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绅们精神大振,从未见小小知县胆敢如此挑衅知府的。这万知县目光清明,并不是失心疯的样子,那么他突然发难,必是有所依仗了!
想不到能见识一场好戏,士绅们表情各异,却全都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体,目光炯炯,紧盯着府、县两位主官。
宗知府猝不及防,看着万知县那有恃无恐的样子,心中略有所悟,干脆问道:“巨野县有何见教,不妨直言。”
万知县胸有成竹,自打宗知府倒行逆施以来,他就施展浑身解数,用上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根据这两日的回应来看,宗知府的所为已经被几乎所有人讥笑,开封府甚至流出了“填沟知府”的绰号。一位同年在信中透露:宫内人物也好,朝中官吏也罢,连同宗南泉自家的旧党在内,都对宗南泉不以为然。只要疾疫继续,则宗某人必将下台。
同时他也建言:如果确认疫情凶猛,一时无法扑灭,不妨搏一搏,取得心系黎民,敢于为百姓生命犯颜直谏的好名声,则升迁大有希望。
这疾疫如此凶猛,一时半会能平息吗?万知县心里呵呵一笑,他派了不少人打探,病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不少人逃离济州,连他自己都在害怕染病——这等形势,怎么可能扑灭。
“宗知府,打摆子乃因瘴疠致病,人所共知。下官请教各路名医,都道填沟灭蚊毫无作用,也曾屡次劝谏,奈何宗知府不听良言,结果大家都看到了,病人越来越多,死者不计其数。”
他本来语气尚算平和,说到这里,却忽地一拍扶手,厉声喝问:“宗知府,形势如此恶劣,你还要一意孤行吗?”
不少士绅身体一震,心中大呼好看。
万知县坐着说自觉气势不足,呼地站起身来:“宗南泉,你把济州乡亲的性命置于何地?你把圣贤的教诲置于何地?想想那无数死者,你有何脸面坐在这大堂之上!”
宗南泉面色难看,被一个下属指着鼻子责问,实在令人恼火,可要是逐句回应,无论能不能辩赢,这本身就有点跌份。
宋毅暗暗摇头,人啊,就是这么愚昧。直到21世纪,还有人相信苗疆有神奇的养蛊之术,也难怪万知县会坚信瘴疠致病。
见堂间一时无人回答,宋毅扬声反问道:“谁说填沟灭蚊毫无作用?理由何在?”
万知县一再阻扰灭蚊的事情早就流传开来,宋毅岂能容他捣乱,影响疟疾的控制。
宋毅年幼位卑,自觉地坐在下首。万知县回头一看,认出是那个小神医。正是这少年的横空出世,把一场来势汹汹的民变消弭于无形,令万知县的打算落空,万知县见了他,自然满心的不快,于是把脸一沉:“尔是何人,黄口小儿,这等场合岂容你胡言乱语。”
宋毅也把脸一沉:“尔是何人,对医学一窍不通,也敢妄言瘴疠,也敢非议灭蚊,哪来的勇气?”
万知县气得面色铁青,宋毅深谙对付这等文人的要诀,根本不给他分辩的空隙,一连串地责问:“哪一路的名医敢非议灭蚊?凡是说灭蚊对控制打摆子无益的,都是庸医!”
堂间士绅其实也都对灭蚊措施不太相信,暗中也都咨询过其他医生,要不是宗知府强制推行,根本无人执行。此刻见宋毅如此断言,不由哗然。
“究竟是谁在残害济州百姓?若非有人一再阻扰,疫情早就得到控制,何至于酿成民变!”
士绅们又是精神一振。原本只以为是将西城所和济仁堂抛出来顶罪,谁知这少年胆大如此,矛头居然直指巨野县正堂。
“如今疫情未除,正当进一步加大措施,你却再三阻扰府衙救治百姓,居心何在?你把济州乡亲的性命置于何地?你把圣贤的教诲置于何地?想想那无数死者,你有何脸面在这大堂之上大放厥词?”
宋毅充分发挥优势,一连串的责问又快又密,还口齿清晰抑扬顿挫,万知县屡屡要插话反驳,却根本找不到机会。
将万知县的三问如数砸回后,宋毅昂然说道:“论治疗打摆子,普天之下唯我独尊,便医官院诸位也远不及我——故如何控扼疫情,也当以我为尊。谁想反对,先去治好几个病人再说!”
士绅再度哗然。读圣贤书的,谁不以谦虚谨慎为要?狂如王安石,也不敢象宋毅这样大言不惭。唯我独尊四字,除了佛陀谁人敢说?
一些年长的已经忍不住骂出声来:“狂妄!狂徒!”
宋毅应声答道:“言过其实是为狂,胡言乱语是为妄。我今手掌神药,治愈的打摆子病人已有数百,取得显效的已经上千,试问天下谁有这本事?既然事实在此,那我狂在哪里?妄在哪里?”
一个老者说道:“即便如此,也不该自吹自擂。”
宋毅冷笑一声:“若在平时,我当如尊翁所言,谨慎自守。然而疫情如火如荼,无数病人危在旦夕,更有万千蚊虫肆虐济州,制造出更多的病人——形势危急如此,还有人横加阻扰,请问尊翁:是我个人谨慎重要,还是百姓性命重要?若能多救活一个病人,便是天下人都骂我狂徒又如何!”
“好!”一个年轻举人霍地起身:“大义当前,何计名节!宋兄弟,李某不才,愿为驱使,助你平息疫情。”
“算上周某一个!”
“还有我!”
堂内一下热闹起来,晁冲之慢悠悠地站起,轻轻咳嗽一声,大堂内顿时又安静下来。
“人所周知,老夫最恨狂徒,如王半山之流,老夫恨不能唾骂之。然而今日,老夫愿为狂徒马前卒,为我济州百姓尽一份心力。”
老人略显浑浊的双眼冷冷盯着万知县:“谁为一己之私害我济州百姓,便是济州公敌,济州士绅当共击之。”
满堂士绅,不论老幼,无分尊卑,齐声应道:“愿从晁公之命!”
万知县浑身微颤,他努力想停止这颤抖,却怎么都控制不住。
他一个小小县令,对抗知府已经是行险一搏,又怎能禁得住晁半朝的打压,怎能禁得住阖府士绅的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