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她走的也是这样一条路线。
爬过一个坡，经由樟树旁的小路下到碎石子路上，走到第一块水田的位置，有一条下坡路，沿着这条下坡路，走上几十米路，就到达了堤坝……
她从那个女人那里逃回来的时候，尽管是寒冷的冬天，但家里的大门是敞开着的。
她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大声喊着父亲，甚至喊着妹妹的名字，但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她在屋里跑上跑下，将每一间房都找遍了，没有看见父亲，也没有看见妹妹。最后她看见炊烟从周峰厨房上的瓦片上袅袅升起。
她飞快地跑向周峰家，有车轮的压痕从坡上一直延伸到周峰家，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好奇。但周峰家房门紧闭，她在门前喊了好几声，屋里也没人回应。
反而是她喊的次数多了，堤坝上的人发现了她。
“啊，是周妍，她自己回来了！”她听到不知是谁惊喜地喊了她的名字，但是那时她因为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人而雀跃，没有发现这个人呼叫着她名字的声音里除了惊喜，还带着惊恐。
她撒欢地跑了过去，就像她今天走的路一样。爬上坡，走过代替了碎石子路的水泥路，看到一片跃然长成橘子树林时，便走向下坡路，然后她便看到了这个熟悉的、冰封的水塘。
过了这么多年，这里还是老样子。
周围很安静，并不是物理上的那种毫无声音的安静，而是好像这里变成了另一个时空，站在这里，你只能看到心中那片噩梦般的回忆。
那一天，当她奔向堤坝上的人群时，他们正看着水里。
寒冷的冬天里，父亲、周叔还有好几个人堪堪露出脖颈，吃力地站在水塘里，手里握着渔网艰难地伸出水面，然后在水里打捞着什么东西。
每个人的脸都很凝重，凝重得仿佛被黑气侵蚀了一样。
冰，一块块漂浮在水面上，像是一块块蠕动的生物，而父亲的脑袋就和这些漂浮的冰块混在一起。
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忘记了呼喊父亲。
看到父亲的样子，她形容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是本能的恐惧，让她保持了沉默。村子里的大人很快将她抱在怀里，不让她看水里的情景。
“这么多天你跑哪里去了？你爸爸找你快找疯了！”抱着她的人带着哭腔道。
空洞的脑袋似受到冲击，记忆好像突然一瞬间丢失了似的，她跟着抱着她的女人一起默默哭泣。
“你到底去哪里了？”女人自言自语道，“你妹妹怕是不在了，你知不知道啊？”
什么是不在？她想问。是被妹妹的外婆接走了？还是去了妹妹她自己的父亲那里？
妹妹的父亲说过要接她走的。
“人找到了！”突然水塘里有人高声叫道，但是抱着她的女人哭得更凶了。
透过女人的肩膀，她看到积雪的田中，一排排刚种不久的橘子树，似乎在轻轻地摇曳着小小的叶片，就好像在呼唤着生命一样。
“人工呼吸，快快！看看还有没有救？”
“赶紧地，快快快！”
她挣扎着，也许挣扎了，但她依旧躺在女人怀里。
……
“可怜啊！”
“脸都泡肿了。”
“穿着那么好看的衣服……这么小的娃。”
下午的天空，对准她的视线，就好像太阳突然出现了一样，一切是白色，又好像变成了黑色。她心里禁不住一阵阵惊悸。
然后，她听到了父亲的哭声。
……
“没救了啊。”
“是没救了啊。”
“真是造了孽！这么小的娃，就这么没了……”
“老周，也是可怜啊！”
天空又变得亮，她想看一看，却渐渐闭上了眼。
之后，她就陷入了奇妙的混乱中。
女人终于放开了她，她想走向父亲，双腿却任性的直直向水田走去。
她听到了周围的惊呼声，她也感到肚子被尖锐的东西刺中，但她只是知道刺破了，却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
躺在田里，她感觉手上沾了泥，然后，她慢慢地闻到了泥土的熟悉的味道。天空占据了她的全世界。她模模糊糊地想，今天的天真的很亮啊……亮得都快看不见了。
当她醒来时，她人已经在医院了。旁边守着的人是周峰。周峰抬头时，周妍看见了他脸上新长的胡须。
周峰告诉她，她父亲要处理妹妹的事情，暂时可能没时间过来。她安静地表示知道了。
她的肚子上划了一个口，不深。过了两天之后，她出院。这一天父亲过来了。
她不知道能否用“死气”这两个简单的字来形容那时站在她面前的父亲。就好像天明明还亮着，可是对父亲来说，世界却黯淡的一点颜色也看不到，好像什么也不剩了。
她收拾完行李，站在父亲面前时，父亲呆呆地看了她好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爸爸——”她清了清喉咙，出声喊道。这一声好像触动了父亲身体里的机关。
只见父亲抬起右手，朝她脸上挥过来。
“啪——”
她清楚地看着父亲的手挥过来，好像放慢镜头一样，她以为应该是轻飘飘的一巴掌，但是手扇到她脸上时，她的身体站不稳，一头栽进了旁边的病床上。
疼痛在耳朵里扩散。
“你知道错了吗？”父亲今天进来了之后，第一次开口。
她颤抖着站直了身体，迎向父亲死气沉沉的眼睛。一个意念浮上她的脑际，也许她该跳入那个水塘。
“回答我！”
“啊！”她因为父亲突然的厉声受到惊吓。
她惊恐地看向父亲的脸。
此时，父亲的脸看上去很陌生，她看见了他眼里突然乍现的一点光，是饱含着怒火的光。这使得父亲整个人好像突然焕发了一丝活力一样。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存在可能成为父亲今后活下去的动力。
也许，只有怨恨。
楼外，突然传来了警车警笛声，就好像冥冥之中，判定了她的死刑一样。
“我错了。”她颤着声回道，声音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一样。
这一天，她跟着父亲回到家参加了妹妹的葬礼。
期间，周婷被她母亲用轮椅推着进来。
周妍才知道，与她妹妹一起掉入了水塘的还有周婷。只是周婷幸运地抓住了桥墩，最终等到了救援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