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葳早上刚到“远航”，就发现A区的用户比前几天明显变少。
直到一个租了自由工位的用户走过来，和她搭了两句话，姚小葳才知道原来在C区的公共播放厅来了一个名人，正在台上演讲，大部分人都过去旁听了。
姚小葳有点好奇，将设计图放在办公室里，就跟着去了C区。
只是一踏进公共播放厅的大门，她脸上就再没笑过。
那公放里传出来的是一道非常讨厌的声音，偏偏这里还引进了先进立体环绕设备，让台上那个大放厥词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姚小葳先是听到声音，再一抬头看到台上的本尊，转身就要走，却被一个广告公司的文案员拉了一把。
那人还对她说：“来，快来，这里有位子！”
姚小葳笑了笑，明知道台上那个人很难在人山人海中看到自己，却还是从包里拿出一条丝巾围在脖子上，手上捏了一角盖住半张脸。
是的，此时正在台上演讲的不是别人，正是尤长廷。
他身材挺拔，样貌出众，一身行头十几万人民币，嗓音又像是开了低音炮的小音箱，骚扰着在场所有女性的耳朵，而且还有一点非常致命的幽默感，连男士们听他讲话都在不由自主的笑。
可是这一切看在姚小葳眼里，却全都变了味儿。
这个尤长廷俨然就是电影《华尔街》里的那个戈登.盖柯，道貌岸然的站在演讲台上，将“贪婪”二字描述的正义凛然，仿佛它是一门多么了不起的艺术。
姚小葳甚至还想到，她一连拉黑了尤长廷好几个电话号码，要是让他知道她也在这里，以后肯定没完没了。
“远航”的环境很好，她很喜欢，待在这里很自在，她可不想被一个尤长廷摧毁掉。
这时，姚小葳身边的文案员小声跟她说：“看到台上那个帅哥了吗，今早可是和远航的老板一起过来的，据说是特邀贵宾，从美国回来的科技才子！”
什么科技才子？
是科技渣滓吧？
姚小葳如此腹诽着，转眼又听到文案员说：“好像是做人工智能开发和推广的，刚才你没来的时候，他讲的那段特别精彩，说什么AI技术的发展，会在未来三十年之内彻底解放出人类的双手，大家不出门就能‘旅行’，解决生理需求，结婚生子，还能认识世界各地的人，用AI掌管大数据，也不用再害怕生理上的疾病，纳米机器人可以解决一切，人类的寿命将会得到最大限度的延长，就算身体死亡，记忆和行为模式也会被记录成数据，通过网络和世界各地的人继续交流，从数据和‘精神’的角度上来说，这种‘交流’是不受寿命限制的……哎，要是真能等到那一天，像我现在这种工作AI也可以替我完成了，我可能连手指头都不用动，脑子里像一个大概的我要的东西，AI就能立刻读到我的‘创意’，替我做出来，而且还能在我的基础上发挥的更好。”
听听，全是狗屁，狗屁不通。
姚小葳心里渐渐升起反感，对那文案员说：“如果真是那样，你那些‘创意’的版权就不归你了，而属于AI，那你就失业了。”
文案员一愣，想了想说：“也是哦。”
姚小葳扫了她一眼，也不希望太扫人兴，接着又说：“而且所谓的即使身体死亡，思想也能变成‘数据’保存下来继续‘交流’，那么也许将来和我交往、结婚生子的只是一团百年前留下来的数据，为了让这团数据变得‘真实’，就把它复制出来，做个复制人，需要繁衍后代就将遗传基因提取出来交给机器制造。这样的社会不可怕么？还要人类做什么？”
就像《银翼杀手》里讲的那样，很多AI复制人以为自己是人，殊不知他们只是为了解放人类的懒惰而做出来的替代品，利用几年之后就要被销毁，更加不允许繁衍下一代。
复制人们四处逃亡，想成为真正的人类，却被一种名为“银翼杀手”职业的人猎捕，更可笑的是连那些银翼杀手也是复制人。
他们猎杀复制人，终有一天也会被人猎杀。因为人类在害怕，害怕越来越多的AI复制人出现，最终会将他们取代。
这就是所谓的人性，要让自己变得更懒，想尽一切办法发明出可以实现这一切的工具，享受这些东西带来的便利，却又害怕被这些工具消灭。
……
见台上的尤长廷如此堂而皇之的在大放厥词，姚小葳再也受不了，一把扯下脸上的丝巾，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然而就在这时，台上的人突然话音一顿，说道：“很好，已经有人主动站起来了，就是那位披着丝巾的小姐。”
姚小葳正在和旁边的人说“借过”，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
再一抬眼，全场的人都回过头，直勾勾的看着她。
姚小葳有点蒙圈，她的人生当中鲜少有这样的场景出现，众目睽睽，所有人都在用观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
哦不，差不多类似的场景前阵子才出现过，就在她的朋友圈里。
姚小葳皱着眉，转而看向台上那个可恶的讨厌鬼。
