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是被另一群更凶的人救的。
收拾山匪的过程索然无味,数支羽箭从黑暗中飞射而来,几乎每一箭都正中目标。几个山匪有反应慢的,当即就交代了。腿脚快的也不行,道路的那头有人骑马飞驰而来,唯一落跑的山匪跑得太急没注意脚下,结果跌了一跤脑袋撞大石头上,也没气了。
青青看得出这帮人的丧气——他们是想带活口回去的,可惜这几个山匪很不争气,居然不出片刻全部交代了。
这样一来,青青就成为了现场唯一的目击者。
这队人马中为首的那个朝青青策马过来。青青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想着能把刚才这群人弄死的,大概更坏得不行。
果然,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也抽出了腰间的剑。
青青在那辆木板车里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
剑锋不断逼近,她一寸寸地往后退。但是很快后背就抵住了木板车的边缘。她再退就得掉下去了。
青青心想: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运了,自己不明不白地来到了这个地方,又要不明不白地死去。
她一侧手一闭眼——不想看到自己的血液喷涌而出的样子。
然而。
“嚓”地一声,青青手中的束缚应声而断。
青青睁开眼,明晃晃的剑锋并未远离。这人反手又是一刀,青青脚上的绳索也随之断裂开来。
青青讶异地看他收刀、回鞘,一气呵成。
这人调转马头,马的尾巴在青青面前晃来晃去的。
她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等了片刻,这骑马者不耐烦了,眼神一凛,沉声道:“上马!”
青青就这样被他们带了回去。
她这还是第一次骑马,上去就觉颠得不行。道旁的树木和脚下的石子儿飞快后腿,看得她简直有些眼晕。她害怕地抱住了他,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前面这人直了直身子。青青看不清他的面目,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夜色浓重,天上时不时有乌云飘过。在马上颠啊颠啊,青青的上下眼皮子粘了一下、两下……最终,她合上了沉重的眼睛。
青青再醒来是在第二天早上。
她是从一个温软的床铺里醒来的。这床铺如此舒适,让她简直舍不得离开。外面的鸡都不知道打了多少次鸣,街巷上还响起了嘈杂的人声。青青躺在床上,睁睁眼睛,然后猛然坐起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自己睡懒觉了!
青青连忙起床,下地——睡晚了可就不好了,家里还有好些事情要做,劈柴、烧水、熬药、焖饭。样样都得她来。
可青青才一下地,就发现有些不对。
这地面……怎么铺这砖头?徐圆家里的地明明是土抹平的啊……
她再一抬头,看见的状况跟徐圆家的状况完全不一样。
漆黑的大木柱,开阔的屋顶,还有格子花窗。
青青眨巴眨巴眼睛,回忆起来了——
自己并不是在徐圆家。而是被昨天那个骑马的人带回来了。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青青连忙过去开门。
结果门一打开,门外头站着个端着个黄铜脸盆的小厮。
“哎呀你怎么不穿衣服就开门呀!”
青青还没问来人是谁,就听见这么一句。
更可气的是,对方忙着用手去遮眼睛,结果那铜盆自然而然就噹一声砸地上了。
青青连退两步,却还是被水溅到了鞋子。
她低头看看自己,觉得那人真奇怪——自己明明穿了衣服的啊,怎么说自己没穿?
等青青最终洗漱、穿戴完毕,去见了该见的人。
也就是昨天把她救回来那位。
当然,她先见到的是那个给她端水的家伙,小小小厮,比徐圆看起来还要年轻许多。小小厮气呼呼的,脸还有点儿红,抱着胳膊,一脸不太开心的样子。
“哼,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姑娘,哪有穿着亵衣出来见人的?这得亏是碰到了我年纪小不懂事儿,要是碰到了别人,话还不知道给传成什么样儿!”
青青不太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倒是后头坐着的那人,用手轻轻攥拳,在小厮的脑袋上钻了两下:“你年纪小不懂事那你还红什么脸?”
