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萧萧,宛若幽冥鬼怨;山森簌簌,留得静夜沉沉。
篝火,火光冉冉,投射那忧郁身影,只听得木柴在燃烧中发出哔哔啵啵的细微声响。暖流飘散,驱逐着不断汇聚的寒意。
女子躺在床上,火光映照下,那张姣好的脸庞有了丝丝血色。女子的伤势并未减轻,一直到现在依然是昏厥不醒,而且因为受寒,更是发起烧来。陈辛无法,只能熬制汤药给女子服下,又不断的烧热水给女子降温。一直到现在,陈辛并未合过眼,也未吃东西。现在是三更天,寒夜漫漫。
男子躺在另一侧,靠着篝火,篝火散发的暖流温暖着他,蒸发了他身上的湿气。经过陈辛的包扎和服药,男子已经平稳下来,呼吸轻盈而沉稳。那把剑靠在墙上,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离家一昼夜,二伯和方伯应该担心了,说不定已经满安吉镇的寻找。可是,他们能上哪找自己呢?来安吉镇不过个把月,自己对于安吉镇而言还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自己即便是完全消失,安吉镇也没几个人会想起有自己这个人存在。是啊,他们可以上哪里找自己呢?他们一定是担心坏了吧!
陈辛扫了一眼女子,站起身踱步到门口,望着嵬嵬山林,听着那清冷的声音,眉头紧蹙在一起。他已显得疲惫和憔悴,眼睛里浮现出一条条的血丝。他的衣服已经干了,但是寒气入体,无意识间他自己也得了风寒,额头发烫,身体显得虚弱起来。
女子身份不一般,这从孙淼的反应即可看出来,更何况女子受的是暗器和刀剑伤,明显是与人搏斗所致,这更进一步说明了女子的身份与一般平常女子不同。或许,女子出现在安吉镇本身就意味着什么。但是他陈辛不知道,他仿佛一个被卷入漩涡的水草,随着盘旋激荡,却不清楚任何事情。所以,他无处可去,一边是为了家人,一边是为了女子。不能回家,不能去客栈,只能往镇外跑。
但是,如何让二伯和方伯知道自己平安无事!
他回头看了一眼,既而又转过头来,低声一叹。女子伤情未稳又昏厥不醒,自己能甩手走吗?他垂下头望着自己苍白的手,喃喃道,“陈辛陈辛,你已经让他们操碎了心,到了现在,却出这样的难题给他们,你算什么!你真以为自己是富家哥儿,可以将一切责任加诸身边人身上?”走出门,站在夜风中,凉凉的雨丝纷纷扬扬落在他仰起的面孔上。
陈辛不过十七八岁,面庞消瘦,一双眼眸沉静清澈,双眉如柳,鼻子笔挺,一张嘴巴温润如玉。消瘦颀长的身形多了几分书卷气,显得单薄。他整个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面孔显得清秀,只是有时候神情转换显得僵硬生涩,面皮仿佛绷紧了一般不能舒展开来。
山深林静,雨落如絮,随风呜咽,夜来谁睡?
江湖孤舟,斜阳看尽,碧涛如酿,醉来谁醒?
屋子里,男子的眉头微微一剔,双眼便睁了开来。他的神色有些迷惘,眸光显得呆滞,望着汹汹火光,似乎痴了一般。既而,他的目光落在了站在木屋外的陈辛身上,瞬即虚弱的身体一动,仿佛出自身体本能的便要站起来,但是伤口的伤痛让他如被束缚了一般不能自已。男子随后朝木屋里面望去,便看到了木榻上的女子,女子昏厥,侧着脸,姣好的脸庞并未让男子失神,反而让他的面孔绷紧起来,双手紧紧捏在了一起。他艰难的坐起来,余光注意着陈辛,眼睛却盯着女子,然后一点点挪到靠墙的长剑处,他伸手抓剑,剑忽然落地。
咔的一声。
陈辛猛然回头,与男子那痛苦的目光相遇。男子的心骤然提起,神经绷紧。陈辛先是错愕,既然露出了生涩的笑意,转过身朝木屋里面走去。男子倏然抓住长剑,另一只手抓住剑柄,剑呛的一声拔出。
寒光闪烁,宛若星光弧动。
陈辛脚步一滞,愕然站在那里盯着男子。
“你是何人?”男子执剑在胸前,冷冷的盯着陈辛。
“你、你受伤了,不能、不能乱动。”陈辛惊愕的道。
“呵,”男子冷笑道。“不说?不说某也能猜到,你定是那女贼一伙的,想要活捉某?”
