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九色就被带到了神鹿族里。
那是一座很高的山,四面都被耸入云天的树林包围,而她被关押在地底的深牢里。
里面关押的大多都是深恶痛绝的恶人,所以守卫及其的森严,怕他们逃跑地面全都蓄满了清澈透亮的水,那是鹿族的神水,对歪魔邪道能起到封灵的作用,不过这些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永无天日不是绝望,反而是一种解脱。
她双手合十被紧紧束缚,坚硬冰冷的金属把手腕一圈的皮肤磨破,不断重复着滴血结痂的过程,铁链延伸很远,尽头隐藏在黑暗中。长发披散在背后一直垂到地上,和水混在一起。完全没有知觉的双腿被施了决悬在水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能是因为那只鹿角的原因,她滴米未进也不会晕阙,再后来小陆来了几次,告诉她吸收了自己的一半神力,她的模样会一直停留在原地。
不是人也不是神,她成了不老不死的怪物。
小陆蹲在水牢外面啃着竹子说,“我打听到了小公爷为什么会忘记你了。”
九色紧闭的眼睛有了一丝松动,很久没说过话的沙哑喉咙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小陆一把接过去话头。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干扰凡尘的事,族里会有惩罚吗?”。小陆把竹子嚼的咔咔作响。
“其实我也被惩罚了,只不过我当时魂魄都散了,要不是小公爷甘愿散了几百年的修为助我温养,我现在都见不到你了,所以就只象征性的罚了几个月的洒扫”。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的手势摇了摇。
“但小公爷不仅杀了这么多人,还跟族里的老家伙说要娶你一个凡人”。
“当时族里抽了小公爷好多鞭子,次次都能剜掉肉的那种,”说到这里的小陆不禁瑟缩的抖了一下,“可是小公爷硬是没服软,还是斩钉截铁说要娶你”。
“后来被一个好老好老的家伙施了什么禁术,给小公爷的记忆封存了”。小陆撇撇嘴,他一向不屑于族里某些老不死的作风,真是顽固又不择手段。
把竹子当作泄愤的工具,小陆一口把剩下的全吃了,在嘴巴里嚼碎了发出很大的响动。
很久都没听到九色的回话,小陆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你不生气吗?”
生气吗?生谁的气,阿悦族里裁决的气吗?他们不过是为了少年好罢了,谁也不想自家的天之骄子和没有未来的人扯上关系。
至于生阿悦的气,她牵动了下很久没笑的唇角,发出无声的苦笑,隔着迷迷蒙蒙的雾气,九色接了一句,“没有”。
所有人都没有做错,是她不应该把别人牵扯进来。
踌躇了许久,小陆才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没有难过吗?”
是有一点失落。
她不曾想过阿悦会回来娶她的场景吗?她不曾想过和阿悦白头偕老吗?这一切普通人家的生活她难道真的没想过吗?
可是话到嘴边,还是一句,“没有”。
小陆便不再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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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悦来过两次,只是隔着铁栏杆看着她相顾无言,可能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女孩子这么上心,或许是因为那句“你不认得我吗?”他有些魔怔了。
一直被关在没有光的地方,九色的眼睛越发看不清楚了,每次九色都要眯眼盯着他很久才能依稀辨认出棠悦,见他最近安好,倒也能安心了。
腿不能走路了,手也用不上力气,现在眼睛也半瞎了,九色自嘲的笑笑,然后继续漫长的日子。
倒是小陆常来看她,有时候是替她解闷,有时候又会自言自语说好些话。
直到第八年的时候,小陆告诉她,小公爷又下凡去完成未完的历练了。
“嗯”。
他的生活要回归正轨了,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只是单纯的拯救了她片刻。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有一天,小陆一路跌跌撞撞的跑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缓了好一会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
带着哭腔道,“小公爷转生遇见了一个女孩,他们要成亲了。那是孔雀族的小女儿,这都是族里安排好的!”
