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谷似是持斧的巨人在延绵的群山之中开的一条缝隙,切断了绵亘的青山,竹宫长晟坐在营外的杂草地上,借着头顶半轮明月洒下的月光向北眺望,只能在一片黑潮之中找到透过落日谷飞驰而来的浓重夜色。
“将军,护送欧家二公子的队伍已经准备妥当,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发了。”夺晨找到长晟时,大将军身着战甲,正一个人呆呆地向北瞭望。
长晟也不回头,只是拍了拍身旁的杂草,示意夺晨坐下。
“七岁那年,我被父王送到丽州城的如是书院读书,从那时起,这个落日谷就成了我回家的必经之路。”长晟的眼睛微红,似是哭过,脸颊上窄窄的水痕更加应证了夺晨的猜测。“没想到,这次的回家之路竟然这么难走。”
对于长晟的话,夺晨有些奇怪:“将军,您的家不是蓝导王府么?”
长晟从嘴角间憋出了一丝笑容,伸出手拍了拍夺晨的肩膀:“对于我们竹宫氏的孩子来说,丽州城才是家。”
夺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想起长晟是与自己并排而坐,目光所及根本看不到自己,忙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夜色袭人,长晟和夺晨两个人就这么沉寂在夜色中,向着丽州城的方向望去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忍不住极力远眺。
“担心你义父么?”少许沉默之后,长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夺晨愣了一下,回答道:“一年前我义父因病去世了。”
“哦。”长晟知道自己问了夺晨不该问的问题,哦了一声之后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想了会儿才继续说道:“蓝羽军绝大多数都出身金泽,他们的故乡或者亲人,或多或少都被这次突然发生的战乱侵扰,就连我,也是在担心我大伯的安危。”
“您大伯?”廊乡出生的夺晨自幼家境贫寒,没去过斓梦一阁,自然不知道现在掌店之人就是蓝导王竹宫天岐的兄长竹宫天屹。
长晟尬笑了一下:“我大伯竹宫天屹,是现在斓梦一阁的掌店。我父王承袭王位的时候你刚刚出生,所以可能并不知道。依蓝导王府的规定,一旦同辈的兄弟姐妹承袭了王位,其他人就要举家出府,虽然自己可以保留竹宫的姓氏,但不能传给后代,自己也不能再以蓝导王府中人自居。大伯年轻的时候挚爱枉死,立誓永不再娶,所以离府之时他就是孑然一身,四处云游,无牵无挂,斓梦一阁本就是我王府的产业,父王怕大伯云游一生,也没个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索性将斓梦一阁交予他搭打理,算是有了个家。”
“我倒是听长义提起过,他说他要等您承袭王位后,学着他大伯的样子独身出府,在西岸找个清净的渔村为家,兴起时就出去游访四方,无意时就在渔村结网大鱼,如此度过一生。”经由长晟提醒,夺晨想起几个月前同长义一行人结伴而行时,偶然听长义讲过。
“那孩子啊,还真是会把责任一股脑推给我。”提到长义,长晟阴郁的情绪消散了一些,将手中紧握的惊鸿剑放在自己和夺晨之间,伸腰躺在了杂草丛上:“我们兄弟姐妹,加上班艳一共五人,大伯最宠的就是长义,他总说蓝导王府的二公子清澈的眼睛跟他年轻时无异。”
夺晨仍是坐着,微微扭过头瞟向长晟,皎皎月光之下,周身裹于铠甲之中的长晟全然没有往常大将军的尊贵之气,只像是寻常人家的兄长,在凉意微染的杂草之上,嘴上叨念着家里的琐事。
“也不知大伯现在是否安好,听长义说他们赴山庄取剑的时候大伯刚刚远游归来,以他的习惯,只怕在丽州城停留两月,就又要出门了,如此算来,大伯最近并不在丽州城。”长晟似是在同夺晨聊天,实际却是在自言自语,嘴上叨念着自己的心事,全然没想起来还有夺晨这个属下坐立于自己身边,等到他想起来时,抬头瞄见夺晨仍正身坐在自己身旁,连姿势都未曾换过。
“军营以外你就不用当我是大将军了。”长晟坐了起来,伸出左手搭在夺晨的肩上,熟悉的动作让他感觉此时此刻坐在身旁的是自己的两个弟弟,不自觉拍了两下。
夺晨多少有些被长晟的举动惊到,嘴上条件反射般刚要说出遵命二字,想起长晟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舌头在嘴里转了两圈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小声地回了一句:“是!”
