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自我的对话到此结束,一片白光将李悠然于梦中唤醒。
书桌前的人影依旧盯着屏幕,炯炯有神。
因害怕梦中梦的出现,李悠然使劲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再次确定这是现实。
“对了,今早有只蛾灵附你身上了。”她头也不回地说。
“蛾灵?”
“蛾灵是一种昆虫灵,也是羁绊灵。虽然本身没有危害,但往往伴随着噩梦与不详。”
“你就这么看着么?”
“放心吧!有烛阴之痕护着你,这东西伤不了你的。”
“烛阴?”李悠然思考片刻后说:“这不是传说中的生物么?”
“啊呀,刚才说到什么来着。”人影试图掩饰。
这么假的掩饰当人傻啊!李悠然捂着头叹了口气,说:“反正已经不正常了,再荒唐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这个很难解释的。”人影仿佛面露难色,又说:“总之你能看到我,一部分是它的原因。”
“好吧,这个问题先放一下。对了!”,李悠然细细地观察了一便人影后说道:“你好像看上去有点不一样。”
莹白色的连衣裙看起来有些松垮,随着她身体的轻微晃动,隐隐约约展现出她那动人的曲线。不知为何光着的脚丫,也与整体相得益彰。透明却又清晰的五官,透露出不属于尘世的美。即使她褐色的眼眸中多着一分任性,也与她温婉的气质没有丝毫冲突。及腰长发飘于半空,仿佛位水之中,悬浮着静静摆动。
“怎么不一样?”
“我现在看得要比凌晨时清楚,可以看清脸的程度。”
怎么会这么快?她眉目微蹙,没有再问李悠然问题,而是托着下巴陷入深思。
见她一直保持着一个动作,许久没有说话,李悠然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为了缓解自身的不适感,于是,他轻声地问她说:“这有什么问题么?”
“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问题。”她思绪回转,又问:“今早的梦,你到底梦到什么了?”
“除了飞蛾与一截人的指骨,也没什么东西了。”
“哎,我到底该怎么说你!”
捂着额头抱怨完后,她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着李悠然训道:“这是人的指骨啊!你就不能给点反应么?再说,你怎么能确定那是人的指骨。”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能确定那是人的指骨。”
“地点呢?”
“就在我接下来要去读的华希。这不会是真的吧?”
“如果我告诉你是真的呢?你准备怎么做?”
“就当……与我无关。”
听完李悠然的回答,她沉默了,有些颓败地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
看她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李悠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狠狠揪住。
“我做不到的。”
萎靡不振的话语从李悠然的嘴中泄出。对待自己的生命再如何无感,那终究是自己的。可若是连自己的生命都管不好,又有什么资格去管别人。
挖出那副指骨时,他就已决定不管不问。因忘记了梦境的事实,所以那就足以代表他在现实中的选择。
“你知道么?昆虫灵是最弱的灵。”
她抬起了头,盯着李悠然认真说道:“它们大多只有一夜的生命。我跟你去过华希,对我们来说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对它来说,却是全部。将死者的意念带出死地,带到你的梦境就相当于付出了它的全部。”
“为什么它要选择我?”
“估计,你是这个地区唯一一个可视死亡的人。”
“可只有一截指骨,我怎么能完成他跟它的意志?”
“放心,我会帮你的。你,这算答应了?”
“嗯。”李悠然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微微一愣,随即笑意如同桃花一般绽放。
“你能别傻笑了么?”
望着那依旧透明的倩影,李悠然觉得有些尴尬。
“不是啊!没想到我的苦肉计竟然成功了呢?还以为你会更加铁石心肠的。”
“刚刚那些都是唬我的?”李悠然皱了皱眉,有些不信。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你不生气,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说着,她的脸上便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没有生气,我去洗脸刷牙。”
说完,李悠然便起身走向洗手间。如往常一般,随意至极地用冷水冲了冲脸,并挤了一长条牙膏。
“我叫婉仪,你叫悠然。”她飘在一旁。
“有什么问题么?”因刷牙,而口齿不清。
“你看是不是很般配?”
“噗!”一下就将牙膏的白沫全喷在了镜子上。他低下头,立即用冷水掩盖了一下脸上的温热。
“你好烦。”李悠然的抱怨听起来有些奇怪。
“哈哈。”少女无声的回音在四处摇荡,“对了,刷完牙记得把窗帘拉开。”
“不是说,不能见阳光的么?”
“我又不是鬼,鬼才怕阳光的啦。让你拉开窗帘就拉开。”
发现自己争不过的李悠然只好乖乖拉开窗帘,十分具有侵略性的阳光一下子撒进了卧室。喜欢呆在阴暗中的他,有些不习惯地眯了眯双眼。
好了,玩手机。
可正要去掏裤子口袋中的手机时,他僵住了。手停在了半空,不知该放何处。
窗外的景象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空气中飘荡着五颜六色的氤氲,很薄但又清晰可见。没有遮挡世界的原貌,却又好像将世界陷入水彩画之中。
“这是灵氲。”,她飘到李悠然身旁,指着窗外灵氲最浓之处说,“灵死后就会散成灵氲,随着呼风飘向彼岸。”
“彼岸?”
