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如同蛆虫一般瘫软在了沙发上,看上去她伤痕累累,脖颈处多了几道伤疤,让本就粗糙的她更加的粗糙了。可能是西北之风的凛冽,她往日修长纤细的手指失了那份美态,但夹烟的动作依然熟练且让我熟悉。我问她,这两年你回过家吗。
没有,已经无家可回了。
你见过你的父亲了。
他死了。
肖子的话冰冷而直接,寒冷了屋内暖色调的白炽灯光,我蜷缩到了她旁边寻求温暖。我不知道该不该宽慰她,该不该让她知道我又走进了她的生活并打算再也不要走出去了,我还打算向她阐述清楚两年前的事情缘由,不管是为了修补我们的感情,还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
肖子给我讲,我回了一趟上海,收拾了那里残存的行李,变卖了一些乐器和画,能带走的带走了,带不走的扔掉了。
我问她,之后呢,你回了家。
没有,我从始至终没有回去,但是在上海街头见到了那个女人。
她在做什么。
乞讨。
我说,流落到了上海,是为了寻你。
可能是吧,那个男人跟人打架被打死了。
没有报案吗。
她说,她说是报了,已经死了有些年头,报案无果。
你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肖子转过身看向对于她来说该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我的脸,她伸手摸着我的眼袋,摸着我右锁骨上那颗痣,嗅着锁骨间散出的淡淡体香,突然莫名的落泪,很多年没有见她哭过了,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以前会抱着她,她会哭许久,直到我的衬衫都湿透了,然后她会起身去为我洗衬衫。现如今,我不敢抱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抗拒。
肖子啜泣着,言语不够清晰,母亲,亦沫,我该这么称呼她吗。
肖子,我想她不比你幸运多少。
肖子说,幸运,如此奢侈的词汇,我从不敢妄求。
你至少遇到了庄深,还遇到了我,你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与生活,你母亲呢,终身残疾,无依无靠,既然那个男人。
肖子打断了我的话,既然那个男人死了,我就应该去管她了,哪怕只是三餐和衣物,对吗。
我握住肖子的手,不敢言语,我怕我们会再起激烈的冲突。在来此路上,一直和飒先生分享我见肖子的种种心路旅程,关于我的忧虑,飒先生从来都是一句你至少还有我,一句司空见惯的话,我从没有放在心上。那天到了山西边境的那家旅馆,看到他身上那道长长的疤痕,一夜梁梦,我终是有了体悟。伤痛不知何时会来到身边进行潜伏,亦不知何时会出手伤人,伤且是伤了,有的伤不会留疤,有的伤会留疤,只是体肤上的疤痕难以去除,但心灵上的疤痕一个人是可以自己掌控的,过去就过去吧,仇恨从不必留在心中。讲实话,我不恨肖子,不恨庄深,带给彼此的伤害,从最开始,我想都是不经意的。
肖子说,我没有叫她母亲,我将她送回了我在上海的住处,并且每个月会给她打钱过去。
我说,那就很好了,我想她会高兴的。庄深也在上海吧,你们有没有见过面。
庄深不在上海,他在北京。
所以你见过他。
肖子说,嗯,回上海走的时候见过一次,他身边有一个女孩,他说他们要一起去北京,我没有说什么。
那吊坠呢。我看着手里的黑丝绳吊坠,这并不是他过生日我送他的那条。
我不知道,许是你记错了。
我摇摇头,不会错,我平时从不会买这种东西,买了就不会记错。
飒先生从厨房出来,切了一大盘的水果,他说,这边的水果要好吃的多,水分充足。七七好像对陌生的肖子充满了新鲜感和好奇心,跳到她的腿上蹭来蹭去。肖子喜欢七七,她问,他叫什么。
七七。
肖子疑虑片刻,七月七日,七七,挺好。
我问她,你现在还打游戏吗,比如魔兽。
几年前就不打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打。
嗯,大家散后,回归了一个人的生活,无所事事。
肖子说,那他呢。
你说飒先生,他只是个意外。
飒先生专心致志的吃着水果,看着电视,这种顺理成章的寄托让他成功逃离了这场多少有些尴尬地重逢之谈。
肖子不禁笑出了声,像是嘲笑,但绝无此意。她说,意外,你怀孕了。
没有,大家都是成年人,懂的很多,不会怀孕,哪像当年的你。
两年前和飒先生在杜海工作的那家廉价酒吧结识时,我们最喜欢听杜海唱的歌是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飒先生说,人生之事,最怕的无非突然二字。
我说,因为往往会来不及准备吗。
对,多苦多难也倒还好,心有预备,就不会太糟,突然的到来,总是手忙脚乱,就会犯错。
