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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是被手机铃声震醒的,模模糊糊地想,也不知是谁打的电话;等她爬到床头,电话已经挂了,摸来手机,虚扫一眼,顿时睡意全无——是艳回。如果手机没电了就好了,或者突然坏掉,又或者她睡着了……艳回一定会提聚会的事,问她近况,提醒她赶紧找男朋友;还会叹气,“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再这样了”、“先找份工作干着吧”……呼——,怎么办?她半跪在床头,握着手机,苦思冥想。房间里渐渐暗下来,客厅里防盗门“哐当”一声,阮真或者王婷下班回来了。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将手机丢在桌上,瘫坐在那儿。

“我不赞成。我觉得你最好先找好下家再辞职,毕竟裸辞很辛苦的,你又没有家庭做支撑。咱们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不能再任性了。其实当初你选这份工作我就不赞成,放着好好的大公司不去,偏要选一个遍地都是的小公司。我说实话你别生气啊,我觉得你还是太过理想化,在很多事情上想得太简单,不太理智。这个辞职,你要不再想想?”

那天夜里,当她打电话给艳回,说她想辞职,她推心置腹地说出上面那段话。那时艳回就看透了她——没有计划性、没有事业心,只有任性和感性。果然,时至今日,她事事无成,方方面面一点长进也没有。到如今这个结局,是她自找的。

天哪,大家为什么不能忘了她!别搭理她!别管她!就让她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在角落里堕落吧!像一堆废品!像一个懦夫!

有什么好隐藏的!有什么好害怕的!又有什么好纠结的!自尊,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打算待在这个房间里再也不出来?!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啊!可怜!可悲!可恨!!!

她满口苦涩,用最恶毒的语言做柴,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她一刻也坐不住了,一把抓过钥匙,冲出房间,经过客厅的时候,听见阮真在用温柔欢快的语气和谁打电话。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过雨了。

小街的柏油路面上蒙着一层水,细细地淌着,倒映着临街店铺的霓虹灯影。湿漉漉的树枝横斜在路灯下,偶尔落下一滴水。饱含水汽的夜风温软地扑在脸上,渐渐抚慰了她一颗烦躁的心。此时此刻,夜色宽容地接纳了这个一无是处的她,这个失败的她,忧虑淡成云影,模糊地笼罩心头,犹自清晰的只剩懊恼:如果在艳回打来电话的那一刻,没有犹豫,也没有退缩,这通电话早就接完了。

哎!现在想这个还有什么意思?

她的人生里仿佛充满这种事:先是逃避,然后再因逃避而懊悔。

就这样逃走、回来、逃走、回来……生活毫无进展,始终在原地徘徊。

她在夜色里使劲儿眨了一下潮湿的眼睛,视野里红色、白色、黄色的光斑瞬间变回实物。传达室似的小烧饼铺被一只LED灯管照得亮如白昼,三十来岁的女店主手里正托着一张白色面饼,打算伸进身前那只圆柱形的大铁炉子里。外头站着四五个人,神情专注,同时看向女店主手里的烧饼,在那张烧饼被投进铁炉时,他们的目光也跟着投进去。她发现自己也在看那烧饼的时候,人已经站住了——也不知是何时停下的脚步;她调转脚步,连着跳过几个小水洼,来到烧饼铺子前,与往日一样,

“要两个烧饼,一甜一咸。”

心想:如果和艳回打电话就像买烧饼这么容易……

又忍不住在心里奚落自己了:缩在小街里、躲在生活后,像个守财奴似的守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啊!

现在的你,需要迫切维护的,是自尊么?你知道的,不是;你还知道,对于现在的你,最不该要的就是自尊了。下辈子做一只烧饼吧,最起码还能给人充饥;其实做一滴树枝上的雨水也不错,悄悄地聚来,卧在高处,懒懒地将人间看上一瞬,再悄悄离去……她啃着刚出炉的热烧饼往回走,脑袋里思绪如潮;她看着紫峰大厦。此时此刻,这座南京城最高的建筑——不对,好像前几年就被别的什么新建筑超过了——矗立在不远处,笼在轻纱似的蓝紫色云雾中,大气从容地接受着四方楼宇众星捧月般的簇拥。说来惭愧,统共在南京待了四年多了,至今一回也没上去过,所以在许多人神采飞扬地说起上面的种种奇伟时,她唯有缄口不言。他们将它说得那样好,她怎么会不想亲眼去看看呢?只是,一想到要进去,她脑子里总会自动浮现出形容简陋的自己拘谨地走一个金光璀璨的豪华大厅的画面,人立刻就胆怯了。“想去”的念头被脑中联想的画面紧紧地压制着,一次也没能翻身,所以她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可是她能想象得出,紫峰之巅,必定连云雾都低在脚下了,站在上面俯视,行人和车辆不过是些小蚂蚁。她知道,那里面的人,高高在上的人,谈及自尊才不是笑话。

哎!这样的你,怎么办呢?