“有生有死为此岸,超脱生死为彼岸。其中隔着一条海,叫作黄泉。”
随即,她指向了另一处,一处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地方。
李悠然的家位于上城郊区,是一间独栋洋房。木色的贴面,青灰色的屋顶,简单又不会落入俗套。房屋本身不对称,大体为欧式却又含有东方的自然之意。二楼的阳台为转角式,能同时接受东、南两个方向的景色。
唯二的缺点应该就是不易通行,且杂乱无章了。只有东边一条2米宽的水泥路可供出行。而最近的“邻居”,大概也要一里左右的路。又因长年无人修剪,庭院与围墙已被浓密的植被掩盖,跟墙外的雪松连在一起,密不透风。这是李悠然小时的恶作之一,不过也正巧起到了遮挡外部视线的作用。
除开大门,唯一一处视线清明的地方是在房子南面,有着一座小湖。湖内有莲,以石为岸。因正值开花时节,白白绿绿连成一片,极为漂亮。
再往南,便是桃田。因夏天正是吃桃的季节,可以想象在那无尽的绿色下被纸袋包裹的是何等丰满。而婉仪指的,正在桃田中。
一团黑色的浑浊静静地悬浮着,仅仅撇了一眼,就令李悠然心生恶感。
“那是煞气,跟灵一样,鬼死后也会留下气息。但是因为它太重,所以无法随呼风到达彼岸,只能沉入半途黄泉。”
“是不是要处理掉?”
“不用管它,放着就行。”,随后她望向李悠然,正儿八经地说:“当你能听见我的声音的时候,你需要承担的就不只是你自己了。”
“有点沉重啊!”
“所以,我们现在去散步吧!”
“不去。”李悠然懒得问为什么,直接拒绝了她的提议。
“你想,社恐这么严重的你,上学直接面对人山人海是什么概念?乡下小路平常又没什么人,不正是迈出第一步的最好地方么?”
“话是这么说。”李悠然皱了皱眉,她的提议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走啦走啦!先从把门口的杂物搬走开始。”
“快中午了,很热的啊。”
尽管自我有百般理由,可李悠然依旧鬼使神差般地接受了她的提议,可能连他的大脑也认为自己不该这么下去。
他知道,自己害怕的不单单是人群,还有那一股杵在人群之中的不自在感。他人大声的言语令他厌恶;他人无意的眼神令他拘束;他人自在的行径令他羡慕。
“你快一点!”
“我还没吃早饭呢?”
披上防晒衣,慢悠悠地走下楼。
他的房间在三楼,除开阁楼,是整间屋子最高的地方。
屋内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尤其是二楼的一间卧室,有着最为坚固的门。那是他父母的房间,自从母亲离开后,父亲出差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多。直到他休学那年,干脆以公司事物繁忙为借口,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次。
房门就此紧闭。
尽管每个月到账的生活费表示着人没有消失,但鬼知道是不是有了什么新欢。连母亲的葬礼都没有出席,这种人还有什么好指望的。他逐渐忘记了一家三口时的幸福,只留下了对自己亲生父亲的怨恨。
这也可以算作他不愿下楼的原因之一。
见李悠然过了半天才揣着“早餐”出来,她皱了皱眉头说:“你能不吃饼干么?”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李悠然的早餐构成,就固定为网购的苏打饼干加一瓶酸奶。
看着眼前叉腰抱怨的少女,李悠然摊了摊手。
“还有,你头发太乱了,赶紧回去理一下。”
活脱脱如姐弟一般的对话。
“好、好。”
说罢,李悠然走到了湖边。他没有选择上楼,而是选择把湖面当做镜子。
湖面映照出了一张瘦弱清秀的人脸,熟悉且又陌生。杂乱而又浓密的头发,不小心错放了几簇乌黑的发丝。向下垂过秀气的睫毛,遮住了没有焦距的眼眸。
已经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
于是,李悠然将头发认真地往两边拉了拉。四目相触后,只留下了无神的视线,是那般契合。
“是不是,好看多了?”不知何时,她蹲在了他的身旁。
只见她用手指轻抚水面,拂过他倒影在水中的脸庞。
“看,这是鱼灵。”
随着她手指的痕迹,李悠然看见了。在水面之下,有着一团晃动的红色印迹。在意识到了它之后,它就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条鲤鱼,如同水中之炎,在轻轻跃动。
“是不是,很美?”她的声音很轻,“千万不要太沉入,迷失了的话是要死的。”
美好的风景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治愈人的心灵,叫人暂时忘却不好的过去。
炙热的太阳在微风中变得温和,伴着独属乡间的芳香浸入心神。脚下是耕过的泥土,已成块状看似坚硬的泥土,踩上去会硌得脚心痒痒,随着崩裂的声音化为粉末与小粒。四周种植的桃树排列非常稀疏,中间隔着很大的空地,看来它的主人是有些忙不过来吧。
“你说的那团煞气呢?”
