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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到德基广场时六点十几分,艳回还没到,离她们约定的六点半只有十几分钟了。她便站在商场前的广场上等。过了几分钟,艳回发来消息说老板临时派了个任务、要晚一会儿了。她便进商场闲逛。说是闲逛,事实上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有事可做。她先在一楼大厅转了一圈,然后跟着人流走到了电梯间,猝不及防地在电梯间明黄色的金属包边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一张疲态尽显的脸,皮肤松弛而缺乏血色,就像风干在深秋的枝头上的果子。昨天不还好好的么?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她心酸地想,简直想哭。可是人这么多、一会儿还要见艳回,她怎么能哭呢?她一刻也不敢多呆,穿过一群鲜艳的年轻男女,狼狈地逃离了电梯间。

艳回从远处走来,笑眯眯地向朝她挥手跑过来。脑海里浮现出猪肉摊女老板的笑容,她依照自己虚幻的印象凑出一个笑容,打起精神迎上去。被阳光晒得白花花的广场上她们两个越走越近,她耳中变得寂静,眼中只有亮白刺目的背景里艳回不甚清晰的身影。她在对她笑啊,依稀笑得那样开心,她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脸和那团笑却像一封湿了水的信。她眼前一阵发黑,立刻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了,于是站在那儿等艳回过来。随着一只白皙的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有力一拍,视野霎时清晰了,她带着那副猪肉铺老板娘的笑容看着艳回,忽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紧张了;她像学生时代那样自自然然地伸手攀住艳回胳膊,挎着她说说笑笑地走进德基广场。

点好了菜,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对上艳回的目光,她知道这时候她们的谈话才算真正开始,因此暗中挺直脊背,等待艳回发问。

“你怎么这么憔悴了呀?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她打起精神,笑道:“是有点累,估计这两天课上太多了。”

艳回叹了口气,隔着桌子伸手覆在她手上:“你呀你,哎——,就爱折腾自己。当初你跟跟我说要辞职,我劝你再想想,就是怕你辞职之后没个着落,毕竟裸辞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艳回一向快人快语、敢想敢做,在为人处世上果敢明快、不达目的是不罢休。从她们相识并成为朋友以来,当她构想一个重大决定之时,她会毫无保留地指出其中不妥;而当她固执己见、做出选择,她又会默默支持她。艳回没有问自己,她知道她自尊心强,这种问题她要想说早就自己说了。

她感到愧疚,闷着头喝了一口水,道:“有什么事一定和你们说。”

“人姚舒现在的小日子过得可舒服了。”

“怎么了?”

“要换大房子了。她和李子俊结婚时那房子不是李子俊爸妈买的么,只有九十来平,现在要换个一百七八十平的,好像要五百多万。五百多万呐!靠死工资得挣到什么时候啊!”

她不禁摇头叹道:“真有钱啊!”

艳回笑道:“还得说姚舒聪明,当初和孙冬分手、跟李子君在一起,多少人在背后说人物质,结果现在呢?谁还敢说!我们宿舍四个人,要说看得透啊,还得属姚舒。去年我们宿舍搞了一次聚会,大家的眼睛全程都盯在姚舒身上,人家现在又白又嫩的,比以前更漂亮了!嫁了个好老公啊!”

“是得好好找对象。”

“小松,”

“嗯?”她停了筷子,抬起头来,看到艳回欲言又止,心里知道她想说什么。目光相接,她强迫自己直视艳回的眼睛——那里面有忧虑与不忍。艳回低下头去,夹起菜来。她暗暗舒了一口气,也低头夹菜。

“添添该毕业了吧。”

“嗯,四月份答辩完了。”

“我听说她进南邮了?”

“嗯,她论文发得好,进了南邮。”

“真好!大学老师好啊,工作环境轻松,社会地位还高。袁华呢?”

“还在原来的银行,也挺好。”

“前段时间嘟嘟(艳回宿舍的一个女孩)从政府部门辞职了,她爸给她找了一家投资公司,一年能拿四十多万呢。不得不说,人家有一个好爹。”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白净清秀的瓜子脸。长相漂亮,家境优越,读书时有好多男孩子追。

“工资这么高啊?”