“唉,唉,你错了,”陈辛紧走几步,却又刹住脚步,男子的神情越发的冷淡,眸光宛若利刃一般。“我和那姑娘来的时候你已经昏倒在这里,我见你受了伤便给你清洗了伤口包扎了一下,你、你不要误会,我、我只是个读书人,对你并无恶意。”
“呵呵,你以为某会信吗?告诉你,某是广陵卫士卫,尔妖言惑众煽动百姓谋逆,尔等十恶不赦,某广陵卫身为陛下亲军,定然将尔等绳之于法。”
“广陵卫?”陈辛呆了一呆,摇了摇头道,“不管你是谁,我告诉你,我只是个读书人,不知道什么广陵卫,也不知道什么煽动百姓妖言惑众的事情。我们能在这相遇,也是机缘巧合。你看见了吗,那姑娘我也只是偶然碰上的,便带到了这里疗伤。”
“呵呵,呵呵!”男子冷笑。
陈辛见男子依然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便低叹一声,摊着双手道,“不管你信不信,说实话,遇见你们两,我到现在还想不通呢!不过,你自己注意点,千万别崩开了伤口,不然到时候处理起来很麻烦的。我这里的药也不多了,你们两我又得看着,没药了到时候我也没办法。”
陈辛说完便不再看那男子,而是走向女子,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女子的额头。还好,热度已经退下去了。陈辛便走向篝火,篝火上还煨着一锅药。将药倒出来,陈辛抬眼瞅了下那男子,男子似乎也迷茫了,陈辛便不再管他,而是端着药来到女子身边,小心的将药送入女子口里。
男子缓缓站起身,胸腹部的传来炫目的疼痛,他低下头一看,只见缠绕着自己的布一点点浸湿。果然,稍一用力伤口便开了。男子抬起头恶狠狠的瞪着陈辛的背影,咬着牙一点点的挪过去,手里的剑映着跳跃的火焰,折射出冷艳的光。
女子的眉头皱起,面庞也微微抽搐,陈辛见此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孙淼的药果然有效,女子现在不但温度退下来了,看样子不需多久也能醒过来。于是陈辛继续一点点的将汤药送入女子的嘴里。女子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面容也平缓安详许多。
呤的一声,这是剑身在空气中颤动的声音。
陈辛眉头一挑,身体倏然撤开,反手将手里的药碗砸了过去。
砰,“啊!”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男子身形趔趄,惊愕愤怒的瞪着陈辛,整个人倒在了地上。陈辛身形一闪,操起落地的剑一个箭步到了男子的面前,眸光已没有了先前的忧郁和平静,而是冷漠和残酷。迎着陈辛这截然相反的目光,男子的心登时有如沉入谷底。
“果然,你们是一路的!”男子讥诮道。
陈辛目光一凛,垂目望着自己手里的剑,他惊讶而迷惘,剑身映着他的脸,神色在剑身上一目了然。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手里怎么会有剑?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一个个疑问在脑海里浮现,整个大脑仿佛伤口的触动,忽然嗡嗡作响,痛苦自心底深处出现,然后向四周蔓延。剑落地,陈辛抓着自己的头啊的一声痛叫,身体猛然撞向墙壁,砰的一声,墙壁瑟瑟,尘屑纷纷飘扬。
男子诧异的看着陈辛,似乎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这是作戏?还是眼前这个少年确实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般?
陈辛一头撞在墙壁上,墙壁只是震颤,他既而跪倒在地,以头触地,砰砰作响,可是他自己却没再发出声音。如此许久,他忽然直起身,扭头朝男子望去,表情和眸光都显得那样的迷茫,让男子的心神骤然一颤。
“我刚才做什么了?”
男子凝望着陈辛,身体的痛苦被疑惑和诧异包裹,只是蓦然的望着对方,而对方的表情是那样的无辜那样的茫然,宛若是婴儿一般。
而此时的芒砀山,一群人摸着黑到了那片山谷。夜已经极深,四下里漆黑一片,山林沉默,宛若蛰伏着无数猛禽凶兽,歹势而发。而山谷里,那微弱的灯光,便若是禽兽包围的羔羊,孱弱不堪。人群中,何福和刘二毛对视了一眼,何福露出冷酷的笑意,刘二毛绷着脸一挥手,身边的人便无声无息的摸下山去。何福身边的都是他所信任的人。两班人马,不下五十人,每个人手里都带着佩刀和弓箭。
“你们几个分散开来,凡是有逃离的,都用弓箭射杀!”
