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青青是给饿醒的。
毕竟头一天她几乎什么也没吃,应该说这几天她都没有吃好。干面饼虽然可以下咽,但毕竟跟青青一直以来的饮食还是有很大不同。前些日子过了午夜她便起床来捉老鼠吃,可这几天老鼠都不敢来了,她只能饿着。
青青醒来的时候,发现隔壁房间也打开了门。今天徐圆倒是起得够早,比平日要提前许多。徐圆起来后没有过来敲门,而是径直去了厨房。厨房里起了会儿动静,然后便烟熄灶停的,徐圆端了碗东西从窗前走过,去了隔壁。
徐圆那是给徐氏送米汤的,那味儿青青隔着窗户也闻得出来。这一幕就有点儿让青青起疑了。往日里早晨一般是这样:徐圆起床来,先叫醒青青,然后去厨房生火做饭。青青有时候还会去帮他,到了热气腾腾的厨房,也算是受了“人间烟火”的熏陶。然后早饭做好了,他俩便回到前厅,然后喊徐氏起来吃饭。
但今天状况完全不同,徐圆起得太早不说,而且也没有来喊青青。青青看见徐圆一直到给徐氏送完了米汤,都没到这边来敲她的门。
徐圆背起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轻手轻脚打开院门,再小心翼翼地关上,然后出门而去。
青青心下疑惑,等徐圆走远了,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外面还有点儿凌晨的寒气,山谷间氤氲缭绕,雾气湿重。不少农家虽已亮灯,但人却起得不多。
青青紧了紧身上的衣物,来到后边厨房,伸手先去揭了米缸,然后又去揭了面缸。就这样揭晓了答案。
原来家里没粮了。
所以徐圆只做了一点点米汤,只送到了徐氏那里。毕竟那点儿米汤也就仅够徐氏一人吃的。
青青放下面缸盖儿,心想:没有吃的了,徐圆昨天怎么不说呢?还一个劲地说没事儿。而且,他今天起得这么早,又是要到哪里去?
看着远处小路上徐圆的背影,青青心中疑惑慢慢有了答案。
没粮了,自然是要去想办法找粮食。前些日子青青跟着徐圆在村里头乱转,见识到人间的第一要务:那就是吃饭。没有粮米,活泼好动的人可以安静得像一株晒蔫的白菜。没有粮米,关系再好的夫妻也会陷入争执。没有粮米,村子里的一切秩序都维持不下去——最近一桩诉讼打到了族长那里,正是因为一家的耕牛踏坏了另一家的麦田,另一家想要收获之后用一定数量的粮米作为赔偿。这案子发生的不是时候,族长家自己也在为即将到来的收割做准备,总之一伙人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青青一直看着别人家的状况,却忽视了最身边。她这会子才反应过来——难不成徐圆也遇到这种问题了?
青青走出厨房,徐圆的身影在薄雾中已经变成十分虚无的一点,很渺小的样子。
她心想:这其实倒也没有什么难的……
徐圆在外头转了一整天。
他先是去河边想了想办法,下了杆子,希望能弄到几条鱼。然后又进山去转了转,想看看有无山货可以拿来做菜。忙过了下午回来,河边的收获十分有限,只有一条才两斤重的鲢鱼,外加几条猫儿吃的小鱼。他把这些装兜里,在村子较远的角落里逢人就问要不要。最终只换到两个窝窝头。
实在是多的别人也没有,毕竟这时节家家都紧张。这两窝窝头放手里虽然看着寒酸,但好歹能对付过晚上一餐。一个给青青,另一个给徐氏。徐圆自己多灌几口凉水就好了。
可等傍晚时分徐圆回到家里,正准备招呼青青吃窝窝头,却发现——人不见了。
徐圆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还到附近的田埂和小路上找。但始终没见着青青的人。
青青不见了,徐圆折进屋来问徐氏。徐氏迷迷糊糊的,说今天自己睡了大半天,好像没听见动静。徐氏虽然一天没听到青青动静,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在这之前青青也出去玩过不是。徐氏不急,徐圆是真急了。青青出去玩过不错,但那也是有他领着的。这些日子她呆在院子里可老实了,轻易不乱动。
青青现在没了踪影,甚至过了晚饭的饭点都没有回来,事情就有些不简单了。
徐圆寻找青青的动静逐渐大了起来,不一会便惊动了那边沈氏。沈氏过来一问状况,得知是青青不见了,嘴角顿时浮起笑意。
“哟,怎么着?徐圆,昨天没粮米,今天就不见了人。别是因为看见在咱家吃不饱饭了,就一走了之了吧?哎呀我说什么来着,这种说不清来头的女人都是不可靠的。世界上哪那么多没来历的人啊,无非是贱籍,想在咱们家蹭饭蹭屋顺便给自己洗白,不好说实话罢了!”
徐圆听了反感:“沈舅娘,你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吧?青青一姑娘家可能只是因为贪玩,也可能是因为我今天出去一天了她没见着人,反着去找我去了,你怎么就这么喜欢给人定罪?”
沈氏还没来得及再回怼,里头徐氏听到了关键,立即问徐圆:“徐圆,怎么了?咱家没粮米了?”
沈氏一听,更是得意得了不得,立即说:“哎呀徐圆,你说你也真是的,没粮米这种事情何必瞒着大姐呢,人多智多,众人一起想办法才是正理儿啊。你总是自己一个人哪里能成,到头来还不是让你母亲多操心。”
“沈舅娘,你少说两句不行?”