“投资公司嘛,业务好一点的,一年光分红就能拿几十万。人家那小日,过得可舒服了。”

曾经朝夕相处的人都跟小船似的一艘艘划进了生活的大海,彼此之间逐渐拉开差距——如大家所料,某些人高歌猛进、某些人原地打转、某些人不进反退,大部分人带着小弯小绕持续前进。她么,当然属于不知进退、甚至是不进反退的那种极少数。

艳回接了一个电话,三言两句之后便挂断了。待她收了电话,她问道:“你男朋友啊?”

艳回点点头:“嗯。他今天加班,告诉我今天要晚点回来了。那家伙,这几天天天加班,胃病又犯了,我都给他煮了三天粥了。”

她笑道:“咱们艳回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艳回:“那是!”笑着叹了口气,“在这个城市里,除了你们几个和他,我还能对谁好?”

“你们定好什么时候结婚了么?”

“得到明年了。十月份他们公司要派他去深圳待一段时间,今年没时间准备了。五月份我不是跟他回老家见他父母了么,你不知道啊,这一趟快把我给忙晕了。”

艳回绘声绘色地说起跟男朋友去四川见父母的事情:给未来公婆挑礼物始末、和婆婆的交锋,如何帮买房的小叔子砍价……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叫她对艳回的社交与处事能力由衷钦佩,不由赞道,“真厉害!”

“都是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当初为了讨许致远欢心,我真是,哎——,能讨他欢心的法子都想过了,在许致远那儿没作用,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所以说呀,很多事,想了总比不想好、做了也总比不做强。感情这种事,不能像咱们年轻时想的那样,什么‘你爱我、我也爱你,这就够了’。两个人再相爱,也不能只凭感情行事,尤其是奔着结婚去的时候,事事都得用心经营。小松,我觉得你现在也可以往这方面想一想了,不断积累经验,到后面遇到事情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男朋友还没有呢,想什么呀!”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啊!而且咱们这个年龄,遇到合适的,结婚还不是早晚的事?我原本不打算说的,不过想想还得说。小松,你不能总是等到事情临头了再考虑对策,得想在前面。”

“嗯。”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艳回隔着桌子将上半身凑过啦,道:“你现在不是还在租房子么?”

“嗯。”

“我听我一个学妹说可以你这种情况可以申请南京市毕业生租房补助,一个月好像有8百多,虽然不多,好歹也能替你省不少钱,你可以在网上搜搜看。”

“嗯。”

“我知道你在这方面可能不在乎,好歹能省点钱啊!回去好好搜搜哈。”

她看着艳回的眼睛,点点头,“回去我搜搜,谢谢你,亲。”

艳回抬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道:“你跟我还还说什么谢谢,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她犹豫了一阵子,终于还是问出口:“艳回,你不问我之后怎么打算么?”

艳回轻轻一笑:“不管你怎么打算,别忘了还有我们,遇到什么难事和我们商量,别一个人憋在心里。”

艳回看着她,眼里闪着细碎的水光。瞧着这样的艳回,她越发羞愧得无地自容,紧着喉咙念叨:“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打算,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好了,咱们走吧!”

她拿起手机,打算抢先扫餐桌边沿处贴着的二维码,艳回伸手覆在二维码上,佯怒道:“哎,干嘛呀,干嘛呀,这次是我为你接风,你要干嘛呀!”

在德基广场前的大广场上,她们两个默默拥抱了一阵子,然后分了手。她走到马路对面,回头看远去的艳回的身影。艳回脚步如风,走得就跟她的人一样大刀阔斧,忽而转身,笑着朝她挥挥手,拐到德基大厦后面了。她看着艳回身影消失的角落,眼底生出潮意。没有想象中的质问、也没有想象中的疏离,令她纠结许久的聚会见面这么容易就结束了,她怅然若失。这一次,艳回没有问她将来如何打算,工作上或者婚姻上,甚至连试探都没有——当一个人和她最熟悉的另一个人相处时改变了以往的风格,那么她们之中一定有什么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她知道,现在自己变成了被小心对待的那一个。这个认知令她感到悲伤,悲伤。心中氤氲着一团淡淡的悲伤,她骑上共享单车,飞进霓虹璀璨的夜色里。

她该怎么办——怎样做才能跟上她们的脚步?