这个虚伪的你!你根本就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样在意友谊,你的确更在意你自己的感受。曾经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人现在都比你跑得远,你觉得伤自尊;你本想证明自己,证明你的能力、命运、以及若干年前你的选择,生活却用事实狠狠地打了你的脸,你觉得没面子;你担心在艳回面前丢脸,怕她用异样眼光看你——如果她面露同情,那么就表明你真的真的太失败、太失败了!你不敢面对。

离别之伤,最深最重不在离开和分别这件事本身,而在于不知后会之期何时、不知情谊的羁绊可以维系多久,害怕会在彼此的世界里渐行渐远、最终变成只有几句评语的回忆和相片里记不起名字的人像。

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还说:

然而,我始终相信,真正的情谊是最脆弱也是最坚韧的东西,只要身在其中的人初心不改、彼此牵挂、用心维系,那么,情谊如何不能地久天长?

你看,距你大言不惭地说出那些话不过三年!三年而已,才三年的时光,就已经把你变成了一个自私、虚伪、懦弱、狭隘的人!然而当初,你希望将来的你是这样一个人:慷慨、坦荡、勇敢、宽容!

曾经的你便是这样,任凭友谊被各种原因冲淡,一面感慨物是人非、表现得比任何人都伤感,一面却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未有一次真正着手挽回。你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么?从小学时的七彩云霞梦组合、到初中时的同桌阿雪与阿梅,再到高中的毕方、晴雯、雪峰,再到本科时代最好的朋友雷晴。总是自以为是地揣摩别人的想法,却从来不主动想办法消弭横亘在你们之间的障碍。离别在即,氛围到了,你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感性的人,受到氛围的感染,说出了那些不经大脑、不入真心的话。然而三年又三年,离别时亲口说的那些话,你从未放在心上。

就像两年前,2015年5月5日,你的离开。

你办理完事物交接,立刻回家收拾行李、寄东西、大扫除。诸多杂物能送人的都送了人,能丢的全部丢掉了,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将自己在那座城市里积累了一年半的生活痕迹全部抹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离开了,那座有袁华在的、当初找工作时打算一辈子住到老的城市。没再看一眼袁华,没再去一次小菜场,也没再骑上大黑(自行车),最后去一次平江路上的那家旧书店。你匆匆离去,只为赶一班火车;你一心追赶火车,好像那座城市里承载的所有你在意的加起来还比不过那一班你一辈子不会做多少次的火车!离开的前一晚,你与当时的同事依依惜别;你们说了好多使不得走、舍不得放的话,还说日后重聚要如何,但其实心里都清楚,彼此只是对方人生中的短途客,在某一站上车、很快就会在某一站下车——这样的人不必珍惜,潜意识里,你们都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在这样的想法之下相处了数百个日日夜夜。还记得吧!离别在即,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感情那样真挚!明知道彼此对对方的定位,你们还是那样说了。扭头一走,那些话就像肩膀上的落尘,被你轻轻拍散了。

其实你是最无心、最自私的一个人!

她惭愧难当,脸上火燎燎的一片,毫无征兆地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正是在读二年级时写诗事件无意中“暴露”她的“才华”之后不久,她被她的山村小学校派去参加乡里的一个作文比赛——她现在还记得作文题目是“守纪律的盼盼”,有幸获得了一等奖,并被选拔出来,代表乡里继续参加县里的比赛。临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小小的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难眠——她太激动、太兴奋了!也太忐忑:中心小学的老师和同学会不会不好说话?她还从来没坐过小汽车呢,万一晕车呕了怎么办?也没有一件洋气的衣服,中心小学的同学会不会笑话她?那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坐在一块儿该说什么呢?万一考差了给自己的学校丢了人怎么办?几个问题,像一只大铁棍似的,一齐在她脑子里翻搅,让她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她简直要被自己气哭了。那时她就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自己性格上的缺陷——遇事容易慌乱。第二天,她特意穿了中秋节时小姨才给她定做的新衣服——一件水红色带蝴蝶袖的上衣和一条紫色的喇叭裤,装出一副欢天喜地、势在必得的样子,被爷爷送去中心小学坐车。银灰色面包车载着她们穿村过野,晃悠了一路,除了被问到的时候答两句,她全程都没有说话。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心里为之害怕。面包车散发出来的陌生气味刺激着她的鼻子,胃里开始难受。她知道,这就是开车前司机跟她们说的“晕车”了。她紧紧地抿着嘴,感到喉咙里开始往外冒酸水,越冒越多,越冒越急,她只好不停地往喉咙里吞,直吞得嗓子眼全灌满了,再也吞不下去——“呕”地一声……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那种羞愧、无措、自卑的感觉——

