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柳之迭想陪母亲吃饭也不是假话。但旁边有青青在,看顾着青青别受老夫人的欺负,大概也是心思一桩。
柳老夫人怎么能不懂这一层。当即干笑一声:“哪里这么多规矩?他在外求取功名那么多年,我不天天一个人吃饭?现在非得凑一桌吃不成?”
来福儿显然是带着任务来的,十分为难,抬眼看了下青青。
老夫人心道不吐点儿好口还不能支应了。于是说:“过去告诉他,我又不是什么坏人,不会亏待谁。”
得了这句话,来福儿如蒙大赦,立即狂点头:“是是,老夫人明鉴。”然后走了。
来福儿这么一打岔,让柳老夫人瞬间清醒了许多。她回想刚才想要对青青示好的意图,不由有些警惕了:这姑娘厉害啊,一番话说得老身都动了恻隐之心。难怪之迭来这里还没几天,就对她服服帖帖的。
不过青青的故事还盘桓在老夫人的脑海,让她又着实为青青的际遇感到同情。这么漂亮一姑娘却有如此不堪的遭际,就算她想抓住柳之迭这根救命稻草也不奇怪对吧。
两人在后院又枯坐了片刻,来福儿端了饭菜来,一共四个菜两碗饭。两荤两素,在桌面上铺排开来,不失丰盛之感。
柳老夫人看了看那四个菜,不禁嘴角上勾。
她是信佛茹素的。柳之迭当然不会不知道,但桌面上还是有两个肉菜。
显然,这两个肉菜不是给她吃的,而是给青青。
老夫人这下没生气。毕竟自己儿子这么疼人,说明青青的确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既然是儿子喜欢的,她也不能太为难人家了。
青青早上没吃东西,当然是有点儿饿了。她已经拿起筷子,看着柳老夫人。这点礼数她还记得,毕竟在徐圆家的时候,徐氏不动筷子,徐圆就不动,青青也跟着不动。
青青巴巴地看着柳老夫人,就等着她拿筷子。
然而老夫人不着急,只是淡然一笑,问青青:“你觉得我儿子,他怎么样?”
“他很好啊。”
“哦,好哪儿?有多好?”
柳老夫人还以为青青会说柳之迭在餐食上照顾她之类的好,却没想青青想了半天,答:“他是一个好郎君。”
柳老夫听完,差点没摔地上去。
她惊出一身冷汗。结结巴巴:“什、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他是一个好‘郎君’。”
柳老夫人感觉眼前黑了一片。
她没听错,她真没听错,青青就是这么说的。
郎君,郎君……莫非,之迭这个傻孩子,没能经历住诱惑,和青青做下了……不妥之事?
难怪。柳老夫人继而想:难怪这佘青青,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了这么久,其实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与柳之迭有了夫妻之实,所以根本就是稳操胜券?
柳老夫人赶紧喝了口汤,润了润嗓子。定了定神后再看青青。青青还是提着筷子,满心只是想要开饭。
不像啊……她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心思缜密、城府深沉的女人……
可是郎君这两个字说出来,总不会是别的什么意思吧?
柳老夫人只好问:“你说他是好郎君,但是他分明都没有成亲,他是哪门子好郎君啊?”
青青眨了眨眼睛,说:“不是啊,是因为……”
然后就把先前柳之迭对她的那套说辞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因为他不想伤害人家姑娘,所以就决定暂不婚娶。这样的男人,不管谁嫁了,自然都是好郎君咯。”
柳老夫人听完,半晌说不出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
柳之迭因为自己功名未就,还随时有生命危险,所以不想耽误别人姑娘,所以暂时不想嫁娶的事儿。
听明白是这缘故,柳老夫人心里的大石头好歹是落了地。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虚惊过后,柳老夫人嘴角不禁翘起微笑:这小子,还以为他真是个傻小子,原来也不是那么傻。
非但不傻,还很从容,很正直。
柳老夫人心中一片安慰。看青青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这姑娘果真是一点心计没有。
自己多虑了。
老夫人看着青青拿着筷子想动又不敢动的样子,这才反应过来得开饭了。她连忙抬箸,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到青青碗里:“来,吃菜,吃饭。”
***
经过几天的相处,柳老夫人对青青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观。说实话,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安静的姑娘,这里四壁高墙,她居然就可以站在天井里呆呆地看一整天的蓝天白云,不吵也不闹。
至于黄记药铺黑蛇被放的事情,老夫人也找柳之迭问过了情况——柳之迭到黄家略施了一番小计,从一个下人那里得到了突破口,瞬间推翻了黄老板、黄小姐以及其他人等的所有证词。
事实证明青青说得一点没错,她是被冤枉的。她当时连那个瓮子都没有靠近。反而是因为她在后院那里吸引了黑蛇的注意力,黄小姐等人才可以从容逃走。
