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蔺府,位于台城宫东南不远处,一个不起眼地方。金丝楠木匾额,皇帝亲题萧蔺府三个大字,字体飞扬,暗示皇家威严。朱漆大门两侧,一对石狮守立,精神抖擞,气宇不凡。入得府来,白色石砖雕高大墙壁,琉璃瓦扑满层层屋顶,烟霞祥云清锁水精庭院,花影月辉陪衬光鲜奴仆。
众人只看到萧蔺手中无权,以为是不受当今皇帝重视,皆不来巴结。哪知道这正是梁帝与萧蔺上演的一桩好戏,迷惑世人。当今梁帝,内忧外患,危及四伏。朝廷中,以太后柱国将军为首的莫家把持朝纲,皇帝好似傀儡,拿不得打主意;朝野外,邵陵王萧纶、湘东郡王萧绎、武陵王萧纪心怀异心,只等自己决策失误,然后以天下百姓为名,逼迫自己退闲让位;国土外,羌无进犯,西魏虎视眈眈,而逼死先帝的侯景又兴风作浪。
初等皇位不足一年,刚刚四十七岁,白发已经爬满大半,比之初等大宝时的精神抖擞,仿佛瞬间衰老。这日日煎熬辗转,夜夜心惊胆战的日子,这步步生死,如履薄冰的算计,让他尝尽了那万般荣耀背后的苦楚。
为了保住皇位,为了守住祖宗留下的万世江山,他迫切需要一个亲信,替他探查朝局动态,帮他把握江山命脉,助他举荐能臣干将,为他铲除贼人歹心。而这个亲信,就是被先帝恩养深宫,鲜有人知的萧蔺,再加上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特殊关系,梁帝对萧蔺深信不疑,而萧蔺对梁帝,也是忠心耿耿。
所以,作为唯一有所察觉之人,总管高欢看见萧蔺前来,亲自去茯德殿请梁帝;所以,萧蔺府的选址,耗费了梁帝许多心血,府中陈设,更是花费巨资,为的是收买萧蔺之心;所以,莫家请求梁帝赐婚,成全莫茯卿与萧蔺姻缘,梁帝总是含糊其词。梁帝害怕,娶了莫茯卿,就相当于在萧蔺身侧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他怕与萧蔺的辛苦筹谋,被莫家发现,功亏一篑。对于萧蔺的婚事,梁帝更喜欢萧蔺娶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儿,无权无势,掀不起波澜,万一某天萧蔺心变,不受自己控制,也威胁不了自己的帝位。
皇族多算计,善阴谋,猜人心。古来血腥案,多发帝王家,否则,又哪来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千古绝唱。
由于萧蔺并未成亲,萧蔺府装修的虽然奢华富贵,少了女主人的打理,总显得冷清寂寥。厅堂穿梭的,男仆占了绝大多数。服侍萧蔺的,两个贴身大丫头,府中人尊称掌事姑姑,朱雀,红枫,朱雀年长,行事稳重,红枫岁小,活泼贪玩。再有就是几个零散丫头,提不上台面,不知一说。府内总管花澈,打理萧蔺府大小事务多年,深得萧蔺信任。萧蔺府西北角,有一片偌大的百草药园,神医公孙格居住其中,他世代行医,穷困潦倒之际,被萧蔺搭救,安排在萧蔺府。公孙格读书甚广,常与萧蔺彻夜长谈,被萧蔺视为谋士,恩待有加。
练影与远惊尘待在萧蔺府的偏院,天色昏暗,花澈安排仆人送来饭菜,两人匆匆吃饱,无所事事,准备外出闲逛,却被掌事姑姑朱雀拦了回去。萧蔺府篱笆紧,规矩大,无萧蔺首肯,无关人等不得肆意走动。
练影无心萧蔺府风景,只端坐在台阶上,左手托腮,右手持捏玉佩,默想心事。那枚少主送她的玉佩,她一直佩戴胸前,贴身而挂,脑海中想起了那个奇怪人物,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也没有听过他说话的声音。倘若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能否第一时间认出?他可是奶奶说的,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人,难道就这样匆匆相遇,就此错过,再无重逢机会?练影胡乱的想着,命运随天意安排,总有些捉摸不定,纵然想象能天马行空,意外还是会无端降临。