你强自伪装、不肯示弱,即便那么多人说你做错了、选错了,也不肯回头;这么多年了,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逞着强,又深怕被人看穿、被人看扁,故意摆出种种不是你的姿态。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啊!你不是一个刚强的人,你生性懦弱:身体赢弱、感情脆弱、意志薄弱!为什么不承认呢?

承认吧——你错了!当初的选择、自以为是的坚持、自以为是的路、还有伪装出来的自我,一切都错了!

沮丧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落在她身上,收紧、再收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大脑转不动了,嘴也嚼不动了,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不得不把回电话的事放在一边。这时她已经回到小房间了,陷在椅子里,因为思绪过多,整个人处于一种紧绷的、疼痛的状态。然而,令她感到绝望的是,尽管痛苦如斯,已经处于满负荷状态的大脑之中思绪仍在井喷!生活,人生,事业,梦想,欲望,隐秘,意义……那么多问题、那么多头绪、那么多焦虑,同时在脑子里发酵,一齐问她要出路。她感觉大脑马上就要炸开了!

为什么人活着要考虑这么多?为什么不能一样一样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颗呆头呆脑的螺丝钉,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拧来拧去,莫名其妙地一会儿松、一会儿紧。

她这只螺丝钉站起来,开始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

十年前,村子里最有钱的杨金宝家的大儿子突然得了间歇性精神病,据说发病的征兆之一就是突然坐不住了,老喜欢走来走去。

她想起这一茬,一下子不敢走了,坐回椅子里,开始做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脑袋里的紧绷感逐渐缓解。她呼出一口气,拾起手机,决定给艳回打电话。然后就听见艳回的声音了,

“忙什么的呀,也不接电话。”

奇怪!她竟然没有感到多紧张,只是觉得那声音亲切,只是觉得听着那声音她感动有点委屈。

“备课的。”

“今天不是星期五了么,我想着你晚上有课,在你上课之前赶紧给你打个电话。”

艳回考虑事情总是很周全。

“呵!”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很低、还有些潮湿,“你有心了。”

“上周和佳凌打电话,她又提起你了,说想聚聚。我说你带了不少学生,不一定有时间。你那边怎么样,有时间聚么?”

这是她回到南京之后第三次听艳回提起聚会的事。去年七月刚到南京的那天晚上,艳回来小旅馆看她,匆匆聊了一阵,就要赶回公司加班,临走时提及聚会,她说等自己安顿好了就聚;当年十一月,艳回又打来电话,询问聚会的事,她说自己带的学生马上期中考试了,不忍心推掉课程。然后是这次。

“两年没见了,佳凌她们都想见见你。”

一个屋子里住了三年,不过想见见你,装什么蒜呢!她在心里吼自己,可是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松口说出“那就聚聚”这样的话。佳凌毕业后进了一家顶级央企做投资分析,袁华在国有银行做风险管控,艳回任职于大型国企,添添和CC留在母校读博。她们都有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人生步入正轨,都在干劲十足地经营事业与生活。她呢,三年来,除了几次不痛不痒的失败的经历,还有什么?毕业后的时间被她抻得那么长,而她在里面自由散漫、茫无目标,她还有什么脸面见她们?如果问起工作、恋爱、婚姻、买房,问起将来打算,她有什么话可说?当她们的目光望过来、当那里面隐含惋惜与同情,她有勇气与她们对视么?

她的自私,她的鄙薄——她真令人感到羞耻啊!

电话里静悄悄的,艳回在等她说话,她心焦得快要冒烟了,不得不硬起头皮,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要不咱俩先见一面,等合适的时候再跟佳凌聚。”说完了,发现了话里的漏洞:什么是“合适的机会”?什么时候才算“合适”?如果艳回对此刨根问底……

“好吧,”艳回叹了一口气,“我也不说什么了。反正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只是佳凌已经向我问了你好几次了,你有时间给她打个电话吧。”

“嗯。”

“下周一晚上你有时间么?有的话咱们就定在那个时候吧。”

“好。”

“几点有时间?”