犯错,改了不就好了。
飒先生说,但有的事是改不了的,也没有重来的机会的。
那人生最怕的就该是这种只有一次机会的事,而不该是突然的事。
他和我争辩,只有一次机会的事,往往有很长的准备时间,来临的也会准时准点,你若准备充分,就不会有问题,哪怕是失败了,也不会有遗憾。可突然的事呢,就算是一件很小的事也会挂怀。比如突然明天就要用一双棕色皮鞋,今夜就要买到,慌乱之间,可能就会买到不合脚的,然后就会因此而影响了你的心情,进而导致第二天的生意谈判就失败了,然后这辈子在生意上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我说,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皮鞋。
飒先生无语的看着我,你的话题总是极具跳跃性。
我明白你的意思,歌中唱得好。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只是我疑问朋友突然的关心有何可怕。
飒先生说,可能是借钱的,也可能是你生了大病住院了。
有道理,前者呢,空气安静。
飒先生说,往往是有人不经意间说错了话,下文无从接起,尴尬之境,覆水难收。
飒先生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中讲出道理的本事无人能及,我虽是他最忠诚的学生和听客,但我从没有用心去理解体会过,只有如今真正碰到了,才会追悔平日该是多学习。
我故意躲避着肖子投过来的想要把我瓦解掉的目光,她始终没有调转目光,语气低沉,亦沫,当年的事,怪我。
我问她,你指哪件。
她说,所有,所有事从始至终都与你无关,你只是个可怜的受害者。
我不可怜,因为我没有可恨之处。
说的好。
那你当时还那么恨我。
肖子说,对不起,我也被骗了。
庄深骗了你。
还有一个人。
我问她,谁。
你不认识,酒吧乐队的一个人。
飒先生给我扔过来了一根烟,这是我们的默契和癖好,听故事不需要爆米花,只需要烟。我对肖子说,先讲庄深,再讲那个乐队的人。
肖子说,庄深,他骗我说出轨的那个人是你。
没了。
嗯,没了。
那乐队的那个人呢。
肖子说,他当时刚分手,他说他不需要爱情,只需要音乐和朋友就可以,然后我们就做了音乐上的朋友,陪他喝酒时他给我下了药。
然后你就怀孕了,
嗯。
我问她,那那个人到底需要爱情吗。
我不知道,可能是不需要,但他一定需要满足**。
我说,丑陋且真实。之后你便把你怀孕并堕胎的事告诉了庄深。
没有,我不想告诉他,他发现了我去医院的体检报告。
我问,那我怎么没有发现呢。
我当时的确回了一趟上海,体检报告在上海。
那车票呢。
肖子傻呵呵的笑了出来,傻瓜,自然也落在了上海。
我说,你骗我。
我哪里又骗你了。
你告诉过我说此生的车票一个不会落下,死时会像日历一样一张一张的排好随你入葬。
肖子说,那你记不记得这句话的前一句是我们要一直一起旅行。
我问,所以呢。
飒先生说,所以她的意思是只会留下来和你一起旅行的车票。
肖子说,亦沫,他比你聪明。
我对肖子说,这是你的借口,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庄深出轨的。
他告诉我的啊。
他傻吗。
肖子说,许是和你一样傻,但他称这叫敢做敢当。
可以,好口气。
飒先生发问,我想知道庄深为何告诉你他出轨的对象是亦沫呢。
肖子摊了摊手,我也想知道。
我说,可能他并没有出轨,这只是单纯的报复与置气。
肖子说,我这样想过,但我认为我在上海见到的那个女孩就是他的出轨对象。
吊坠也是她送的。
很有可能,庄深不会在我们从A城离开后几天内就和一个女孩如此暧昧。
飒先生说,那他有可能是故意找了一个演员,又是故意在上海遇到你演给你看的呢。
我说,那这个吊坠也是庄深故意演这场戏的手笔。
肖子说,你们在为他开脱。
没有,我只想知道真相。
飒先生说,如果他真的出轨了,并嫁祸了亦沫,那他该死。如果他只是做了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的话,意欲何为。
肖子说,我不知道。
我问肖子,那你希望他是前者还是后者。
肖子不假思索,前者,这样就是他对不起我了,我问心无愧。
我说,如果是后者呢。
肖子说,那就只有等到他结婚的时候我亲自去问他了。
飒先生说,如果新娘是你在上海见到的那个女孩,那一切不用谈了,你俩可以胡吃海喝一顿,份子钱也该免。
我笑,对,份子钱我是不会出的。
飒先生继续说,如若新娘不是那个女孩,那庄深当年可能说了谎,至于真相,我想他未必会说。
肖子语气坚定,他会说的。
我说,我知道你很厉害,你有你的手段,只是我问你,搞你怀孕的那个人呢。
肖子说,现在他或是还在A城,或是已经走了。
你没找过他。