机动车道上车流滚滚。她好像行走在大河岸边,扑在脸上的不是充满汽油味和汽车尾气的城市热风而是裹挟着水香湿气的河风;车声轰鸣,水势滔滔,车灯汇成无尽波光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她持续地看着这条光芒璀璨、精美绝伦的人工河,生出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错觉。缭乱的生活里总会有那样一种时刻,视野里只有一样东西、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只是纯粹的看、纯粹的想,不带半点欲望,心中没有一点负担。等意识到的时候,那种氛围已然失去了、那种时刻也已然过去。她意识到自己刚才便是进入了这种忘我状态;也意识到这种状态已经溜走了,不禁怅然若失;在路边停下,锁了车子,登上三级台阶,在几座银行办公楼前灯火昏暗的小广场上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工商银行办公大楼一层大厅门窗紧闭,二楼以上不少房间还亮着灯。从窗户里透出的白色灯光照得小广场的水磨石地面亮堂堂的,就好像好黑夜里的水面。小时候,母亲经常经常在晚上带着她们三姐弟去一村之隔的外婆家串门——白天大人们做农活、小孩子们要上学,没时间走亲访友,只有晚上才有时间。那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很穷,为了省电费,晚上一吃完饭就熄灯,家里能熄的灯都熄了。有月亮的夜晚,路况还能看得清;没有月亮,大街小巷漆黑一片,纯粹就是摸黑走。最开始他们三姐弟在走夜路上都没什么经验,常常走着走着踩到水坑里,走到外婆家、再从外婆家走回自己家,一双鞋子脏得不成样。听大人指点,加上亲身实践,慢慢地,经验自自然然地积累起来了,她才知道:明滋滋的是水坑,黑黢黢的地方才是路,在黑夜里走的时候不能被地上的光亮迷惑了。当然,城市里的路不是二十多年前她的小山村里的黄土路,城市里的路面即使不积水也会反光——那是一种代表着现代、气派、富裕的地砖铺成的路。

在水磨石反射出的淡白色光晕中,四只毛烘烘的小圆脚有节奏地弹跳着跑过去了;接着是一双穿着大红色平底布鞋的白皙饱满的女人脚,优雅地踩着灯光走过去;还有黑色尖头皮鞋、白色板鞋、粉红色网面运动鞋;有的来,有的去,小孩子们的脚则来来去去、在广场上绕着圈子追逐;她看到了一双黑色大鞋和一双白色小鞋,小鞋脚后跟上一闪一闪地亮着七彩的灯光……这么多双鞋子、这么多双脚,踩在那片朦胧的白色柔光里,踩出急的缓的、疏的密的、轻的重的变换的节奏,那是他们人生里一闪而逝的片段、是不值一提的一个夜晚,却是生命乐章里无法避免的一个音符。平凡的路走了一段又一段,普通的夜过了一晚又一晚,不知不觉间,时光流淌,汇成生活、汇成人生。日后回忆,他们不会想起这一夜,但是她会,在这个与艳回见面之后的内心无着的一个人的夜晚,她看见了柔光里的许多脚步,窥见了许多人的生命中的一个瞬间,这平凡而又神奇的一幕——看,她的脑袋里总是装满和她的生活本不想干的杂思杂念;当她沉浸在那种杂思里,她便能获得片刻安心;当她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她又陷入深沉的沮丧。现在,她从杂思里惊醒,叹了一口气。

艳回说打算明年要孩子了;佳凌明年也该有了吧,不,佳凌或许不用到明年,她结婚一年多了,说不定今年就当妈妈了;添添和CC应该也快结婚了,她俩和男朋友读书那会儿就处得很稳,现在博士读完了、工作也定了下来,结婚是自然而然的事。六个人里只剩她和袁华。袁华工作稳定了,就等一个男朋友。而她呢?她一无所有,不但一无所有,而且还看不出将来会有什么。就像冰山消融才会露出狰狞的岩石、湖水干涸才会露出泥泞的河床,差距用这种简单粗暴且触目惊心的方式陡然显现,一刀刀地凌迟着她的心。到底是怎么落下的呢?她感到困惑,然而又隐隐约约地知道答案。