“几点都行,看你时间。”

“那就晚上六点吧,德基广场,我下班之后直接去找你。”

“嗯。”

“那行,我这边还有点工作没完,我先挂了啊。”

她长长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更加沉重的悲哀席卷而来。

艳回一定对自己失望极了吧!一定是,从她的语气里就能听出来。她感到灰心丧气,伏在写字台上,想哭,却哭不出来。有时候,她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把事情弄成现在这样——一种令人纠结、令人不齿、愚蠢而可笑的状态!怎么会这样呢?

心里哀哀的一片,凉透了。她对自己失望透了!她想,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软弱、更可笑的人了!她想,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讨厌的人了。

这晚,她心事重重地上完两节课,犹坐在椅子里不想起身;环顾一圈,仿佛每个物件都在冷眼旁观地审视她。她压抑得厉害,狼狈地逃下楼。临街店铺大都打烊了,小街上没有多少人,她松了一口气,出了小街,沿着常走的那条路往前走——看,她就像一只见不得天光、见不得人的老鼠。

梧桐树冠收笼着橙色的路灯光,柏油马路上不时有车辆呼啸而过。一个人在深夜里走,踩碎一片落叶的声音都那样清晰。目光落在对面那片层层叠叠的楼宇上,近处的居民楼、远处的商业大楼,都被夜色简化成一条黑影和数点白窗。她缓缓地走,懒懒地看,看那些窗、看那些光,猜测着那些窗的具体模样。如果一一走进、仔细观察,一定会看到许多差别,形状上,长方形、正方形、椭圆形、圆形、菱形、弓形……颜色上,无色、蓝色、茶色、绿色、黑色……材质上,钢化玻璃的、金刚石的、高分子材料的……还会配合室内外设计,配上不同的框……如果观察得细致些,还可以看出更多,例如,从窗玻璃上的污渍能看出天气、环境、户主的习性、品味、财力、性格、喜好。那些灯的差异就更不用说了——由于现代人对美与个性的极度追求,灯具几乎是一座建筑之内最重要、最需精心挑选的装饰——现在她站在远处看,那些精心挑选出来的灯发出的光、照亮的窗只是一片模糊的光斑。远近楼宇千重、万家灯火,这座由那么多人精心构筑的城市,不够她这个旁观者悠悠几瞥。当视角比观察对象更微观,所有事物都会呈现出惊人的差异;当视角比观察对象更宏观,所有事物又会呈现出某种简单甚至粗暴的统一性。在夜里,所有的窗子千篇一律;所有的窗子里的灯千篇一律;灯下做事的人与正在发生的事情同样千篇一律:看电视、刷手机、吃饭、工作、谈话……白天做白天该做的事,晚上做晚上该做的事,再晚些,大部分人就只有一件事可做——睡觉。跳出来,跳出局限——

这样想着,她不禁跳起来,火红的石榴花在头顶上方靠近、停滞、远离——她落了地。重新将目光放逐在那片明光之中。高楼大厦变成参天怪树,莹亮小窗是无数片发光的叶子,城市是一个奇怪的黑森林,而她,就是黑森林里一只怪异的小甲虫。小虫子啊……她念叨着,无力感在心里弥散,很快将她脑海里那团若有似无的恍然感吞噬了——她伸手在脑门上连拍三下,懊恼道:“这里面装得什么啊!”每次都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大脑突然冒出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将原本可能由此获得某种人生启发、甚至获得新生的思考打断。

在十字路口那儿,她又迷惑了,目光在东、西、南三条岔路上逡巡,不知该去哪儿。南下,去师大或者先锋书店;往东,逛菜场、超市、旧书店;往西,去另外一家旧书店。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可去的地方这样少。就在她犹豫不决之时,对面的红绿灯上人形标志由红转绿,周围的人开始和那只绿色小人一起甩胳膊,20、19、18、17……算了,跟着走吧。于是她迈步走出去,一边走,一边想:有多少路是这样走出来的呢?

她试图梳理过往经历。

滴——滴——

“不看路啊!”

车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对她怒吼,光头映着旁边甜品店照出的灯光,和他的愤怒一起闪闪发亮。

她瞥了一眼红路灯,上面的数字正从“10”变成“9”,于是她便理直气壮了,向司机那颗闪亮的光头头去戏谑一瞥,慢悠悠地走了四五步,一脚踩到路牙子上。这时她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锅里的热油似的,在小孩子做了坏事的那种内疚与羞耻的情绪上四处飞溅。她洋洋自得——样子一定很可笑啊——按试图照先前的念头接着往下想,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得意瞬间飞散,她蹙起眉头,开始用倒叙的手法一件一件地仔细梳理出门之后发生的事:巷口、窗户,巷口、窗户,……心事重重地一直走到师大门口,仍然没有想起来,她知道,某种思绪又成了泥牛入水的悬案。

“那边房子一年租金一百多万,听说是专门建给那些商业精英住的,他/她就在那边买的房子。”

“这么有钱啊!啧啧……”

“慢一点,别磕着了。”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

“他/她家儿子在哪里啊?”