远惊尘顺着一颗高大的红枫树,攀上了萧蔺府墙头,墙头那边,是废弃许久豪门贵府,这家府第的主人,名叫沈忠,曾对萧衍称帝,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沈忠出身门阀世族,祖父、父亲,都在前朝宋时为大官,财资丰厚,后因朝局更替,宋没齐出,家道衰落。沈忠幼时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虽如此,沈忠胸怀大志,笃志好学,擅写文章,后与萧衍相识,对萧衍称帝,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萧衍感念沈忠功劳,封太子太傅,女儿沈满秋,嫁萧衍三儿子,也就是萧纲为正妃。老来得子,取名沈满观,儿女双全,再无憾事。奈何家道突变,二十五年前,沈家上下,一百六十三口,一夜之间,惨遭灭门,朝廷禁卫军,全力缉捕,毫无线索,曾为震惊神都的大案,闹得人心惶惶。如今,豪门显贵沈家,只落得沈满秋一人孤苦,不得皇帝宠幸,无缘皇后之位,思家无亲,寻仇无路,身居后宫,凄凄切切。
远惊尘高坐墙头,见练影若有所思模样,手打拍子,吟唱道:“河汉纵且横,北斗横复直。星汉空如此,宁知心有忆?孤灯暧不明,寒机晓犹织。零泪向谁道,鸡鸣徒叹息。”
练影昂头,见远惊尘凝望着自己,不免俏脸微红,如初秋乍熟的苹果,圆润润,水灵灵,说不出的可爱。她将玉佩带回脖颈,回应道:“你唱的是什么,听不大懂。”
远惊尘从墙头轻盈跳落,缓步来到练影近前,单手搭在练影肩头,言道:“我唱的是,天上的银汉、北斗不停运转啊,怎么知道我在想念一个人啊,我的眼泪流不停啊,又能向谁倾诉啊,听到窗外鸡鸣声啊,才知道天亮了啊,也只能徒劳叹息啊。”
练影被远惊尘说透了心事,低下了头,嘟囔道:“吃饱了撑的,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远惊尘微微一笑,并未说透,女孩子的心思,敏感细腻,呵护恐来不及,哪还敢左右编排,何况她有一个好的归宿,总比跟着自己颠沛流离的好。远惊尘宽厚的手掌,触摸到了练影柔软的手心,言道:“走,我要带你找萧蔺,咱们找他求情,离开这里。”
练影道:“你怎么知道萧蔺在哪里?方才那个掌事姑姑说了,不许咱们随意走动的。而且府里的人,跟萧蔺爷一样,冷冰冰的,咱们就是问了,也不会告诉咱们的。”
远惊尘不听练影劝阻,执意拉着向前,道:“你注意了没有,那朱雀儿来的时候,身上有一股浓郁的牡丹花香,而咱们过来时,也路过一片牡丹花园,朱雀儿作为萧蔺府掌事,与萧蔺的关系非同一般,她活动范围应与萧蔺相仿,所以我猜想萧蔺爷就在那附近居住。”
练影使劲的掰开远惊尘的手掌,道:“好啊你,大色鬼,刚来王府没两个时辰,王府的丫头就让你盯上了。”
远惊尘大惊失色,赶紧捂住练影的嘴,在她耳边低语道:“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声音,这可是天子脚下,王府重地,说错一言,能杀头灭九族。我注意那丫头,就是为了趁早离开王府,你可别想多了。”
练影道:“为什么要离开呀,我觉得王府挺好的,有吃的,有喝的,有住的。”
远惊尘泰然的脸,突然神色凝重,仿佛晴空万里暖时节,凭空飘来一片乌云,暴雨随时发生。练影被这架势镇住了,舌头僵硬,卷不过弯,结巴道:“你,你,你怎么了?”
远惊尘目光凝望练影双眸,深情无限,余光扫向四下,确定无人在侧,才一本正经的问道:“你喜欢这样荣华富贵的生活?我可以给你,能比现在好上千倍万倍,你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容我为你实现。”
练影摸摸远惊尘的额头,温度如常,才稍稍舒了口气,眼色中泛起无数柔光,将远惊尘心中的贪念洗去,她宽慰道:“他乡富贵奢华,终抵不过田间浊酒浅酌,咱们不属于那个上层世界。奶奶说的不错,在这样的环境中,会一点点侵蚀心性,迟早,会接受天罚。那些牡丹无情无心,都可以趋炎附势提前半月开放,更何况咱们这些心智不坚的平凡人。”
她若真想着富贵生活,那日兮灵山,就不会离开少主,那少主许下的“我为王你为王后”的誓言,足可以让她一生追随。可是心若向善,千金不换。她终究年少好奇,只想看看富贵乡土,如何排场,并未真的不愿离开,所以才说出了那句吃喝玩乐的鬼话。可一旦要她堕落,理智战胜贪欲,趁自己清醒,趁远惊尘还未迷失,赶紧走,坚决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