隔着层层座位，两人隔空对视。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也知道，她要离场。
然后，就在姚小葳的瞪视下，尤长廷迈开长腿，不紧不慢的走下台，来到观众席。
他手里拿着一个麦克风，面带微笑的递到她面前。
姚小葳旁边的文案员也在这时提醒道：“现在是一问一答环节！”
哦，原来是提问环节？
姚小葳抬起眼皮，扫过尤长廷脸上的笑容，以及那双漆黑且闪着不怀好意的眼睛，目光又缓缓落到那个麦克风上。
他的手很大，且手指修长，骨骼分明，掌心划过一道很长的智慧线。
这家伙又是在商界里摸爬滚打，狡猾惯了的，和这样的人斗智，稍有点经验不足就会吃大亏，不容易在他手里讨得便宜。
但姚小葳却一点都不犯怵，她如今是破罐子破摔了，还在乎要不要脸么？
于是她接过麦克风，第一句话就是：“不好意思，刚才我打瞌睡了，没听到你说的要一问一答，我之所以站起来是因为要去洗手间。”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有的人面露惊讶，有的人做出“哇”的口型，还有的人已经拿出手机准备直拍。
尤长廷耳朵上戴着耳麦，听到这话却不恼也不怒，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期待之中，要是姚小葳碍于颜面而“乖巧”的配合他，他反而会失望了。
尤长廷：“很抱歉，是我的演讲太枯燥，让人昏昏欲睡。不过既然你已经来了，能否就在这里给我一些建议？”
姚小葳看了他一眼：“建议？”
她又看了看讲台上的荧幕——人工智能会使我们的生活更完美。
姚小葳倏地笑了，是冷笑。
“尤先生是从美国回来的，也许对中文的理解有限。其实英语在解释上和中文词汇是有偏差的，中文词汇的程度总是比英语的表述要极致一些。所谓‘完美’就是毫无瑕疵，毫无缺点，无可挑剔，原本就不完美的人类却要靠AI帮忙实现完美，这是乌托邦。所以你这个演讲的标题恐怕要改一下——人工智能会使我们的生活更完美吗？这样才对。”
姚小葳话音落地，场内不少人发出惊呼和赞叹。
只有尤长廷微微一笑，瞅着姚小葳，抬起右手，“啪”的一声在空中打了一记响指。
与此同时，荧幕里的标题后面就多了一个“吗”字和一个问号。
尤长廷从善如流道：“说得对，其实我一直在等人指出这个问题。不知道现在这个标题，你是否满意，有什么看法么？”
合着他是有备而来，一早就准备了这个梗？
而她恰好帮他铺垫了下一步？
姚小葳暗暗吸了一口气，原本要立场的念头此时已经荡然无存，再也没有任何事比站在这里和这个家伙死磕到底来的更重要了。
“我怎么看？哦，我突然想起两句话，大概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一句是霍金说的——如果人工智能的发展不受人类控制，它可能会成为人类文明的终结者。呵，不过按照现在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我这辈子恐怕是看不到了。第二句是——摧毁世界的恰恰是人类要使得世界变得更‘完美’的愿望。每一次当人类产生这样的愿望就会爆发战争，当权者想摧毁那些‘不完美’的种族，于是就有了侵略和领土扩张。我知道，现在的人工智能是大趋势，世界上所有大公司都在朝这个方向迈进，那么多大资本一起努力，所有困难都会为他们让路，人工智能想要不进步都难。但问题是，最终是人类有效利用科技，使世界变得更好呢，还是反被科技愚弄，加速灭亡？”
尤长廷轻声笑了：“你所说的问题，全世界都在提防，并且在警惕和教训中力求发展。况且只要控制有效，就会良性循环。未来三十年，人工智能或许会取代一部分人的工作，但同时也能将他们从重复性的工作中解脱出来，去做更有价值的事。”
姚小葳片刻不停：“你所谓的‘更有价值的事’是你认为的，还是那些失业者也那么认为？你觉得有了警惕和吸取教训就够了，未免太低估人性了。历史告诉我，人类就是一种反复吸取教训却又反复犯错的物种。幸好我现在生存的时代还只是弱人工智能的时代，就像《未来简史》里描述的一样，一旦将来有了数据主义，人类这种生物的算法就会被淘汰，正如人类淘汰其它动物物种一样，是不可逆的，也不会因为吸取教训而转移。”
姚小葳话落，便微微扬起下巴，挑衅的看着尤长廷。
在全场的哗然中，她在等他接招儿，然而等到的却是尤长廷愉悦的笑声，她甚至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种名为“欣赏”的色彩。
她不禁皱起了眉头，觉得真是白天见鬼了。
然后，她又听到尤长廷这样说：“想不到姚设计师的知识涉猎如此广泛，是我太小看你了。我为之前的‘目光短浅’跟你道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