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中,露曦堂。
永和大长公主赵颖正独自一人坐在一把乌木玫瑰椅上,她面前,一炉福字香篆正缓缓透出袅袅朦朦的气息。
这半响功夫,她都只望着那炉香烟出神,就连身上围着的银狐裘皮掉落在地,也完全不查。
这位昔日大周宫廷中最受宠爱的小公主,眼下也已年过五旬。
时光让她曾经乌黑的长发变得花白参差,哪怕绾成再精致时髦的发髻,也无法掩盖衰老的痕迹慢慢爬上眼角唇边,唯映衬的那只同年的流光锦凤簪,仍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听房门“吱呀~”一声响,大长公主贴身的李妈妈走了进来。
她见主人仍未就寝,便担忧的走到她跟前,轻声劝慰道:“殿下,方才已敲过了亥时的更鼓,您还是莫要再伤神烦忧,请宽衣就寝吧。”
赵颖慢慢的转过身,看着李妈妈一般衰老的面容,微微吐了口气,感慨道:“如意,你说,本宫这辈子,是不是活的太失败了?”
这句颇显颓丧的问话,使李妈妈顿感无所侍从。纵然她自幼便陪伴在大长公主身边,当下却也不敢胡乱猜测这言中之意,只得赶紧安慰道:“殿下···您如今还在盛年,怎么就说起这话了!再说,您这前半生,有着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怎能用失败二字来讲。”
“是吗?”大长公主强打起一个笑容,扶着李妈妈的手站起身。一边迈步向后堂中走去,一边悠悠然道:“方才坐在这儿,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幼时在宫中的光景来了。”
“记得,也是这么一个冬日,我就站在母后的天宁殿门前,门外也是这么一片白茫茫、雾朦朦的景象。那风雪大的,就连前面福宁殿上的角兽,都一并遮盖了去。
母后见我一直盯着雪景看,恐我弄坏了眼睛。便将她头上的一只流光锦凤簪取下,迎着暖暖的烛光,摇晃着将我哄进了殿里。
我跌跌撞撞的跑进母后的怀里,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木樨香气。再看看她脸上那充满温情的笑意,只感到一股暖流潺潺注入心中,无比恬适温存。”
“我记得,父皇那时总是坐在偏殿的书案旁,整个人都笼罩在温暖的烛光中,手把手的,教两位哥哥行书写字···大哥哥每每最是认真,紧盯着父皇的手笔一下不拉。而二哥哥总是贪玩的那个,不止打翻了放在案上的砚台,还将墨汁染都在了父皇的龙袍上。
父皇被染了一身乌黑,也并不叱骂,只是拿起案上的玉镇纸,轻轻敲了一下二哥的脑袋当做惩罚。反倒是我,见二哥哥挨了打,吓得在母后怀中咿咿呀呀的伸手,想要上前制止,弄得父皇、母后和大哥哥都一起嘲笑起了二哥,说他贪玩调皮,竟还要被一个小娃娃护着······
唉,想起那时候的日子,才算是过有意思。”
李妈妈扶着大长公主坐在榻边:“那时在后宫内廷中,谁不偏疼公主您呢,不要说恭宗陛下和端康太后,就连做兄长的真宗陛下和先帝,也都对您宠爱有加。不管外面进贡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们都紧着留给您。”
“是啊。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二岁那年,因为贪玩打坏了父皇赐给大哥的白玉珏。想着怕被父皇知道了责罚,便拉着你一起躲去了膳房的橱柜里。后来,还是大哥找了过来。”
“他没有急着责骂我,只是嘱咐下次不许再乱跑,害他担心。那之后,他还替我在父皇面前背了黑锅,被罚着抄半部论语。”
“怎么不记得,当时奴婢给吓坏了,只顾跟您一起逃命。到现在奴婢都没想明白,宫里有那么多地方可以藏,公主怎么就躲到膳房去了?”
“还不是因为,本宫那时有个嘴馋的毛病。想着父皇若是发了雷霆之怒,咱们不知要在外面躲到什么时候。躲在膳房里,咱俩至少不会饿肚子···”赵颖回忆着幼年的自己,流露出了久违的女儿情态“那会儿因着嘴馋,不管有何好吃的,哥哥们都先让着我。有一次,母后见二哥哥念书有成,便赏了他一碗极难得的荔枝软糕,二哥哥想着我也爱吃,巴巴的望着碗,流了一日口水,直等到我从皇叔府里玩耍回来,才跟我一起享用。”
幼年时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使大长公主的心头泛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可还没等这股暖意存留许久,失去恋人和丈夫的仇恨又再度袭来。不止将方才那微弱的温暖清扫殆尽,还把她整个人再次丢弃到了风雪呼啸的悬崖之巅,使她的心脏再次被冰霜覆盖。
“可惜,那样的日子,终究是不会再有了。”
李妈妈替大长公主铺好床铺,见赵颖的脸色又恢复了冷漠严峻,便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与皇室的累累仇怨:“殿下,床铺已经收拾好了,您请宽衣就寝吧。”
大长公主犹自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用一种凄凉而清冷的语调说:“如意,你知道,有时,我有多恨我自己吗?若不是当年仲文与我衷情,他原不会在及冠之年就被父皇借机处死;若不是当年驸马为护我周全,他和明轩也不会被先帝设计害死。他们的大好人生,都是因为我,被白白糟蹋了!”
“殿下!”李妈妈一下跪倒在赵颖身前,急道:“您不能这么想,当年那些事儿,怎么都能怪到您身上。况且,您这些年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仇恨···这难道还不够吗!”
“哼,那又如何,直到如今,本宫还是未能替他们报仇。他们地下有知,想必也定心有不甘!”
“不会的,耿将军和驸马爷只会替公主担忧,绝不会怨怪您的。”李妈妈激动的脱口而出。
“自从子澈探析了本宫的秘密,各府里的眼线就接连凋落。那班培养了十几年的女孩儿们,不是被连根拔起、就是音讯全无,若说当中无人挑唆协助,本宫绝不相信。”大长公主向来喜怒不定,方才还温柔含情的眼眸,瞬间就燃起了愤怒的火苗:“哼,石伦那个老家伙,以为出卖了本宫的秘密就能保住他石家的荣华富贵,想得美!就算她女儿石亦雪没有失踪,本宫也绝不会让她轻易的活下去!”
大长公主攥紧拳头,狠狠敲了下床沿,咬牙道:“子澈真是好样的,没有枉费本宫当年的年悉心调教,竟给自己教出了这么一个死对头!他不止悄无声息的培植出了一片江湖势力,还连消带打的除了怀王的萧氏和本宫的眼线,当真是一肚子的好谋算。真没想到,皇兄还能生出来这么一个人物来!”
李妈妈握住大长公主紧紧攥着的右拳,生怕她再随意泄愤伤了手指:“殿下不需如此动气,您现下不就已抓到了他最大的把柄嘛。只要将他里通外国、谋害裕亲王的事情宣扬出去,穆亲王就必得乖乖的,再听从您的吩咐。”
赵颖冷冷的笑了一下,斜挑唇角道:“话说的是,这建业城里风头,总不能只被他一个人抢了去,也该有点新鲜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