“是,班头。”八个人分散四处,就像是一个个陷阱,等待着动物的到来,蹲伏黑暗中,弓弦已满,箭矢待发。一张张脸孔严肃而沉凝宛若是花岗岩。
何福一挥手,人便往前蛰伏过去,他自己缓缓拔出佩刀,狰狞的笑着,心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是非成败,就在今夜。青衣卫,青衣卫,既然你们已经是落地凤凰,那么,便借你们的人头一用,让我何福平步青云!”
大部分人已经睡下,没有人巡逻或者站岗。他们并非草寇,更非别有用心的歹徒,他们不过是被解散的青衣卫,一群念着兄弟情义而聚集在此的人。不用巡逻,无需岗哨,更不担心谁会抹黑前来偷袭自己。所以,雨夜,天冷,大部分人入睡。
女童躺在床上,被子盖在她们的身上,寒意被细心呵护而驱逐。她们陷入了某种外人无知的梦中,这个梦缠绕着她们,让她们陷在里面不能清醒。她们看上去并无异状,不像生病,不像药昏,只是长时间不能苏醒。
男子坐在一侧,沉着脸,开口道,“实在不行,就去镇上把孙淼请过来。孙淼这人虽然有的时候不近人情,但是他的医术却是堪比华佗孙思邈,他若能来,定然能知晓那些人给这些女娃子们吃了什么。”
“大哥,”坐在男子旁边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要不我现在去镇上,如果孙淼愿意,明日一早就能到这里。”
男子摇了摇头,道,“明日天亮吧,现在下山不安全,而且镇上正在搜查女贼和定远镖局一案的人,风声太紧。”
年轻男子沉吟片刻道,“我们把这些女娃子带回来,那群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对他们而言,这些女娃子是他们的囊中之物,是炼药的根本,而且,他们很可能担心事情败露,所以要赶尽杀绝。大哥,我们应该撤离这里,换个更安全的地方。”
“可是天大地大,我们能去哪呢?”
“实在不行,我们离开安吉镇,去别的镇子。”
“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孩子,怎么走?我们一动,线索就留下了。”
年轻男子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可是不走,他们难免会追查到这里。那天我们留下了很多破绽。”
“要是有场大雨,那些印记就没有了吧!”
可是如此淅淅沥沥的小雨,只会增添更多印记,让他们撤离的印记显得更清楚。男子抬起目光落到一排躺在床上的女童身上,叹息道,“行走匆匆,忽略太多。容我想想,在动之前,我们必须像个万全之策。”
年轻男子站起身,道,“大哥,已经很晚了,去休息吧!”
男子却撑着下巴坐在那里,道,“你去吧,我上了岁数,越晚越是睡不着。去吧,明日还有些事情要你去办。”
年轻男子也不犹豫,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先走了!”
年轻男子步出木屋,寒风扑面而至,他长长的吸了口气,整个人都显得清醒许多。抬目远望,忽然神情一凝,远处黑暗中闪过一抹亮光,他凝眸盯着那里,果然,又一道亮光闪现。他的神经骤然绷紧。
“敌袭!”
年轻男子大喊一声,周边几个木屋一下子亮了起来,一个个人从床上爬起来。
男子腾的站起身,箭步而出,道,“什么事?”
“大哥,有人来了!”
男子朝远处望去,浓眉紧蹙,几乎连在一起。他的面孔阴沉冷冽,喝道,“让兄弟们带上家伙,随时迎敌。记住,把灯火熄了!”
“好。”
年轻男子快步而去,片刻间,亮起的屋子又陷入黑暗之中,只是在这黑暗而沉寂下,一个个身影聚拢到了男子的面前。
“看来是官府的人了,”男子冷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查到我们头上,看样子是倾巢而出,将我们当作大鱼来打了!”
“大哥,到底怎么回事,官府怎么会这么快查到我们头上,又这么快找到这里?”有人问道。
“难道、难道是阿福?”有人迟疑的道。
“是他!这个狗娘养的,竟敢出卖我们!”一人厉声喝道。
“住嘴!”男子心里虽然怀疑,却不敢妄下结论。“现在是迎敌时刻,其他的事后再说。既然有人把我们当成了病猫,以为我们好对付,那便让他们瞧瞧,我们青衣卫虽然解散了,可是,要想惹我们,可没那么容易。”男子说着微微一顿,又道,“他们既然有准备而来,那便是四处设下了埋伏,赵构,赵欢,赵孟,陈策,刘安,你们五人把那些猎犬解决了。”
“是,大哥!”被念到名字的人立刻四向而出,眨眼间隐没在黑暗中。
“既然来了,也是我们青衣卫亮剑的时候,兄弟们,我们青衣卫的规矩是什么?”
