盆葡萄出来的繁郁扬接话:“大学老师教初中生恐怕不太合适,毕竟他们都不太了解中考,盼盼,要不我联系一下我们工作室的客户,好像还是你们学校的数学老师。”
接着是一段沉默。
繁荣知道,他或许这个时候可以出房门,做些什么。
那一颗青葡萄被他没嚼几下就吞了下去,有点噎。他迅速出门,仿佛是一副无意听到的样子:“怎么了吗?盼盼需要补数学?”
客厅里的三个人回头看他,他抿出笑容来:“我可以帮忙啊,不耽误盼盼找老师,平时下课或者什么时候我都可以给盼盼讲点题目。盼盼的数学……这样好像也不是个办法。”
繁荣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样仿佛长辈教育后辈的口气会让盛抒意感到不适。盛抒意的反应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不识好歹”,而他总归是那个成熟的、包容妹妹的哥哥。
果然,盛抒意皱起了眉头,满脸都是无法收敛的拒绝。
“盼盼?”繁荣故意的又问。
盛抒意忽然抬起头,盯着他,足足有三四秒,她的目光里有很多繁荣看不清晰的东西,但却又是纯粹的黑。“我的数学不好,是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懂抛物线,偶尔几何也会不懂,爸爸和阿姨都给我找了老师补习,补习的时候我都能听懂,但是轮到我自己做题我就什么也不会了。”盛抒意的语气是繁荣出乎意料的平静,“我愿意自己去钻研,也愿意去学,可是我学不会,我很努力了。这样的状况让我很焦虑,我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走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比起繁荣虚情假意的补习请求,盛抒意这几句话极其真诚,把自己完完全全,甚至是有点残忍的剖开来。“学不会”这种事情怎么说都是很多人不愿意承认,很多家长也认为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但是她就是很直白的论述了,我努力了,也尽力了,可是我学不会。
繁荣忽然觉得自己败下阵来,从未有过的。他觉得自己的“敌人”应该会严词拒绝他,然后告诉他不用他管,带着他早已鄙夷的属于这个年纪的不服输,甚至是自大。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他每一次把自己包装成“好哥哥”的时候,对方的反应都是冷淡的。他把这种冷淡看成了一种敌对,其实并不是。盛抒意的冷淡来自于对于他没有兴趣,对于他的手段没有兴趣。也许他们两个刚刚开始接触的时候盛抒意偶尔还会“上当”,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开始越来越冷淡。
就像是他有的时候出去玩,回来总是会故意给盛抒意带回来一些吃的,他知道盛抒意不太喜欢他,肯定会抗拒。盛抒意有的时候会吃一些,有的时候碰也不碰。他好像有些明白了,盛抒意做这些反应只取决于一件事,她自己的真实需求。饿了就吃,不饿就不要。
或者是对于他明显的讨好盛先闵的行为,她也视而不见,完全没有要保护自己独享的那一份父爱的意识。她好像是对于血浓于水这件事胸有成竹,也好像是对繁荣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并以此作为一种自我保护。
初中以来,繁荣多次先要引起双方交流,或者是双方对峙,盛抒意在繁荣眼里总落下风。她不理会繁荣邀请她一同出门,宁愿自己待在家里;繁荣在南汀大学家属区繁荣很快拥有了极好的人缘,她也不怎么嫉妒,维持平时的一贯作风;繁荣在繁郁扬面前表现得更为大度成熟,盛抒意也完全不愿委屈自己,按照自己的规划表达。他一切一切引以为豪的结果,其实不过是他自己单向箭头的通畅无阻,仅此而已。
