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柳老夫人亲自发话了,柳之迭就算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遵守。
于是,后院那地方再也不是青青专属。西边厢房里也打扫出一间,柳老夫人晚上便让人把东西从客栈拿出来,住了进去。
柳老夫人进去的时候,柳之迭还给青青介绍了一下:“青青姑娘,这位是我的母亲。”这场面着实尴尬,柳之迭补充一句:“从今往后,你们也算是邻居了。”
青青在徐氏家里住了那么久,多少知道点儿礼仪——见生人要说:“你好。”
柳老夫人没应声,只点了点头,就进了自己那边。
柳之迭不敢多呆,连话也不敢跟青青多说。他生怕自己跟青青表现太近,会让母亲不高兴。
柳老夫人关上房门,放下行李。回想起刚才对青青的一瞥,心里头也不由想:我见犹怜。难怪,难怪之迭会喜欢。
不过,她并不准备因为青青十分娇憨可爱,就与她温柔以对。
相反,柳老夫人内心有种观点:漂亮的女人更擅长说谎。现在对面东厢房住着的,说不定就是位这样的主儿。
所以,她决定在第二天一早给对方来个下马威。
翌日柳老夫人不准备早起。
她是这么想的:如果这说不清来历的姑娘想要攀附自己的儿子,那么自己这个做娘亲的自然更是最主要的巴结对象。
既然要巴结,那么早晨问安就是最基础的一步。兴许还有那种把戏做全的,会在问安之后,立即奉上来一盏烟雾袅袅的绿茶。
人之常情,柳老夫人并不讨厌年轻的女子们如此钻营。只是,她不会让青青实现得过分容易。
毕竟姑娘的为人秉性最最重要的。下马威,杀威棒,要是连这些小事都承受不了,这种性子将来对男人也是一种折磨。
柳老夫人计议一定,便安然睡下了。
翌日一早,她果然睡了个懒觉。
日上三竿,柳老夫人这才慵懒地起床。起床后没着急开门,而是慢慢吞吞地叠被,着装,洗脸,漱口,匀面,梳妆。这一整套流程做下来,时间已经过了巳时。
屋外恍惚有人影在动,柳老夫人看见了,越发气定神闲。
她匀面梳头完毕,又安坐了好一会儿,再缓缓起身,来到门边。
哗啦——将门打开。老夫人却不由愣住。
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所谓那恍惚的人影,其实是都尉所外头有一树之尖,在阳光的照耀下恰好把影子落在了厢房门上。风一吹,影就动。
柳老夫人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她人呢?怎么没在?是不准备给我请安,还是说早上等了却不及了,自个儿别处玩去了?
可她算是被羁押的呀,能跑哪里去?
柳老夫人自己在院子里转悠了两圈,的确没看见青青踪影。
她思忖半天,看见对面厢房那合上的房门。
走过去,伸手一推。
起来了?否则的话怎么不上门闩?
可是走到床那边,却看见被子没叠,还覆在床上。而且,被子下头鼓鼓囊囊的。
这是没起么……怎么被子外头不见脑袋?
柳老夫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不由有些心慌。她快步过去,伸手一揭——
差点没吓一跳。
是青青,她抱着自己的腿,整个人蜷缩起来,还在香甜地酣睡。
那一刻,柳老夫人心里头真是有点儿……
这姑娘,就这么懒啊?这都什么时辰了!
而且,睡觉还没有关门的习惯。
懒姑娘可不行。长再好看也不行。
话是这么说,但柳老夫人还是忍不住仔细看了看青青的侧脸。的确招人喜欢。白净无暇,眉清目秀,一缕头发贴着额角,再配上两颊微微的婴儿肥,不但美,还可爱。
按青青这年纪,似乎贪睡一些也无妨。
不过柳老夫人还是得把她喊起来。大姑娘家爱睡懒觉,传出去可不好听。
“咳、咳!”她咳嗽两声,青青没有反应。老夫人没辙了,只能伸手去推她:“诶,起来了。”
青青这才美梦初醒,揉揉眼睛:“嗯?”
