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上卿是卢啸的辅臣，知晓前任郡守的阴私勾当也不足为奇。他是否……早已对前任司夜使之死心知肚明呢？种种怀疑涌上了缚灵师的心头，令她迅速地作出了决定。
坐在上首的卢景驰也将身体前倾了一些，等待着新任司夜使的回答。
在经历了昨夜的凶险之后，卢景驰已经完全接受了另一个不属于凡人的世界存在的事实。
不愧是明氏子弟啊。在看到明翮朝自己颔首之后，清霄郡的新任郡守满意地想道。
世人皆知，在沛国，明氏的地位堪与王族比肩。即便实为国中之国，各郡在明面上却仍须尊奉朝廷的旨意。
因此，作为明氏子弟，只要清霄郡没有同朝廷撕破脸皮，奉朝廷之命前来担任清霄郡司夜使的明翮就可以恣意行事，无须顾及卢家诸卿的颜面。
即使这位司夜使再怎么跋扈无礼，作为卢家卿士，冯上卿也只得礼让三分——当然，是否打算秋后算账就是另一码事了。
而对于尚未坐稳卢家家主之位的卢景驰而言，明翮无疑能起到搅乱芳於这滩浑水的作用。
卢啸子息不丰，兄弟姊妹倒不在少数。眼下，据卢景驰所知，单在芳於一地就有不下于三方意图争夺家主之位的势力，更不用说他那几位担任城主的亲戚了。
就拿先前那位率先提出职田一事的官员来说，此人名为郭矩，任“田大夫”一职，乃是卢景驰某个表姑母的儿子，父亲就是位于清霄郡西南的蒲叶城的城主。由于母亲那方的血统，理论上，此人也具备接任清霄郡郡守之位的资格。
当然，比郭矩更有资格之人比比皆是。而作为前任郡守的肱股之臣，冯上卿的态度在这场暗地里的角力中尤为重要。
显而易见地，冯上卿并不支持清霄郡如今的郡守。即使此人乃是他侍奉多年的主君选定的承嗣之人。
因此，卢景驰别无选择。他十分清楚，如果旁人想要登上清霄郡的郡守之位，就不可能绕开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这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残酷博弈。
如果他失败了，恐怕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而他的妹妹恐怕也会沦为胜利者的妻妾——即使是妾室所出，她也毕竟是昭文侯卢啸的子嗣，身份绝非寻常贵女可比。
在宣布朝议到此为止时，卢景驰的思绪不知不觉地飘到了自己的妹妹的身上。
在卢景驰五岁时，他的生母许夫人生下了一个女儿，为她取名为“琼音”。此后，许夫人便一病不起，没过几日便撒手人寰。
由于孟姬的缘故，在卢景驰的记忆中，卢啸并不看重许夫人的一双儿女。下人们虽不至于苛待这对兄妹，却也对他们不怎么关照。
因此，在卢景驰离开芳於城之前，他与妹妹只能相依为命。至今，卢景驰还记得在他离开的那天，他的妹妹在雪地上奔跑着追赶逐渐驶离内城的马车，小小的身影逐渐化为模糊的一点，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哭声都再也听不见了。
一晃十数年过去，当年那个软糯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了一名娴静如兰的女子，令她的同胞兄长几乎不敢相认。
回到芳於城之后，卢景驰其实只见过自己的胞妹寥寥几次。时至今日，他甚至很难把从前那个被唤作“阿琼”的、瘦骨嶙峋的小女孩与如今的卢琼音联系起来。
作为昭文侯卢啸唯一的女儿，倘若利用得当，卢琼音在那张由诸郡的各大世家共同织就的联姻网里无疑是颗重要的棋子。因此，在同胞兄长被送往孟氏的承平郡充作人质之后，卢琼音就被带到了彼时尚在人世的孟姬的身边。
孟姬虽对身为庶子的卢景驰心怀忌惮，却并非目光短浅之辈。那时许夫人早已过世，被她视为威胁的庶子又被送作了人质，眼见再难有出头之日，孟姬心花怒放之下，便对于几乎是注定要走上联姻之路，甚至可以说是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庶女放下了戒备，相处之时不免带上了几分真心。
重逢之后，在面对卢景驰时，卢琼音的神情总是疏离而淡漠的，甚至与卢景驰记忆中的孟姬有几分相似之处。她用“兄长大人”、“少主大人”，然后是“郡守大人”之类的尊称称呼自己的同胞兄长，而非如从前那般亲昵地唤他“二哥”。
即便如此，在卢景驰的心中，卢琼音永远都是那个哭泣着在雪地上奔跑的小女孩。因此，他决不会让她重蹈生母的覆辙。
“不好了！”一声尖叫打断了郡守大人的思绪，也吸引了议事厅中的众人的注意。随后，一名身着白色布衰的侍从就冲进了厅中——依照沛国的律法，臣下须为主君守丧三月。因此，卢家的仆役均身着白裳，而殿上的诸位卢家卿士也依律在额前绑上了一条白色的绸带，唯有座上的郡守大人例外。
在卢景驰继任清霄郡的郡守之位之后，朝廷便按照惯例下达了免丧的诏令。
随后，那个名为“姚五郎”的侍从就抽泣着述说了自己先前的遭遇。
听着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姚五郎的叙述，卢景驰不由蹙紧了眉头，心情也变得愈发沉重了起来。
妖魔……半张脸孔都化作了白骨的羊老大人……
他又想起了昨夜的遭遇，脊背似乎窜上了一丝寒意。
新任司夜使的侍女给卢景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他在对缚灵师的力量产生合乎情理的畏惧之情的同时，也不免对那些在凡世的阴影中游荡的魑魅心生了几分轻视。
然而，同样是修士的前任司夜使却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内城之中。
在年轻的侍从失控地大吼出“妖魔”二字之后，卢景驰就下意识地望向了明翮与那个名为“阿贺”的侍女所在的方向，眸中带着询问的意味，而冯上卿也恰巧在此时问出了与郡守大人心中所想如出一辙的问题。
盘膝而坐的明翮朝卢景驰微微俯身，然后开口说道：“郡守大人，事出蹊跷，耳听不如目睹，在妄下断言之前，下官须得亲眼看一看羊大人的尸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