这样的结果让柳老夫人对青青的好感又增加了不少。当然,柳枝的调查始终无法解释青青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又为什么与黑蛇对峙没有受到伤害、最终还要放走黑蛇?柳之迭为这事儿专门来问过一次青青,青青还是那套说辞:她认识那条黑蛇,黑蛇也认识她。
柳之迭问不出所以然,可是青青这么一句打发了他,他又舍不得走。旁边柳老夫人也在,老夫人自己儿子磨磨蹭蹭想要跟青青多呆一会儿的样子,差点儿憋不住笑。
渐渐地,柳老夫人不再防备青青了,也不怎么管束她。只是新县眼下匪患未平,柳之迭心思仍应该放在公务上。所以老夫人平常还是不放柳之迭到这后头来。
几天时间平淡过去。在这个别无他人的后院,青青呆得住,老夫人自己有点儿呆不住了。
不过她呆不住也得呆。毕竟如今县城里大半人都知道她是柳都尉的母亲。想要巴结奉承的人还不知凡几。自己出去,只会给儿子带来麻烦。
所以柳老夫人就干脆在这后院里,给自己找点儿事做。
这后院十分萧索,只有一面被雨水漫漶的墙壁上长着一丛茂密的爬山虎,好歹算是给平淡的青灰二色增添了一点儿生趣。柳老夫人在这里闲了几天,突然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
她吩咐来福儿找来许多花草。毕竟是偏僻县城,没有专门的花市,来福儿费了好大力气,也就从水沟山边弄来几株像样点儿的。
不过没关系,花草不齐不整,柳老夫人才有事情可做。她让人弄来几块门板制成巨大的桌子,又找来一把大剪子。眼睛里有了花草,柳老夫人的心情也跟着愉悦了。青青也被吸引过来。这个看看,那个摸摸,仿佛回到了她之前在徐圆家伺候那些药用花木时的情景。不过很快,青青就发现老夫人对待花草的态度与她不太一样。
那些花草被柳老夫人从地上搬到了桌上。芍药、牡丹、山茶等等依次排列。然后她再拿起剪子,这里修修,那里剪剪。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花草的枝叶花朵掉了一地。青青看得惊诧,老夫人则乐在其中。她将剪下来的花朵枝叶插到一个新的花盆里头,调整出各种姿态,呈现出青青所不曾见识的模样。
青青好奇,就问她这是在做什么?老夫人得意地说:“这叫插花,是一门风雅学问。从前在西凉可见不着这么多花,南土虽然潮湿,但也有潮湿的好处。这么多新鲜花束,真可谓俯拾皆是取之不竭。你不知道从前在京城里,这些都是要花钱买的。学这门学问可得费不少银子,寻常人家还真学不起。”
老夫人自得其乐,不由回想起在京城里的那些时光。当时也是那些勋贵看重柳之迭才气样貌,有意结交老夫人,所以赠送了她不少花草。后来柳之迭知道后告诉她那些花草的市价,吓得她再也不敢随便收人东西了。
现在来了南国,这么多花木简直到处都是,她自可以大起手脚来钻研插花了。
只可惜柳老夫人剪得起劲,青青看了一会,内心却从好奇逐渐变成索然无味。看着那一支支原本丰茂的花束变得瘦小,变得干巴。她终于忍不住了,问:“可是这样的花会不会死?!”
“有些会有些不会。”柳老夫人很奇怪她问这种问题,毕竟对于插花来讲这根本就不在考虑的范畴之内。“不过这东西本来就不长久。它要是长得快啊,反而破坏了美感,那还不如直接扔掉好了。你看,这为什么是个学问?学问嘛,就是你要从里头习得一些东西。这修剪枝丫的过程啊,跟教育矫正一个人十分相似。一个人成长的过程里,你可不能让它长得太自在了。这人其实比花草还棘手得多,过于自在了就没容易没规矩,就需要——”她伸出剪子来,朝一根横长的枝丫上剪下去,枝丫应声而落:“好好修剪修剪,保持形态。”
她这话多少有些暗指青青的意味。青青在她看来就是自由疯长的,所以才会这么地直来直去、大大咧咧。不过青青哪里听得出来,她只是心疼那些被毁掉和浪费的花枝,急切道:“可是人家长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修建?”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修剪就不是插花了。”
“那便不要插花好了。这些花草长得好好的,也没想长成方的长成圆的。它们爱怎么样怎么样,不好么?”
柳老夫人不高兴了。青青只是直抒胸臆,在她听来却成了直接顶撞。她停下动作看着青青,冷语道:“那有什么好?野花野草可以那样,但是进了宅院,入了厅堂,自然要有不同的模样。这是美,这是雅,这是学问。”
青青想起徐圆家那个小小的圈场来,圈场里的动物们在她眼里虽只是食物,但她也没想过要把小动物们削去手足脑袋,让他们好看一些的。更不用说拿来治病救人的那些个草药了。
小动物用来吃,花草用来制药、救人。于青青而言,这才是世间万物的本心本性。
于是她顿了一顿,坚持己见:“这将剪来剪去,也不过是在剪它而已。又没有问过它自己的意思,它未必会觉得这是美,这是雅,这是什么学问。”
这一番驳斥把柳老夫人给难住了。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到好的回答,后来终于想到要说什么了,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却突然牙根一抽,猛地疼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