不过她没有仔细想那答案,她开始想另外一样东西——礼金。

艳回结婚出多少礼金呢?两年前佳凌结婚时给了八百;已经过了两年了,行情肯定不一样了。要不问问袁华。不,艳回可是跟你关系更好一些,怎么能问袁华?一千?一千就一千,多多少少的,都是心意。一千。她这个人很不会挣钱,明明这念头到处都是钱、随便做什么都能挣钱,可是她就是挣不到。这个月,凭着带学生,只挣了五千一百二十块,还没有达到这个城市的平均收入水平。这个事实令她感到无比难堪。想起艳回说的住房补助,她打开手机浏览器,指尖点在搜索引擎上,却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握着手机的手垂下来。

艳回说“你有自己的打算”。你有么?

一人独坐的夜色里,她没有打算,只有苦笑。她不像袁华那样稳重,等心里的想法成了七七八八才会说出来。如果她真有“自己的打算”,她就该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隐忍蛰伏、默默耕耘,让心中的想法变为现实。然而,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想做什么,现在她一概不知。为什么回南京?为什么在现在的地方住?要做哪些事?要认识哪些人?往后要往哪儿去?何时结婚?房子?车子?更不用说有关孩子、公婆之类的问题。关于生活、关于自己,一个成型的打算都没有,轻重缓急?她没有。

她现在在一家在线教育平台做老师,但是她很清楚,这种工作做不了多久;她每天花不少时间买菜做饭,并不打算将来做家庭主妇,只是因为点外卖很贵而且等待的时间更久;学语言、学乐器、认植物、看书,她也搞不清楚怎么就做这些了,非得找一个原因,只能说出于兴趣——爷爷就是个爱学习的人,去世前不久还在问她一本老书上生僻字的读法,她是爷爷的孙女,遗传了爷爷某种能让人从骨子里对学习存在持续性的渴望的基因。

她将目前的生活顺了一遍,叹了一口气。

看吧!你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长久之计。来南京都快一年了,你干了什么?一年啊,就算一辈子活到八十岁,一年就是人生的八十分之一啊!你现在开始往下数,1,2,3,……

她把自己数出一身汗。

艳回说她有打算的时候她竟然默认了。她默认了!她感觉自己很虚伪、很卑鄙,她故意不反驳,好让艳回以为她真的有打算只是现在还不方便跟她说;她故意维持着一种神秘感,好让艳回心里对她还抱有一丝期望;她故意不反驳,好避开所有她害怕回答的问题。最卑鄙的是,她有意示弱,在艳回不忍再追问的时候,终于为自己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真是龌龊啊!恭喜你!你的目的达到了!你看你多聪明、多会揣摩人心!多会伪装!呵——多可悲!她随波逐流——也不知道被什么带着走,一步一步地、忽然清醒忽然茫然地走着,不痛不痒地,走到了现在这步田地。

她扬起脸沉沉叹出一口气,模糊不清的视野里尽是灯火楼房。

如果有一所房子、有一个小窝,哪怕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至少还有地方踏实做梦。你可真是个大傻瓜啊、竟然觉得自己不需要房子!你不需要房子、难道也不需要一个愿意一直接纳你的地方么?

她恼得鼻尖里冒酸气,注意到眼前竟是一片寂寥的星夜。

她曾经在许多个夜晚抬头,遥望这座城市的天空,大部分时候只看到被空气污染笼罩又被霓虹映射的黄色夜幕,好像一潭望不穿的浑水、好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时有淡星,像桌布上落着的饭渣子。在她的家乡,像这样晴朗的夏夜,天上的星星多得看都看不过来,银河由南到北横贯中天,就像一条镶满碎钻的华丽项链;不单有星星,还有蝙蝠,一只又一只,在夜幕星空下横冲直撞地飞——她特别喜欢逗这些小东西,站在院子里或者平房顶,将一块小石子投进天空,看那小东西忽地一下追过去、打一个急转弯,然后飞向远方;有时还能看到鬼火,在南天之垂飞快地转过去,说是落在哪里哪里就要发火灾;还有镶在天空边沿的大杨树的黑影;还有一小片网孔密布的蚊帐顶,大多是水蓝色或者粉红色的,如果打着手电筒,点能看到星空被它分成无数只极小的六边形。她们姐弟三个最喜欢躺在六边形的天幕下互相编故事;父亲母亲坐在帐子外面,一边慢悠悠地摇着蒲扇,一面和别的房顶上的人说话——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屋子里闷得像蒸笼,大家都把铺盖卷搬到屋顶上来了。夜风送凉,笛声传响,住在村子后面的人站在屋顶上遥相问询:前头吹笛子的是不是守礼家老六啊?小六叔叔大声道:是我啊!怎么样?吹得还行吧!守礼家的老六、她的小叔叔,少年辍学外出打工,在工地上一干三十多年,却爱用毛笔沾着清水在城市的公园水泥地上练书法、躲在工地窝棚里写小说。