“应该是在这里的。”
他们现在正在小湖南面的桃田中。嘴中叫人不要管的她,还是因放心不下,强拉着李悠然到了这里。
揉了揉眼,李悠然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半空的灵氲依旧飘着,唯独那团黑色气息消失不见。
“没有啊?”
“不应该,煞气一般要持续十几年才会汇入黄泉。那团煞气是近期出现的,差不多在一个月前,你还看不见我的时候。”
“煞气有什么危害么?”李悠然不解地问。
“鬼是通过附身直接影响人的心智,而煞气是经过时间潜移默化。”她清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飘于半空的身影,不知观察着何处。
“找到什么没有?”
“没有。”
少女于空中落下,语气有些低落,神情中不时透露着一丝担忧。
看她一副愁眉锁眼的模样,李悠然也不好意思刨根问底,提议说:“反正还要散步,我们去附近逛逛吧!顺便可以找一下煞气的痕迹。”
时间渐渐接近正午,八月的太阳终于准备完全展现自己。微风被压至无法动弹,自小不怕热的李悠然额头也已渗出汗水。
从田间往南二百米,便是运河。宽约十五米,人工开凿的运河上,平日里往来最多的,是运沙的船只。因运河直通春申江,所以也是这儿最主要的水道枢纽。
在运河两岸,都有着可供一车通行的水泥路。平日里车辆往来无多,加之风景开阔,所以就成了这个地方村民最爱的散步地点,没有之一。
只不过,大热天出来散步的,也只有李悠然了。除开电线杆上叽叽喳喳的麻雀,真的可以算上安祥又带点惬意。
手插兜袋的少年观察下四周后,开始跨起大步,一大步、一大步得体验着脚掌落于地面的震感。犹如一位渴望礼物的孩童,得到想要后无意识地蹦蹦跳跳;又像一位蹒跚的老头,突然之间扔掉拐杖开始奔跑。
飘在他一旁的无形人影,也仿佛陷入了这等自在无我的气氛。她观察着这片世界,右指绕着垂下的发丝,除了她自己,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直到,这片气氛被一身犬吠打破。
那是一只金黄色的中华田园犬,杵在道路一旁的菜地中。半透明的身躯微伏,微微张开的嘴角露出凌厉的尖牙,褐色的瞳孔紧紧盯着两人。
“灵?”
“嗯,是犬灵。”
说罢,婉仪用右手示意李悠然不要太过靠近。
可以看见,它的后肢在微微抖动,背部与尾巴上的毛直直立起,呈出一副警戒的姿态。
“它在警戒什么?”,李悠然不解地问。
“它不是在警戒,它是在害怕。你看看它下面的菜地与四周有什么不同。”说罢,她便便一点点靠近犬灵,试图用双手安抚。
经她一说,李悠然才发现犬灵脚下的土地较周围要黑上一分。看上去不像是土质的问题,反而更像之前撇过一眼的煞气。
“是桃田里的煞气?”
“不是那坨。”
见犬灵后退了一步,婉仪便放弃了安抚的想法,它实在太过于警惕了。
“为什么它要守在这里?”
见犬灵浑身发抖也不愿离开它脚下发黑的土地,李悠然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又说:“是不是它脚下埋着跟它有关的人?”
一年前,这儿不是死过人么?
他想起,一年前村里有一位老人散步时因突发心脏病而去世。因宅在家中,他对其他细节并不清楚。只知道在这个方向,有人烧过什么东西,浓浓黑烟即使呆在家中也很清楚。
“走吧,它存在不了多久了。”她淡淡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你能为它做点什么么?”少年的问题有些令人出乎意料。
“死者是无法承担死者的,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记得还有什么意义。”她看向李悠然,缓缓地陈述,“只有生者可以承担死亡,也只有生者能令死亡变得具有意义。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承担它的痕迹。”
“要怎么做?”
“对你来说应该不难,用心去沟通就可以了。”
用心沟通?什么是用心沟通?
她的话真是难以理解。难不成闭上眼,对着它在心中默念:你什么都不需要怕,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什么都没有发生。
睁开眼,他望向她问:“怎么才算用心沟通?”
她只回答了他一个动作,“嘘!”
在她举起手的瞬间,一道白光从犬灵身体中迸发,穿过了李悠然的心头,将整个世界染成了白色。
于眩晕中,他睁开眼。
“刚刚发生了什么?”
黑白的世界,只有深浅之分。
仔细一看,发现自身所处的视角也非常奇怪,平视的高度只到人的膝盖。
不受意识控制地舔了舔左脚,毛茸茸的有点咸。
至此,李悠然才明白,自己已经到了它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