“你的枪法是你义父教的么?”长晟撤下了搭在夺晨肩上的手臂,转而换了个坐姿。
“多半是的。”夺晨正身坐立久了,腰部臀部都是酸疼,本也想换个姿势,但长晟坐在身边,虽然大将军让他不用拘束,但自己却是怎么也不敢怠慢,只得继续正身而坐:“在义父的教导下习武七年,后来义父病逝,我依礼守孝,期间自己拆改了一些招式,算是自创。”
“廊乡的知县举荐你来卡美拉都谋职,没看错人。”长晟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丽州城的种种,此时最好的方法便是同夺晨聊聊他的事情:“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到时候你义父在天之灵也会以你为荣的。”
“义父他并不希望我从军,也不希望我到帝都去供职”夺晨的声音由大变小,最后的两个字似蚊子的声音一般小,若不是四下无人,万籁俱静,长晟定是听不清楚。
“为什么?”
“义父的理由是什么,我不清楚,也没问过。据他说他是在倚泉关捡到我的,还是婴儿的我那时候气息很弱,身体也较比其他婴孩儿小上许多,后来我在他的照料下长大,但身体一直不好,为了让我强身健体,义父才教了我枪法。”夺晨站了起来,向北方施了一礼,继续说道:“五岁时我随义父由边境的倚泉关迁到廊乡居住,义父没有亲眷,也没有娶妻,就我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直到前年义父染了寒疾,于前年冬末离世,守孝一年期满后我原本是想到镖局去谋份差事,因缘际会得到了知县大人的赏识,举荐我去卡美拉都。虽然这违背了义父的意愿,但我真的是想到卡美拉都去看看,便带了知县的举荐信南下,路上有幸与大小姐二公子还有班艳小姐结伴而行,到了帝都被录入巡防营,后来承蒙大将军赏识,举荐我去参加演武。”
长晟歪头看着夺晨,夜色中仿佛是在看长义一样:“推荐你去参加演武的不是我,是长义,我只是替他安排了一下而已。”
“二公子自是要谢的,但大将军的恩情夺晨也不会忘。”夺晨说着,拱起手打算施礼。
长晟见夺晨的动作,一个健步上去拦了下来:“不是说了么?出了军营不必拘礼!”
“是!”夺晨收缓了动作,极力同长晟灼灼的目光错开:“将军,您看落日谷!”
落日谷中星星点点的火光自北而来,直奔驻扎在谷口南端不远处的蓝羽军大营,此时长晟与夺晨所在的位置较比于大营与山谷的距离则更远了一些,心知情况有变的长晟惊呼一声,顾不上招呼夺晨,拔腿便向大营方向奔去。
程司辑走到蓝羽军大营门口的时候,先遣队伍的火把早已经将黑夜照成了白昼,而即便如此,站立于大营正门前迎接他的那个面具人仍是不那么显眼,司辑怕自己看错了,向前又走了两步,见他以向自己拱手施礼,才停下来还礼。
“依狄隆国的民俗,你这可不算是施礼。”行礼过罢,程司辑厚重低沉的声音响起,同周身的夜色很是相称。
“虽然是为狄隆国做事,但我到底还是个波钰奇国人。”面具人扯下自己的面具,随手扔到地上,“我要是知道是你来接应我,就不必戴这面具了。”
“你是胡谨明?”程司辑有些吃惊,仔细打量了眼前的青年几下,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认错。
“胡谨明?”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男子冷笑了几下,“那是过去的名字了,现在的我叫猎音。”
司辑带着疑虑又上下打量了猎音一番,全然不像是自己脑海中勾画出的那个人的形象,但此时身旁再无他人,虽然心中不信,却也只能问道:“御枫书信上说他派出的那个人就是你?”
猎音察觉到了司辑的疑惑,但一点也不在意,只是淡淡地点头,应了一声:“正是!”
“事情你已经办妥了?”因为前几年的遭遇,程司辑对于竹宫、古越两家一直是仇恨极深,猎音虽只是古越旁支,自己又改了名字摒弃了姓氏,但那种厌恶之情程司辑却是改不掉的。不过既然来者是狄隆国新君所派出的心腹手下,司辑也没有办法回避,只能尽量收着自己鄙夷的心态,冷嗖嗖地问道。
“我肯来见你,自然是办妥了。”猎音仍是那平淡无情的语调,让司辑的心中顿时又生出了几丝烦闷。“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猎音话还未落,自己的身体突然向左侧身,随即向后撤了两步,苍白色的惊鸿剑自黑夜中闪出,本想杀猎音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料到竟被他躲开了,于是追身两剑挥去,但仍是被躲闪开来。
竹宫长晟穿的轻巧铠甲是三年前获封大将军位时由皇帝钦赐的,虽然没用什么名贵的材料,但是做工精美,剪裁得也异常合身,火光的映照之下长晟周身通红,仿佛是黑夜中的一尊杀神,伫立于稀疏的火光之下,倍显英姿。
程司辑见猎音被长晟步步紧逼,虽不情愿,但仍是抄起随身携带的佩刀,一个健步跃了过去,硬生生抗下了长晟的杀招,刀剑相拼的一刹那金属乒乒作响,在寂静的黑夜之中更显得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