也不知是哪一岁的哪一天,反正是她好小好小的时候了,午睡醒来,眼前的红砖地面上是不小一滩新鲜的血迹。她看到血,头上某处开始火辣辣地疼;她爬起来,坐在地上,抬手在头上疼的那处按了一下,拿到眼前,看见了一手的血。实际上她并没有感觉到疼,但是她看见了血迹,就像护家的狗子看见了坏人,她开始嚎啕——仰着脸、闭着眼、大张着一张嘴——哭醒了东屋里午睡的母亲。母亲一边往这边过来一边骂她,很快发现了真相,惊恐地扑过来想要查看她的伤情,但是她无故受骂、已经委屈到心坎里了,倒在地上打滚、蹬腿、搓脚、耍无赖,就是不肯听母亲的话,终于将母亲气走了。母亲走了,唯一的观众走了,她很快就感到无聊了,也没力气哭了,只好一个人钻床底玩,就是那一次,在床底的角落里拾到那根沾着蜘蛛网的黄竹笛,她当宝贝一样研究了三天,吹了三天,一点动静也没弄出来,兴致大减,将竹笛丢到角落里了……那块疤到现在还藏在她左耳边的头发里,红砖地面以及上面那块几乎与红砖同色的血迹却没有了——家里的地面先是铺了混凝土砂浆打成水泥地,然后又被抹水泥贴上了陶瓷地砖。如果可以纵切,她家地面会是一块三明治,而那块干涸的血迹就在倒数第二层。

一幕幕、一夜夜、一年年,时光流逝得这样快,曾经倍觉漫长的纯真的童年少年时光已经久远得只剩记忆里的残影!少女变成母亲,孩童长成大人,大人不断转换角色,缓缓逼近终途。

生命的轮盘深埋在生活的洪流之中,一刻也不会停止转动,所有的人都在岁月的荒野里不断拾取与获得,而你呢?就像你自己说的,你什么都没有啊!985大学生、研究生,剥除这些外部名头,还剩什么?

是啊,还剩什么?

她又记起猪肉铺女摊主的笑容。她捧着脑袋,脑袋里装着那张生动的笑脸,感到十分痛苦。她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却连一个笑都笑不好!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自以为什么道理都明白,却将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她苦心孤诣地学了这么多年,不应该最懂得解决问题之道么?没有,她没有,读书本为了变好,而她却没有——二十多年的教育,让她这个原本鄙薄的人长出了一层自以为是的坚壳!

总是这样,一面痛恨回忆、一面又不可遏制地沉溺于回忆——一边认为过去埋藏着令她痛苦的真相,一边又将过去当成唯一的慰藉——事事都是这样不清不楚地矛盾着!为什么回忆!又为什么眷念!像你这种人,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抛开一切顾虑、不管不顾向前冲锋么!

她激动起来,变得像一辆变速档被人来回拧动着的突突启动的摩托车。在情绪的带动下,斗志开始昂扬、热血胸腔里激荡;她赶紧抓住这种难得的头脑清醒的时刻,试图从中理出一丝头绪、找到某种出路;然而,这个念头一起,她就发现脑海中又出现了那种撕扯的、悬而难决的虚空!继而又开始胡乱冒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西红柿、太阳、臭水沟、烧饼——她发现自己又被琐细的生活灭了顶!信念,或者说梦想,多少个夜晚,她为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东西而失眠,为自己找不到这东西感到痛苦与撕裂!信念、梦想,想到这两个词,她再次陷入迷茫。

梦想——

离你那样遥远!