她一直在扮演着完美的刁蛮妹妹的形象,但这种形象的源头绝对不是因为要和繁荣作对并因此如他所愿。她是一直在对内进行着需求提醒,完全自我,完全不顾繁荣的一切幻想。
简言之,盛抒意其实没有正经在乎过繁荣所做的一切,她只关心她自己是否舒适,是否自在。至于她在整个家庭里扮演的角色,她不在乎,她所谓的“家庭生存空间”,她也不在乎。她自己总有过得自在的方法,也总能让自己过得比较舒服。
她没有和繁荣握手言和,也没有一败涂地。
“我觉得,这个时期肯定是不好受的,瓶颈期,换位思考一下,我完全能理解。”繁郁扬忽然开口,将繁荣的神游打断。
盛先闵抿了一口咖啡,轻声道:“盼盼,别让自己焦虑,这是你走出怪圈的开始。慢慢来吧,你自己掌握住你自己的节奏。”
繁郁扬递给盛抒意一小串青葡萄:“也别怕成绩的事情,人生来就不是擅长所有的东西的。我就经常想,如果繁荣能写出你写的作文、能像你背书那么快就好了。”
繁荣的提议彻底被无视了。
“你如果有任何需要,我愿意随时帮忙,不管是学习上还是心理上的。”繁荣只能给自己圆场。
盛抒意站起身,没有说谢谢,只是低声道:“我回屋去了。”紧接着离开了客厅。
繁荣知道,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盛抒意的学习问题和心理问题,他一点都帮不上。
盛抒意能感觉到繁荣周身散发出来的挫败感。
她写完作业出来的时候撞见繁荣,繁荣少有的神色僵硬,端着一盆青葡萄。
他看着她,一时间有点语塞,竟然结巴了:“我……我没吃完,你刚才在客厅都没吃,要来一点吗?”
盛抒意的回答很简单:“谢谢,不用了。”
她洗漱的时候,并没有去深思繁荣挫败的缘由,毕竟在她眼里,繁荣就是一个躯壳——外面一层厚厚的油彩,里面有着她不知道的内核。至于是什么内核,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个探知能力,因此也就放弃了探知。
自知之明是个好东西,盛抒意少有的清醒,她知道她弄不来繁荣的做派,也索性不去做繁荣——至少这样她能过的舒服一点。
她的父亲是南汀大学油画系的教授,身边有很多很多优秀的同事,因此她身边也有很多很多优秀的同龄人。同龄人优秀得五花八门,她学不来,就愿意平庸的快乐一点。
这样的思想同样适用于繁荣。
她很早就想通了,早在初次见面后因为嫉妒心失态后不久。
或者说,她注定会想通。
她那个去了远庚的母亲是个好强的人,想通过高压的方式让她成为人尖子,但越加紧迫的逼迫,却让她越来越疲惫。
这样的教育让她有了后遗症。
她永远都成为不了别人家的孩子,也无法集优点于一身,索性不逼迫自己做注定做不到的事情,让自己过得快乐一点。
这恰巧是盛先闵希望的——快乐一点,舒适一点。
繁荣洗漱后回房间,看到了桌子上原封不动的青葡萄。
青葡萄上的水渍已经干了,看上去没什么光泽,其中有几个裂了口子。
他盯着青葡萄,听见脑子里属于盛抒意的两种声音。
一种是“我不想吃,因为我不喜欢”,另一种是“我不想吃,因为我讨厌你”。
他知道,持续了两年的与假想敌的斗争彻底结束了。
他这一次清晰地辨认出了哪个是真正的盛抒意想说的,哪个是他自己愿意听到的。
他拿出一颗青葡萄,塞进嘴里,想要在它们彻底在空气的作用下变了味道之前将所有的都吃光。可是,连续吃了好几颗,都是酸的,酸的他五官皱在一起。他不信邪,想要再去伸手拿,却忽然松了一口气。
“你难为谁呢,繁荣?”他这样问自己。
他把青葡萄尽数丢进了垃圾桶。
睡前关房门的时候,他看到盛抒意的房间还亮着灯。
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落在两个相对的门之间的地板上,浅金色的一层。而他自己屋子里的灯是冷色的散射光,覆在浅金色上面。看似盖得严严实实,实则一丝一毫的金色都遮不住。
繁荣觉得有些讽刺。
他关了门,关上灯,太阳穴轻微跳动,胸口泛酸,牙根僵直。
“今天的青葡萄真难吃。”他做了最后的总结。
难吃到让他泄气,让他觉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