“诶,少爷!谁是伺候你的?你怎么帮外人呢?”小厮抱着脑袋直躲并气呼呼抗议的样子,看得青青满心觉得有趣。
原来是有内外衣之别,她还真不知道。从前在徐圆的村子里倒没这么多讲究。近期天热,村子里好些人,不论男女都经常穿单的出来,也没见人说什么。
可却居然在这里遇到了新的规矩,这小厮还挺认真。那自己以后可不能再犯了——青青暗自铭记在心。
小厮的岔打完,轮到正主儿说话了。正主坐在正座上,正是昨天救了青青的那位。
青青一抬头,正主正好也从小厮那收回眼。当下四目交错,仿佛闪过一丝电流。
青青内心有些恍然:咦,这人是谁?怎么好像见过?
而柳之迭的心里也是同感。
“你……叫什么名字?”他颇为谔谔,问。
“我?我叫佘青青。”
柳之迭心里想:佘青青……不会呀,这个名字没有听过。可是,为什么却觉得如此熟悉?
这时候轮到青青说话了:“你又是谁?我是不是哪里见过你?”
柳之迭霎时心惊,忙道:“我叫柳之迭,是东郡新县新上任的都尉。你在哪里见过我?”
青青摇头:“不知道,只是觉得见过。”
柳之迭想了想,问:“你是哪里人?”
碰到这个熟悉的问题,青青又觉得难受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不知道?”柳之迭错愕,“怎么可能不知道?人人皆有官籍,官籍所载,便是出身郡望。”
这下青青知道怎么答了:“我没有官籍。”
“……”
柳之迭算是被她打败了。
不过内心的疑惑没有揭开。何况,他是一县之都尉,负责本地安防。现如今附近山匪肆虐,为害甚巨,对于来历不明之人处处关隘城门都严加盘查,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没有官籍?莫非你是黑户?”
青青迟疑地点点头:“可能是。”
柳之迭简直要滴汗。他清清嗓子,问:“在我昨天见到你之前,你都在哪里生活?”
“我在……”这下可真是有点儿把青青问急了。她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想不起来徐圆的村庄名称。
“我在一个很多人姓徐的地方生活。”
“姓徐?”柳之迭对小厮来福儿示意,来福儿立即拿起纸笔,记录下来。
“那你还去过哪里没有?”
青青摇头:“我以前住山上。”
“山上?哪里的山上?”
“村庄附近的山上。”
这么说来,还是离不开新县的范畴。
这就怪了……柳之迭暗想:既然她没有离开过新县地界,自己就断断不可能在哪里见过。
柳之迭年纪不大,一生转折却颇多。起于西凉,求官于帝京,然后来到南方湿热之地后补,等到了这个位于东郡新县的都尉差事。
纵观他一生,跟青青在先前的岁月里明明不可能有交集,可是心里头,却明明觉得这个女孩儿自己是认识的。
莫非是……记错了?
柳之迭心里头就这个问题百转千回。旁边小厮来福儿咳嗽了一声:“咳、嗯!”
柳之迭回神,看向来福儿,来福儿赶紧将手里纸笔稍稍一斜,柳之迭看清楚了上头的记录:
官籍:没有。
住处:不知道。
来自:山里头。
柳之迭:……
这不是典型的嫌疑犯刚被抓时的否认三连么?
莫非这个佘青青也是个骗子?
柳之迭顿时警惕起来。
他心想:娘说过了,越好看的姑娘越会撒谎。当初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的女眷真真是应了这话,自己好几次都险些吃亏。莫非眼前这个也是——是了是了,她长这么好看,说谎的工夫大概也不会差。
于是柳之迭想要震慑一下青青:“你不知道你住哪里没事儿。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
“这是官府!”
柳之迭说得气势汹汹的。他几乎要恶狠狠地拍着椅子扶手大声补充一句:怕不怕?
可结果青青却回:“官府……是哪里?”
柳之迭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可青青只是无辜地眨眨眼睛。她是真不知道。
如果是装傻,那这姑娘的演技也太好了,可要是真傻……那真是有些可惜了。
倘若换做别人说这样的傻话,柳之迭肯定不予理会,可是青青那傻乎乎的模样,却让他迟疑片刻,居然老老实实地回答:“官府就是官员办公的地方。”
说完话又觉这句气场太弱,当即咳嗽了两句,严厉改口:“也是关坏人的地方!”
结果青青听了,也只是很缓慢地点头:“哦,知道了。”
柳之迭有点儿牙根痒痒。
不是气,也不是恨,而是有一点点好笑,一点点欢愉。
对眼前这姑娘,他不知道为什么偏就有点儿生不起气来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