她知道,像她这种人,妄谈梦想只会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哎,你们知道杨青松现在在干什么?正式工作都没有,那么大了不结婚,还整天想着什么“梦想”、“梦想”!她怎么变成那样了啊?谁知道呢!

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梦想不是天使,梦想是恶魔。

她哼了一声,笑起来了。

难道985大学生就一定都要找那种人人艳羡的‘好工作’?就一定要买房买车结婚生子?就一定要过那种金光闪闪的牛逼生活让所有人都眼红?就一定要有理想?不该辞职的,也不该那么任性地拒绝——他对你那么好!你何德何能、又有什么资格拒绝他?不该想那么多!不该想——毕竟,原本就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可以挽留的?缩在自以为是的壳子里,觉得自己什么都看透了,其实呢,只不过为了维护自己那脆弱可怜的自尊心!她的心剧烈地颤动着、她也颤动着,变成了一片叶子,漂荡在这个无着物落的夜晚。此时此刻她多想有一个依靠啊,无论源于外界还是源于自己的内心,能让她停靠、让她安心!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根本就没有梦想!根本就没有梦想!

叮叮——叮叮——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感到庆幸,庆幸这串铃声将她从一段戏剧性而又老掉牙的心内对峙中解救出来。021,工作电话,谢天些地!她平复心情,接通电话,一个课程顾问让她帮忙带学生。

为了实现“一定要写点东西出来”的目标,她给自己留出了好多时间,毕竟灵感这东西不像自来水拧拧水龙头就有了,毕竟她又不是一个聪明人;她的灵感像云像雾,来去都不由她控制,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笨人,最好的结果只能靠好运赐予。所以为了写作她将时间安排得又松又满,她的一天就像人造棉填充的一个抱枕。这一刻她她突然觉得自己把生活弄得太散漫、太任性了!艳回、佳凌、袁华、橙橙、CC……聚会……八百、一千——她还在出神,又听电话里传来急切的声音:

“是这样的,老师,学生是一个女孩子,性格特别好,家长也非常好沟通。小女孩本身是个学霸,在他们省最好的初中上最好的班,在班里能占前五名。小家伙成绩好,学习态度也好,就是有些偏科,数学弱一些,所以想找一个学霸型的老师带着提升一下。我这边已经找了好几位老师了,都不太合适,我同事就给我推荐了您。您就抽点时间帮我带一下吧,拜托了。”

“小女生真的非常想学好啊,可实在是没有合适的老师了,老师您就接一下吧!她一周只上一次课的,平时也不会老师麻烦您,特别省心,您也她一定会也会喜欢她的——要不咱们先开测评课?”

跟哄小孩似的,她想,觉得好笑。其实他不必说这些的,因为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赚钱了!她只是单纯地想听他说话,她喜欢听别人说话。可是她又感到羞愧了,因为一己私心对方浪费了这么多口水、还要担心能不能说服她,她觉得自己很可恶。据说他们完成一单能提成有好多钱呢,也不用不好意思的吧——这样想着,念头就像点着了的引信一样向下顺延,在极端的时间内思绪绕回起点——依然内疚。她说,

“那就先开课吧。”

说这句话时脑子里没什么想法——关于课程、关于学生、关于她自己,一个想法都没有,只是单纯地答应了一个请求而已。她挂了电话,歉疚感退散了,心里开始有些不是滋味。可是能怪谁呢?只能怪她自己——是她将生活过成一盘成沙,是她将自己变成一棵墙头草,没有主心骨,风往哪边吹、她就不得不往哪边倒。她老是有这样的想法:先这样吧。先这样吧、先这样吧、先这样吧……然后就先这样了。

“什么事啊!”

“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么?”

她哼笑道:“说吧,什么事?”

“跟你打电话真没意思。”

“那没事我挂了。”

“哎——,别呀,跟你开个玩笑嘛!我想辞职了。”

她心里一紧,不由提高了音量:“为什么辞职?”她发现自己又变得严厉了,便有意抑制声音和情绪,温和地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辞职啊?”