徐圆真是牙都要咬碎了,如果不是有那层亲戚关系在,他估计可以一脚把沈氏给生生踹出门去。徐圆懒得理她,独自出门四处再去找找。沈氏也回到自己屋做饭给田里的徐丁送去。等沈氏回来的时候,徐圆也回来了。
沈氏又走到那边院子里,笑盈盈地要看徐圆笑话。徐圆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看到沈氏来,更是心头火起。
不过他未及逐客,屋内的三人几乎同时听见了动静,还闻到了一点儿异香。
这香味闻来熟悉,却因为疏远日久而有些陌生。这时分正是吃饭的时候,三个人都还没晚饭,闻着了这气味,胃都不由被钩了一下似的。
徐圆最先明白过来:“厨房!”
有人在厨房,气味也是从厨房飘出来的。
他第一个冲了出去,沈氏紧随其后。两人跑到厨房这边一推门——果然是青青!
“青青,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徐圆又惊又喜,又怪自己忙中生乱,回来了怎么也不去后厨看看,还以为青青没回来。
“嗯,我回来了有一会儿了。刚进去看大娘躺着,你不在,就来这边了。”
徐圆走到灶边,见大锅里正煮着什么东西,灶膛里炉火正旺,显是已经烧煮了好一阵子。
“青青,你这是在……”
“哦,我打了点野味回来,学着你做个菜。”
野味?菜?
徐圆听完,惊了。
那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动物被剁碎的肉块伴着光亮的油沫,一阵一阵翻涌不止。虽然青青还不知道怎么用油盐酱醋姜蒜之类调味,但仅仅肉块本身的滋味已经足够诱人。她自己是不爱把肉做成熟的吃的,但这次的捕获纯粹是为了解决徐圆家中的断炊问题,所以自然要依着徐圆和徐氏的喜好做熟。
而所有的熟食里,闷煮是最为简单易行的一种。徐圆不在,她自己就只好赶鸭子上架试试了。
徐圆看青青那副认真的模样,内心真是既惭愧又感动,连忙动手帮忙。而后头沈氏也凑了过来,低头一看那锅,也不由呆了。
沈氏呆了,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单纯因为那锅中肉块,不但气味喷香,而且色泽极为诱惑,看得沈氏忍不住咽口口水。炖煮的肉远不及爆炒的肉来的有冲击力,但实在是因为沈氏太久没有开荤,这一个月来省吃俭用,又兼田中劳作辛苦,就算她为人再吃苦耐劳,这时候也受不了这肉香诱惑。
所以沈氏径直走到了锅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锅,就再也挪不开眼睛。这时候徐圆欢天喜地,先前愁闷一扫而空不说,心思也放在了青青和锅里那肉上头。徐圆刚要问青青这是什么肉,今天究竟有什么收获,青青倒一低头看了眼灶膛,说:“哎呀,没柴火了。”
徐圆立即道:“没事儿!我现在去劈一些来!”
说罢便去了后院柴火堆那里,青青知道劈叉这事儿一人慢、二人快,就赶紧也跟了出去。这样一来小小的厨房里顿时只剩了沈氏一人。或者说,就剩了沈氏和那锅正在烧煮的肉汤。沈氏魔怔了似的,她左看看右看看,身前身后再没第二双眼睛,她便愣愣地伸出手去,从灶边抽了一双筷子,然后往那沸腾的锅里,开始翻拣起来。
等到青青和徐圆二人抱了柴火重新进入厨房,沈氏已经吃了好些了。
“舅娘!”
徐圆几乎失声,但沈氏见他俩人进来,也只是抬了下头,便重新低下身子去。尝了那肉味,沈氏变得有些不管不顾。她的舌头,鼻子,眼睛,全部沉浸在食物滋味肥厚的愉悦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之无论如何停不下来。徐圆看着生气,将手中柴火往角落里一扔,便要过来抢筷子:“沈舅娘!这是我家今晚的饭啊!”
沈氏灵巧一躲,让徐圆扑了个空,嘴巴一咧:“舅娘吃你一点儿肉汤怎么了,平日里你们娘儿俩没菜吃,你舅也没少接济你们不是?”
沈氏一边说,筷子往锅里一伸,又夹起来一块碎肉。忙不迭地扔进口中,丰厚的香气瞬间在唇齿之间洋溢开来,喉咙一动,温暖的感受继而直入肠胃,那种满足实在无以言表。
“沈舅娘!你住手!这都是青青弄来的!”徐圆真火了,但沈氏照样不依。说来古怪,她整个人的心思都被那锅喷香的肉汤给占据,身体内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指挥她、催促她,让她不断地向眼前的美食发起进攻。沈氏平日里还是个挺知羞的人,但这会子也不顾及自己的脸面了。她陷入到一种莫名的畅快之中,吃得越多,内心的充实和快意越大,她已经完全无视徐圆的怒火了,甚至会在夹起肉块的时候炫耀似地在对方眼前停留片刻,扔进嘴巴的时候嚼出惹人厌恶的声响,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肉,不是猪肉也不是羊肉,但舌尖的反馈却让她觉得这肉比那两种都要肉美味得多……沈氏就这样沉湎于食肉的痛快里,直到——她夹起一条细长的尾巴。
沈氏终于愣住,将筷子凑近来定睛一看:没错,细细长长,光滑无毛。
老鼠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