九色蓦地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要娶别的女孩子了,那他们的感情算什么呢?朝生暮死的蜉蝣又或者是昙花一现的短暂。
可能就像是那支不值一提随处可见的绣球花,牢狱里铺了满地的神水,到最后被困住的只有她,而在意那朵花的也只有她。
阿悦,她真的好想再要一支绣球花。
但见小陆哭的伤心,九色安慰道,“我们本来就不能在一起,倒是你哭的这么凶小心再给眼睛哭肿了”。
不说还好,这下小陆哭的更凶了,撕心裂肺得咆哮道,“你懂什么啊!那都是族里安排的啊!小公爷根本不会喜欢那个女的!”
估计是气的上头了,又或者是被恶心到了,小陆一边打嗝一边哭诉。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小公爷的路要被人安排好,为什么他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那自己呢?也会被莫名其妙的安排好以后的路吗?他不想。
“你也说了,只是转生嘛”。
九色几乎快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留下迷蒙一个光影,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小陆的身形。
“你不懂!那是族里早就物色好的,两个人一旦回归神职就会成婚的!”
小陆透过厚重的铁栏杆看着九色瘦脱形的肩胛,精致漂亮的脸上一片苍白,没见过明亮的眼睛,瞳孔的黑几近透明的颜色,手腕上一滴滴血顺着纤长的指尖,砸进水里消散。
明明是不老不死,但小陆就是觉得她快不行了。
长时间待在这里,脑子估计也要退化了,九色很轻的笑了笑,“那她好吗?”
“谁?”
“你说的那个孔雀族的小女儿”。
虽然在气头上,小陆也不得不的承认,“是六界公认的才女”,不服气的又接了一句,“我觉得还没你漂亮。”
“那就好了”。
漂亮又有什么用,九色细声细语安慰了小陆好长时间,没办法,小孩子闹起脾气来没完没了。
小陆吸吸鼻子,“不管他们了,你还有什么想做事吗?我今天心情好,全都满足你”。
其实九色这样,什么都没有表达,一个劲儿的安慰自己,才是让小陆觉得更可怜。
曾同床共枕,享受过他的温柔,历经风雨和千难万险,现在明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和别人的婚礼也无能为力。
明明他们就差一步,也会有圆满的结局。
“那我可真要好好想一想”。
她没什么可求的东西,真说想要什么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但是小孩子蹲在她旁边眼巴巴的等着,她总不能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用着她转不过来弯的脑子思考了很久,“…我想…弹琴”。
小陆虽然不明白手伤成这样,连抬起来都有问题还怎么弹琴,但言出必行,还是给她偷来了藏宝阁里最好的一把古琴。
冒着挨罚的风险,又偷来了九色腕间锁链的钥匙,为她暂时解开了束缚。
褪去枷锁的九色,愣愣的盯着琴看了半晌,轻抚每一根弦和琴上的纹路,其实她知道自己的手早就不能弹琴了。
新婚夜震裂的虎口,为父亲刨墓磨出血的十指,还有被锁了很多年的手腕。
她还是想试试,一只手按着另一只,努力让手指用上力气,弹奏的很慢很慢。
可能也不能称之为弹奏,每次只有一个音的响动,缓慢,但是都在调上。
小陆在一旁看的奇怪,根本不成歌的琴音听得他有些犯困。
突然胳膊一酸使不上力,一偏划过下面那根弦,发出刺耳的声音,水牢像是天然的扩音场合,盘旋在半空中萦绕不去。
九色苍白骨感的手按在琴弦上没再弹了,扑面而来的无力感压的她手足无措。
如果再也不能弹琴,那她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呢,谁又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呢。
一滴晶亮的泪珠从黑的剔透的眼珠里,顺着苍白的面颊,落在手背,和脱落的血痂混在一起。
只有她意味着这是什么。
引以为豪的琴声不会再响起,属于她的骄傲已成往事,月下的那曲琴不会再重现,他们俩的回忆被彻底封存。
而他们,也都回不去了。
血混着泪滚落进神水里混做一处,溅起一湾鱼跃似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