小时候和弟弟玩在一起,她们几乎没有姐弟之别,长姐的威严大约产生在她升上高中之后不久,那时家中光景日益不好,弟弟却还跟个玩童似的因为玩乐耽误了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她每次放假回家一看到弟弟那副不知忧愁的样子就怒从心起、厉声训斥,一次、两次、三次……等她意识到自己不该对弟弟那样严厉,他在她面前已经是一副畏怯讨好的样子了。

“天天加班加得想吐,昨天晚上加到十二点多,感觉有点受不了了。”

“辞就辞吧。之后干什么想好了么?”

“上星期面了两个试,一个是麦当劳实习店长,一个是做户外拓展的,老板是咱们那边人,我挺想去那个户拓公司的。不过又觉得你原来跟我说的话有道理,所以我打算先去麦当劳感受下。”

“我以前说你适合做餐饮只是因为我看你喜欢做饭炒菜的,做的东西又好吃,可是这只是个建议,事业方面还得自己拿主意。”

“哎!”弟弟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那你先按你现在想的走吧。”

“嗯。”

“老爸他们知道你打算换工作了么?”

“我还没告诉他们,不然他们又得担心。等工作定好了再跟他们说吧。”

“嗯。你钱还有啊?”

“有。”

“没有跟我说。”

“嗯,暂时还有。”

她挂了电话,只有一声叹息,心情和想法都是乌混混的、轻飘飘的,不知要在何处着落。

明明世界那么大、工作那么多、值得做的事情也那样多,为什么她们的天地却那样小呢?说起工作,来来回回只有那几样;说起将来,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句话。她的弟弟,一个刚刚大专毕业的农村男孩子,甚至连那几样工作里的大多数都不够格!天空那样高广阔,她们却那样浅薄、那样胆怯。为什么胆怯呢?

她给弟弟转了一千块钱,她知道弟弟没多少钱了——去年在工地实习三个月赚的六千块到现在都没有拿到手,如今做着一份保险业务员的工作却不是正式工——当初他欢天喜地地告诉自己找了一份好工作,说公司是大公司,奖金和提成很高了,等转了正一个月能拿好几千,还说到时候要给她买衣服。那通电话之后不久,弟弟又打来电话,声音沮丧而气愤,说负责培训的经理说必须先交5000块钱给自己买一份商业保险才给签入职合同。

“你先别签,正规的公司哪有这样的啊!你确定给你们培训的真是XX公司么?”

“确定,的确是,他们说这是行业潜规则。和我一起培训的二十来个人大部分都交钱了。”

她冷笑一声:“潜规则!你等等,我找之前在保险行业工作的同学问问看。”

她先在网上搜了一番,然后问了同学,这样的事情的确存在,并且发现所谓的经理承诺的正式工作根本就不“正式”,像弟弟这种情况的人,交了钱、签了合同也只是人家的编外合同工。

“可是经理确实说转正了就是公司正式员工了啊!”

“他们欺负你们不懂什么叫正式员工。我同学说如果你喜欢干销售,那也没问题,反正签了单子之后拿提成,不过你们这些人刚开始进去还得干一段时间拉新人入伙的工作。”

“能坑么?销售倒是没问题,可是拉人入伙怎么感觉像骗人的。”

“不就是这样么。”

“哎!”

“我觉得那个钱你还是不要交。”

“嗯。”

然而,那之后不久,妈妈给她打电话,说弟弟向家里要了五千块钱。她生了几天气——生弟弟的气、生自己的气,可是光生气有什么用呢?她知道没有用,所以她气呼呼地告诉自己不要再生气了。她的弟弟也发现自己好像走错路了,就像无数个蒙头懵脑地走到了某个路口的人一样,感觉好像走错了,但又不知道哪条路是对的,所以就徘徊在那里了,不敢冒然前进也不敢毅然回头。

老爷爷,你说如果一个人就是没有梦想该怎么办呢?不,说“梦想”的确太大了,应该这样说——如果一个人就是没有她自己的想法该怎么办呢?

共享单车不知被谁骑走了,这么近的距离,她竟然没有察觉。她只好步行,一边走一边找车,走啊、找啊,晃晃荡荡地一路走回了小区。阮真房间外的阳台玻璃罩被灯光照得雪莹莹的,王婷的窗户漆黑一片。她记起来了,王婷回家去了——前天中午她上完课从房间出来,亲眼看见王婷拖着行李箱出了门。想回家就可以回家,真是奢侈啊!她砸着嘴收回目光,进走过道转折处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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