柳老夫人看着她憨憨的样子,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要是自己有这么个女儿……
青青洗漱倒利索,完全没有那些京城女子的磨叽。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已经从房间里走出来,来到柳老夫人的面前。
虽然洗漱潦草,但是难掩天生的清丽。昨晚天色晦暗,只是一面,老夫人没看那么清楚。方才在房里又是侧面,也不足好好端详。现在不同了,青青乖乖地走到面前,站得规规矩矩,柳老夫人上下打量:虽然没有豪门勋贵之女的霸道和阔气,却自有一番小家碧玉的甜美。
不管怎么说,总胜过昨天那个黄小姐百倍千倍了吧?
柳老夫人暗自点头,问:“你叫佘青青?”
青青点头,然后心想是不是得回问一句?于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
柳老夫人惊了,这姑娘是怎么了?这么没大没小的?问长辈尊讳,不是应该有敬语的么?
她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太好看:“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了,像来福儿他们,都叫我老夫人。”
“老夫人?”青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柳老夫人?”
柳老夫人自然不姓柳,不过她们那里的规矩是夫姓冠前,所以她应该是柳文氏。不过自来南土之后,大家都只单称一个柳字,所以青青这么叫倒也没错。
柳老夫人没作声,就当默认了。毕竟怎么叫都无所谓,这后院里头也没个外人。柳老夫人又问:“你是哪里人士”
青青的情绪瞬间有些低落下来:“不知道。”
“你父母呢?”
继续摇头:“不知道。”
“那你几岁了?”
还是摇头:“不知道。”
老夫人有些不乐意了:“你怎么可能连这些都不知道?”
青青感觉有些委屈,为什么人人都想知道这些。她自己却从来都没有想过。
柳老夫人看她模样,不再追问。昨天柳之迭说这姑娘不知道自己身份来历,也没有官籍,两者倒是印合。但是谁知道这姑娘是不是扯谎呢?
“你不爱说,便不说吧。”老夫人不悦道,“可是你昨天跑到黄家放蛇是怎么回事?”
“蛇?”青青赶紧摇头,“蛇不是我放的!”
“不是你那是谁?人人都说是你。”
“不是我,是他们家的那个胖姑娘。想要上二楼换衣服,”
“她家没有楼梯?好好一大闺女需要爬窗?”
“这我就不知道了,好像听着说是前面楼梯在修还是什么。”
是这样……么?
柳老夫人不禁困惑。如果说那个黄小姐说谎,也不是没可能。昨天在都尉所门口演那么一出,说明她跟她爹都不是什么诚实的人。要是真的栽赃到青青头上也未可知。
柳老夫人想了想,又问:“那你没事跑人家家里去做什么?”
青青一怔:“因为我知道那条蛇也在。”
“知道那条蛇在?这是什么话?”
“呃……那蛇我认识。”
柳老夫人两只眼睛瞪得滚圆:“认识?”她觉得青青这谎扯得有点儿大了,“你还跟一条蛇认识?”
青青点头:“因为那蛇以前是我在徐圆家里见过的。”
柳老夫人耳朵一动,发现自己听到了关键。这姑娘不是说自己不知道来处么,怎么现在又冒出个人来?
“徐圆?徐圆是谁?”
“徐圆就是……”
青青把自己从山上被徐圆找到,然后带到徐家庄,继而住下、生活的事情一一给老夫人讲了。她一边讲,自己也一边怀念,毕竟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么长时间,徐圆找不见自己,大概十分担心。而徐大娘,她身上还病着,也不知道身体好些了没有。
柳老夫人听完青青的这些遭际,只觉得有些魔幻。她不敢相信一个姑娘家,居然愿意懵懵懂懂地去一个不认识的农村人家出力、吃苦。不过青青是那么一本正经地讲出来,她又不免有了几分相信。大概这山野的女孩子就算撒谎也这么粗糙,一半真一半假。
老夫人愣了半天,又问:“既然你是有住处的,怎么不回去?还在这都尉所干什么?”