没有,他要给我钱,我不要,拿钱让我显得像是一个落魄女,我不想那样。
七七酣睡在一旁,我用手机放了几声猫叫,他惊醒,然后朝我跑了过来,我摸着他的小折耳,感觉到身心疲惫,但又极其满足。肖子,飒先生,七七,他们都在我身边。
肖子说,他的折耳很漂亮。
我说,是的。
肖子所在的地方,风景恐怕用壮丽一词形容不为过分。我们每日傍晚都齐聚一座小山坡上看日落,红霞满天,印在每一个人脸上。我又如愿以偿的再一次的亲眼见到了肖子毫无遮掩的笑容,我想,那比这日落更灿烂。肖子天未放亮就会起床,烧水,煮饭,写随笔。她有一辆四驱车,戴上头盔,背着背包,像个职业赛车手或者终生骑行客,上午去临近的镇子采购生活用品,中午很少吃饭,下午画画,写歌。经济收入是把画和歌寄给上海的朋友帮忙卖掉,收入不稳定,但照顾在甘肃的她和在上海的母亲足够。两年未见,肖子的很多种可能我都想过,但她会创造并维持这样的生活,这还是让我有些不敢相信。
她去年出过一个画集叫过客,朴实且寓意可深的名字。她对我说,我以为两年前我们分开后,彼此就可以称之为过客了。
所以你给画集起的名叫过客。
嗯。她问我,亦沫,如果不是这次庄深的婚礼,我们这次的见面会拖到什么时候,或者说我们还会不会再见。
我说,会的。没有说出的话是,那晚如果她没有给我打电话,那么第二天我想我肯定就会给她打去电话了。她如果没有接或是接了,我还是会像她给我打来电话那般的寡言少语,但如果她换了号,我就会变得很焦急,我需要知道她的联系方式,尽管我不一定会联系她。这就像一个人的财富,在银行卡中也好,在手机理财软件上也罢,只要有那么一个虚拟的数字提示着,人就不会慌乱,如若哪一天看不到那行数字了,人就会坐立不定,寝食难安。这也证明,人终究还是脆弱的,是容易被束缚和捆绑的。
和肖子在一张床上睡了几天,飒先生则和七七在另一间房。我和肖子只需要一个被子,枕头是彼此的胳膊。
我抱着肖子,她问我,你的睡姿依然未变,平时也是这么抱飒先生的吗。
我不想和你谈这些。
那你就讲讲你和她的故事。
你想听什么。
她说,从始至终,都想。
好,给我点一根烟。
你该少抽一些,你的皮肤比我的还干燥。
好,那我不抽了。我说,两年前,你走后三个月,我认识了他。
肖子问,在地铁上,还是公交站,或是商场门口。
酒吧,一间廉价酒吧。
他像是个有钱人,会去廉价酒吧。
我说,他喜欢吃那条夜市街的地摊小吃。
之后呢。
之后他说想娶我。
肖子推开我,我的脑袋从她的肩膀上砸在了床上,肖子的床很硬,没有碰触过的床单也很凉。肖子说,你没有同意。
自然,我有些被他吓到,但也还好,他很不错。
现在呢。
现在,嗯,他总是不停的出去旅行,目的是吃没吃过的东西,喝没喝过的酒。
肖子问,你不陪她去吗。
也去,只是很少,我在秋城帮我爸打理一些生意,其余时间就是混吃等死,电话里和你说过。
你爸见过他吗。
见过。我说,他们还认识,曾在一个饭局上。
肖子说,那也不无可能,你爸的公司在A城不是有分公司吗。
嗯,就是这个原因。
肖子问我,你想嫁给他吗。
我反问,你想让我嫁给他吗。
我又不是你爸,更不是你,回答不了。
我说,我爸尊重我的意见。
他多大。
大我七岁,准确说是六岁半。
肖子说,成熟的年纪,值得托付。
我又钻进了肖子的怀抱,我问她,我或是我们,该被托付了吗。
绝大部分的女人,在三十岁开外这个年纪,早就结婚了。
我们呢。
肖子说,我们还像是小孩一般拥在一起睡觉。
这样是好是坏。
说不上来,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我说,在这次出发前,我已经答应他了。
他作何反应。
没有什么反应。
肖子问,他一向这样吗。
是的。我说,肖子,讲实话我很庆幸遇到了飒先生这样的人。
庆幸。
嗯,他很有钱,但不贪财,有大公司股权,但不贪权,挣够了余生的钱就全身而退。有思想,体贴人,我想我该是配不上他。
肖子问我,这是你对于这段感情一直徘徊的原因吗。
只能说是很大的一个原因,并不全面。
肖子说,爱情没有配不配得上。般配指的是家庭,身世或是样貌,并不包括两人的感情,但常被人忽略的是,只有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你说的很好。
肖子说,我想飒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她轻轻抚摸我的眼袋,让我沉沉的睡去了。
一周后,我们打算启程开始一路向南。肖子没有和我们一同上路,她说要把未完成的作品完成,还要回一趟上海,最终会跟我们在北京集合。讲实话我不喜欢这个决定,我发现在这次重逢后我对肖子的依赖比以前大了许多,我想要每一天都能看见她。
飒先生问我,下一站我们去哪里。
我递给了他一封信,那里面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