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棠悦的错觉,九色越来越忙碌了。
她开始不再对夫子冷嘲热讽,每一句诗词都会烂熟于心。
画作有大家风范的风骨,练琴练到十指磨破出血。
晚上跟着父亲学习兵法,分析政局,每件事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连丞相也赞不绝口。
她越来越冷清出尘,也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大小姐。
不像她了,不是她了。
只是每每夜半噩梦,江九色都会抱着锦被出现在棠悦面前,那瘦弱的身躯甚至扛不住一张被子的重量。
他也无言,只是默契的替大小姐铺平整被褥,坐在一旁守着她熟睡。
母亲的事情她一直耿耿于怀,只有自己一人在的时候总是会被无边的压抑包围,只有待在棠悦这里才能给她片刻的心安。
隔着幔帐九色也不能熟睡,嘴里小声喊着阿悦的名字,紧紧攥住他的胳膊,长长的指尖嵌进去,很多时候会抓得青紫,坐在一旁的棠悦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他替九色塞好边边角角,嘴里念叨着,吹风不好,受凉不好。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在意阿九的感受。
做完手头的活计,转头就看见九色睁大眼睛扑闪着看向他,泪水顺着鼻翼砸进被褥里,一滴两滴。
少年被盯的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找回些许颜面,把头撇向一边不再看她,“别多想,我就是怕你染了风寒传染…”
“阿悦”,九色打断他。
“啊?”
“阿悦”。
“我在”。
“阿悦,我们成亲吧”。她说。
是和那天一样的神色,认真的一字一句都顿开。
外面挂着红灿灿的灯笼透过窗子间的缝隙映在九色苍白的面上,火光在她瞳孔间跳跃。
见他怔愣半晌没有接话,又是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
自然的仿佛问他晚上要吃什么,真诚的又好像自己不答应她是一种罪过。
棠悦的心愈跳愈烈,他听见自己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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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散了满城,长安城中的人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快过年又逢上丞相府小姐出嫁的日子。
丞相府素来大方,常在城中为平头百姓布施些粥饭之类的食物,落得名声也是极为不错。现在小姐结婚也是家家户户都能去定点的铺子领上一份蜜饯。
剩下想不通的就只有这位从未谋面的郎君是谁了,没有名望,甚至没有人听过见过这么一位人物。
皇帝究竟是怎么应允这桩婚事,为何又如此仓促,没有三媒六聘,也没有十里红妆。
或许是丞相的女儿不需要这些虚名,即便什么也没有的大婚,她依旧大方告知天下人。
其实父亲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如此容易皇帝就同意了这门婚事,他做好了为了女儿软磨硬泡的准备,最后丞相只简单提起此事,皇帝便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亲自撰写了圣昭将此事钉死。
现在想来仍觉怪异,皇帝最后一句话,“江相能想到将女儿嫁给朝中之外的人来破局,朕实感意外。”
什么破局,什么朝中之外的人。丞相听了个大概。
刚想开口询问,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说得出来,皇帝挥手遣他退下。皇帝想要除掉他们这些老臣早就算不得什么秘辛,各自心怀鬼胎罢了。
可能在小皇帝眼中行忠君之事的老臣都是眼中钉肉中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且被妖魔化的存在。
丞相不愿再解释,自己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平平安安就好。
虽然君臣关系陷入僵局,但总归将九色的婚事全部安置妥当。
城中纷纷扬扬的落了好些红的白的花叶,夹杂着糖纸一起扬在空中。天气也赶巧,前几日还是像下刀子一样降雪,今个儿天晴了个大早。
除开没有喜轿滴溜溜的把新婚娘子抬到小相公家中,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好些个爱凑热闹的婶子叔伯带着孩子把丞相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都探着脑袋伸着脖子,盼望着沾点喜气。
外面吵翻了天,内里冷清清。
府中人丁稀少,小皇帝和丞相的关系又日益恶化,连道贺道喜的客人也没一个。
只有长安蹲在一旁的座椅,看着老太太拿着檀木梳子,为九色扎起漂亮的发髻。
“原来成亲要有这么多步骤,看着就好麻烦,过不了几天我笈笄也要出嫁啦”。天不亮就被拉来坐在这里陪同,直到傍晚。
困的长安哈欠都没停下来,但是想着能亲自送九色出嫁,兴奋的一天上蹿下跳。
几步跑到铜镜前,细致的观赏上妆过程。九色皮肤和夫人一样细嫩,远山眉,含情的双眸半闭,纤长的睫羽如振翅的蝴蝶,娇艳欲滴的唇瓣微抿,面如桃花。
头上顶着看起来就很重的繁杂凤冠,长长的流苏坠子悬在耳边随着摆动发出清脆的声音。九色原本也就爱穿些红色的衣裳,但喜服格外不同,那般艳丽的色彩衬的整个人都越发迷人。
九色捧起衣袖放在面颊边轻蹭,这套衣裳象征着自己要嫁为人妇,她很庆幸自己的婚约不是枷锁,而是奔向挚爱的人,她就要嫁给阿悦了。
炮竹在院子一圈炸开了花,吉时已到。
轻薄的红帕掩住九色的惊艳,被人搀扶着跨过门槛,脚步颤抖,好像四肢也不是自己的了。
长安偷偷轻捏了一下九色的掌心,小声安慰几句,让她宽心。
只见一双白底黑面的长靴印着厚重的花纹,衣裳暗红的下摆在鞋子上面晃呀晃。
再往上一些就看不到了,九色表示可惜,她还想见见阿悦穿上喜服的模样,一定会更漂亮。
只见一只指节分明的纤长手掌从盖头下面伸来,等待着她的回应。
鬼使神差九色想到了很久之前,她踏月而去到阿悦的面前问他要不要一起来弹琴。
那时候她向少年伸出的手,会不会也是现在这般等待着回应。
怎么会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的少年也会有心动吗?也会想着牵起她的手就一直走下去的念头吗?她搭上棠悦温暖宽厚的手掌,她给他弹琴的时候也没有仔细的丈量过,男孩子的手都是这么大的吗?
这种问题留着以后再问吧,反正他们还会弹很多次琴,练很多次剑。
这些年九色慢慢从母亲的噩耗中稍微好转,点点滴滴全都有棠悦相伴,那些艰难苦恨的日子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她好想告诉她的阿悦,她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踩着花瓣铺就的道路,透过盖头下一丝缝隙,九色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双手。如果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也不错。她想。
只是路也是有尽头的。
在印着红双喜的堂前站定,一旁的喜娘为他们系上红绣球,一端绕着棠悦,一端缠住九色,好像要把两个人紧密的连接到一起。
“一拜天地”。
九色的嘴角挂着笑意,微微俯身冲着案几叩拜。
“二拜高堂”。
江丞相花白的头发今日梳理的格外精神,欣喜的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连说了几句,“好,好,好”。
“夫妻对…”。
“轰”的一声,相府漆的朱红的厚重大门左右分开,撞到两侧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响动。
最后一个“拜”字被淹没。
大批脚步声向着后院涌来,是道贺的人吗?
九色想掀起盖头,又怕破了老祖宗的规矩会触霉头。
她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再和阿悦有什么灾祸了,心下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遮的严严实实。
接着是父亲起身的窸窣声,然后很多很多夹杂着各种各样的碰撞和破碎。
她凑近阿悦,想小声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