青青老实回答:“我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我醒过来的时候,手脚都被绑了,人也在一辆木头车里。然后是柳之迭救了我,他说那些人是山匪。”
“那你也不知道那个徐圆家在哪儿?”
青青摇头:“我只知道那是一个村子,好多人姓徐。柳之迭说问过县令了,县令说附近几个县都有不少姓徐的村子,徐氏在好大一片都是大姓。所以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把我送哪里去。”
原来如此。柳老夫人暗想:这姑娘其实也是蛮可怜的。身世颠沛流离,却一脸懵懂纯真,也是心大。
可老夫人继而又想:不对啊,应该说,恰是因为她先前过得不好,所以现在到都尉所了,就算没什么个人自由,生活却应该是胜过往常的。
于是她又试探青青:“那跟徐圆家里比起来,这里好吗?”
青青立即回答:“好!”
老夫人心里又不禁冷哼起来:果然,为人虽然懵懂,享受总是知道的。为了这点儿好生活,也难怪会努力把柳之迭迷个神魂颠倒。
“好哪儿啊?”
“哪里都好。”
“呵,哪里都好?那你一件件说,我一件件听。”
青青全然意识不到这是刁难,果然一件件比较起来:“这里的床舒服,好软好软,我以前在徐圆家,下面都是垫稻草的!稻草其实也舒服,但就是有时候下雨会生潮气,睡上去还有点儿动静,吵人。另外,稻草有时候会从布下面漏出来,扎得慌。还是这里的床好,这里的床下面也不知道塞的是什么,整块布也是缝起来的,一点儿也不漏。对了,被子也暖和,暖和得我早上都不想起来。还有这里的房子也好,不漏雨。在徐圆家里,有时候得用脸盆接着,要不然雨水会滴得满地都是。窗户也是,这里的窗户能关牢,外面的风一丝也透不进来。当然咯,在这里最最舒服的还得要说是不用干活。在徐圆家就不同了,我每天得早早起来,后面的圈场里有小动物要喂,野鸡吃虫子和谷子,兔子要准备青菜,番鸭就好养活些,什么都能吃。喂完了动物就去烧水,做早饭。白天的时候会有人来看病,我就给看。中午又是做饭。下午看病,给徐大娘煎药,傍晚的时候再喂一次动物,然后又是晚饭、烧晚上的水。对了,我忘了跟你说徐大娘的事了,徐大娘是徐圆的母亲,身体不好,先前还病过两次,都挺厉害的……”
青青轻描淡写地说,柳老夫人则听得后背一阵阵发凉。青青补充了这其间许多的细节,可算是让她听明白了,在那个徐圆的家里,她过得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说,那徐家母子两个,根本在把她当成个童养媳在养!
虽然说起来童养媳没有什么非法之处,那徐氏一家也算给了青青片瓦遮头。但是利用这样一个懵懵懂懂的姑娘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实在是有些……
柳老夫人摇摇头,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不过看青青那滔滔不绝的样子,她也不得不有几分相信:大概正是因为这个佘青青有颗懵懂之心,才能够坦然地忍受那个家庭的种种。
柳老夫人鼻子不知怎么有些儿酸。
当然,年轻的时候吃吃苦是没什么的。她自己也是一路吃苦上来的。但恰恰是尝过了苦头的人知道心疼人。
看着青青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着她眸子里透露出来的纯净、澄澈和知足,柳老夫人心肠一软,伸了伸手,想把她拉过来,温言宽慰几句。
而就在这时,来福儿来了。
来福儿走到近前,行了个礼:“老夫人。”
柳老夫人一看来福儿,便收回手。问:“怎么了?”
来福儿神色有些为难,显然,他也是有点儿畏惧柳老夫人的:“少爷有点儿事情,让我来请示老夫人您。”
老夫人点点头:“说吧,什么事?”
“哦,是饭点了,所以少爷说想到后院来陪着您一起用午膳。”
“陪我?用膳?”
柳老夫人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下旁边的青青,干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