“我不犯人,人不敢犯我,我若犯人,无人敢惹。”
“拔剑!”
剑倏然出鞘,寒光跳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杀意,杀意宛若流动的寒气,萦绕在他们的身上。
远处传来人摔倒的声音,还有低声的咒骂。山谷伸手不见五指,木屋黑黝黝,宛若蹲伏的凶兽。有人在靠近,小心翼翼,却又无声无息。烟雨霏霏,屋顶上流下来的积水簌簌有声。
男子面色如这夜幕,阴沉而冷酷,眸光如手里的长剑,青幽深邃。
男子嘴角微微翘起,冷酷一笑道,“杀!”
三十多人瞬间散开。
而在山腰几处,蹲伏在那里的衙役不顾寒冷与不适,静悄悄的盯着前方的动静。雨水从树叶上滴落下来,飞禽发出森冷的叫声。忽然间,寒光飞起,啊的一声惨叫,血飙飞而起,落在了树丛和地上。来人宛若鬼魅,动手干净利落,一击必杀,既而遁身而去。呼吸间,几处传来凄厉的惨叫,将芒砀山冷凄凄的夜幕划破。
而山谷里,无声无息蜂涌而至的县衙捕快忽然被寒光惊住。寒光飞起,有人已经飞身而起,发出可怕的叫声,然后落在了地上。温热的血溅在人的脸上,立刻引起了恐惧的尖叫。沉默,被打破;气势汹汹,被撕开。杀声已起,杀气纵横。顷刻间,刀兵相接,狭路相逢,亮剑必胜。
四处的惨叫和乱哄哄的叫喊,让胸有成竹的何福和刘二毛瞬间如坠冰窟。袭杀,已经变成了不可能,而自己的队伍竟然在顷刻间溃退。何福又惊又怒,挥舞着佩刀,大声呵斥,可是在这黑漆漆的夜幕里,谁管他的呵斥,谁又在乎他的权势,全做鸟兽散。何福跌倒在地,被一人踩在了小腿上,咔嚓一声,他发出痛苦的叫声。
“既然来了,那便要做好死的觉悟,不然,杀人岂是那般简单。”
男人低吼一声,飞身而起,手中长剑纵横开阔,挥舞之间,血光飙飞。
何福呆住了,顾不得疼痛,连忙起身拖着一条腿往后撤。
这时,一人忽然抓住他的臂膀,何福吓了一跳。
“失败了,快走!”刘二毛扯着他的手臂快步往前冲去。何福满心的苦涩,而耳边又是那断断续续的惨叫的声音,敲击着他那颓丧而脆弱的内心。
雨还在下,但是声音已经渐渐消遁。顷刻间的杀戮,顷刻间的搏杀,戛然而止。
“走,带上女娃娃们,离开这里。”男人舔了舔嘴唇边的血水,严肃的道。
“是,大哥!”
呛的一声,剑已回鞘,清纯的声响,余音回旋。
离着芒砀山十余里远的地方,木屋里,陈辛已经从惘然与错愕中回过神来,他捡起地上的剑,一步步朝男人走去。男人没有惧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觉变得那样的遥远,男人冷冷盯着陈辛,眸光坚韧不屈。陈辛到了男人的面前,却没有看对方,而是将地上的剑鞘捡了起来。凝望着这柄特殊的长剑,他仿佛被剑鞘的铭文所吸引,目光幽幽,有若深思,但是他忽然阖上双眼,剑呛的一声入鞘。
“如果你认为我会威胁你,我很抱歉,这位姑娘还没有苏醒,我也不能离开这里,所以,你先忍忍,等这位姑娘伤势稳定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们留在这里,到时候我会带着她离开。”
陈辛说完便回身捡起药碗,移步走出木屋,在木屋旁边一条山水处蹲下身清洗药碗。
男子呆呆的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望着不远处陈辛放在那里的剑。错了吗?可是这个少年,无论他的身手他的神态,都不像一个普通的读书人。那么,这个少年是何人?是什么身份?青衣卫?!
男子神色一沉,眸光凝聚。广陵卫设立之初,青衣卫当道,若非青衣卫被裁撤,广陵卫何以能出世。说到底,青衣卫与广陵卫,二者如山中二虎,互不相容。垂下目光,男子的神色无声变化,似乎有一抹笑意从他的唇角漾开。不远处,一双眸子无声无息的盯着他。
夜,深沉如墨染一般的化不开,沉静如古水一般无波澜。
雨水,顺着屋顶的缝隙,缓缓的滴落下来。
嗤,篝火冒出一缕灰色的烟雾,袅袅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