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阿榆,抬头看,你知道现在天上有多少盏灯吗?”
岸边少年的手中只剩下最后一盏灯笼,少女笑得狡黠,“我猜是九十九!”
少年不置可否,“阿榆若是愿意,孤就为你点上一百盏灯”。
“我若是不愿呢?”
“那孤也会点,因为孤愿意”。
天上明亮的灯笼勾勒出少女面颊的轮廓,印在他的瞳仁里,是那样的天真娇媚。
可惜他没能等到一个回答。
//
“师父你瞧!天上好多灯笼!”
几重兴奋的趴在窗户边看着,天上一盏接着一盏的灯,像一团团升空的焰火。
昭国的习俗,每每有新人成亲,就会点上不多不少,整整一百盏的灯笼。
不得不说昭国现下虽然内政混乱,但繁荣昌盛不改往日,都城漫天的灯火里,烧着纸醉金迷的味道。
和师父来到这人世间已经十五年了,活得日子久了,这些春去秋来落到她头上不痛不痒。
虚无缥缈的时间,还不如窗外抽枝的柳树,来回聒噪的鸟雀,成群南飞的大雁,洋洋洒洒的雪花来的更有分量。
无聊倒是一点也不无聊,他们是奔着照顾江九色来的,唯恐引人注目,于是盘下了都城边缘靠近山麓地带的宅院。
师父照旧是每天深入简出,寥寥几次出行或长或短,回来之后偶尔会盯着神鹿给的那只匣子沉思,她不懂一个会发光的木头盒子有什么好看的,只要师父不说,估计这辈子她都不会明白。
相反,几重乐此不疲的捻了隐身决穿梭在街道之中,凡间热闹,人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生活在一起,连风都是有温度的,不像千归冷冷清清,只有山谷里的回音同自己对话。
思及至此,几重转身看向师父,他双手上下握着一张摊开的画卷,头也没抬似乎在欣赏这满目山水。
“如此阵仗,皇城今夜势必走水”。
正当几重以为师父要再沉浸半晌时,不温不火的氛围戛然而止。
师父随意合上那卷画抛到书桌上,只差两指的距离就会沾染到墨渍,淡淡道,“江姑娘府邸在紫薇星脚下,你且去护着些”。
“好嘞”。
好不容易有出门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几重提着裙子惬意的走在路上,她不着急,人世间的美景这么多,要好好看个遍。
上元节的街道,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人提着样式各异的花灯,振翅欲飞的蝴蝶,水里穿梭的游鱼,纵使再来十几年,也是看不够的。
要是能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
几重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摇摇脑袋赶紧把这个念头甩了出去。
隐去身形坐在高高的城墙上,这里距离江九色家不远,又能把整个东城净收眼底,着实称得上风水宝地。
有些人漏出笑意时几重也跟着开心,总有几个面色阴沉的,几重就跳过他们继续看其他的花花草草。
她喜欢看这些短短几十年寿命,仍旧快活度日的人,不像他们这些神仙,太阳东升西落只是过去了千万年中最平凡普通的一天。
在千归山的她重复着千年的麻木,死一般的沉寂逐渐侵蚀着她的心。
看过城外的人,几重把目光转向这一方被包裹住的小小皇宫。
真可怜呢,像是圈养在这里待屠宰的牲畜。
四面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城墙,就能围住这群人的一生,她还记得刚来到人间时,曾问过师父他们为什么不出来看看?
师父的回答犹在耳边,他道,“这面墙禁锢的从来不是肉身”。
几重初来匝道或许不明白,后来时间久了隐隐约约也咂摸出半分滋味。
有些人是不想出去,有些人是不能出去。
不远处的高楼上有对夫妻模样的男女,一盏接着一盏的点亮灯笼,重复着放飞的动作。
怎么能有人在皇宫如此放肆?
几重跳下城墙,重重的滚到草丛中,站起身来差点滑了一跤,皱着眉头拍去手上身上的草根和泥土,暗暗抱怨道,“大半夜浇什么花呀?”
上前几步,这下看清楚了,是小皇帝褚清。
以前在客栈的窗户边,几重还纳闷为什么街道旁的百姓跪了一地,那时候隔了好些人远远的看了一眼,师父告诉她那就是昭国的皇。
正在几重辨别之时,那小皇帝开口说话了,“阿榆,你知道天上有多少盏灯吗?”
一旁身着华服的姑娘笑得纯粹,仿佛只是单纯为眼前的漫天火雨而开心。
“九十九吗?”
“若是阿榆愿意,朕就为你点上一百盏灯”。
“我若是不愿呢?”少女偏过脑袋,故意不和他对视,那语气里试探大于欣喜。
小皇帝分神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飘忽,迷离不定。
“…不愿的话…可阿榆已经是朕的皇后了”。破碎不成句子的话被风吹散揉进夜空中,和那些闪闪发光的灯笼渐行渐远。
“咳…”,少女紧了紧披着的狐裘斗篷,领口一圈绒毛将整张小脸包裹在内,愈显苍白,看得出身体不是很康健。
那种介乎于煞白和没有血色之间,饶是以几重也能隐隐感到奇怪,这姑娘不像是灾多病多的模样,现下看起来的弱不禁风,倒像是被人为刻意封住了七觉八识。
好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子的严重性,小姑娘笑的依旧开心,几重强忍上去告知的心思。
心里掂量了一番,生死有天命,她如果做了那就是有违天道,别说天谴还没劈到她,这件事就算是让师父知道了,也够她喝一壶的。
但既然让她撞见了,明明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此刻却不能说出口,又不是她的性格。
哪里容得她多想,小皇帝已经替她裹紧了披风,淡淡道,“灯笼放完了,回去吧”。
两人牵着手的身影,在几重眼中,一步步走下台阶,直至消失在尽头的暗处。
这怎么能不悄悄跟上去,几重轻点足尖,瞬息的功夫就跟在两人身后,怕被人听见声音,不远也不靠近,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多管闲事,趟这浑水。
没一会儿几重是彻底忘记今晚出来是干嘛的了,一路走下来竟跟到了宫殿门口。所幸小皇帝吩咐了身旁婢女几句,就转身匆匆离开了,倒是不耽误事。
左右婢女帮衬着姑娘褪去繁杂的斗篷,赶忙又递上一只包裹严实的汤婆子,为她祛除一身的潮气。
待那姑娘落了坐,不紧不慢的屏退左右,小声道,“出来吧”。
!?
她能看见自己?几重捧着一颗心震荡的厉害,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在确定眼前的姑娘是不是真的能看到自己。
只见那姑娘眼疾手快攥住几重的手腕,狡黠的眨了眨眼睛,虽说带着病意,但心态倒是出奇的好,道,“哎,我能看见你啦,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呀?”
眼前的小皇后显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这下几重不着急了,大大方方坐到她对面的蒲团上。
“我…”,几重道,“我是看你三魂七魄只剩下最后一魄,想告诉你就来了呗”。
小皇后听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丝毫没有惊讶,只是看向几重的眼神里充满兴趣,托腮道,“那如果我真的看不见你,你要怎么告诉我呀?”
几重耸耸肩,“托梦”。
“哈哈哈哈哈”,眼前身着华贵的姑娘捂着肚子,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其实几重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的,凡人多敬畏鬼神,往往自己跳进梦里做个替师父传话的小童子,向他们直接挑明了说话就好了。
这是最简洁直当的方式。
粗暴,但是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