“美国,高中就过去了。”

“哎呀,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得了那样的病呢!”

“妈妈,快一点——”

“怎么能那样呢?”

“她家要换房子了,你不知道么?”

“时代不同了啊!”

时代不同了!

——弟弟也喜欢这样说,每当父亲看不惯他歪在床上玩手机或者靠着床头抱着电脑打游戏、斥他“不知道努力、就知道耍”,他便拿类似的话来反驳:“现在又不是你那时候了,耍一下怎的了!”

“官司都打一年多了。”

“反正我以后肯定不会那样的。”

这些声音像最警觉又最大胆的鱼儿,自她耳边游过,让她想抓也抓不住——她发现她总是这样,说话、做事、思考,总是抓不住要点,刚在正确的道路上走一会儿就要跑偏。顷刻之间,世界变得嘈杂又陌生,所有人都在说些离她很遥远的事。她不想再在这儿待了,于是拔开了步子。视野里人影晃动,灯光在动荡的树丛里闪灭。如果这时有人在背后看她,会看到怎样的一个她?她的背影一定很丑吧,落寞单薄,一看就是一个失意者的背影;不,压根就没有人看她吧,毕竟这样普通,普通得不值一提、不值一看——这样的人却在妄想幸福!可笑啊!还有谁会比她更可笑?

在夜色里逐渐远去的人,她是谁?她有什么故事?她不是谁,只是一个最最最最经不起探究的陌生人,剥开薄薄外壳,只剩一副最浅薄无趣的内里。

不行啊,别再想了,除了头疼与失眠,还能想出什么呢?她迫使自己丢下手机,急匆匆地冲去洗手间,洗漱完之后躺在床上继续回复消息。最后一条消息发完已是凌晨一点多。果然又熬夜了啊!她想,叹了一口气,设好闹铃,隔空将手机抛到桌上;关了灯,闭目平躺,白日琐事无序地在脑海里闪现。她不想让自己想这些、她想让自己赶紧睡,但是没办法,这种时候大脑常常不受控制。呵——

楼道里又传来那个男人的脚步声,一步一顿,最后一下格外沉重,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登山者登顶时竭尽全力的猛然一挣;隔了一小会,照常响起稀里哗啦的钥匙声——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呢、需要天天回来得这么晚?她迷迷糊糊地想,不由感到悲伤。这一串声音她听了半年多了,至今还不知道它们出自何人。隔着两扇防盗门,他们是住在对门的陌生人。

还在公司里工作的那一年,她也经常加班。正常的下班时间在下午六点,然而很少有人在那个时候离开。她听着稀里哗啦的钥匙声越来越远,心想——心里的想法前后不同、甚至截然相反:在前面的一年里,每当下午六点,听着小胖裤腰上挂着的那串钥匙的撞击声,她为之不屑,甚至隐有怒火,心想,走得这么心安理得!真是!之后的半年,也不知打从哪天开始,听到那声音,心里只剩佩服,“他真有胆子啊,真洒脱!”小胖打完卡,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在一屋子人的揶揄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腰上的钥匙声仿佛凯旋的音乐。留下的人各个端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将键盘敲得噼啪响,好像下急雨;这场雨往往下到七点、八点、九点,有时下到十点、十一点,也有时下到十二点、一点……一般坐到晚上九点钟左右,身体上就开始有反应了:屁股上硌得发疼,喉咙里开始发紧,口腔深处生出一种又苦又甜、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味道,眼睛开始发干;紧接着心里冒出烦躁的小火苗,这时她便让自己扭头四处看,所有人都在正襟危坐、神情专注地做事,她感到惭愧,强迫自己重新集中精力。她知道她这样主要是自己的问题:天生精力差、容易低血糖,眼睛容易发干发涩,还特别容易憔悴;她恼自己,恼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有精力、有激情、有干劲!也恼自己为何不能像小胖那样洒脱得一走了之。她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敲键盘,键盘瞧得越响、心里就越燥,她觉得自己真是两面三刀、太过虚伪!

外头的声音消失了,耳边只剩车辆的间歇呼啸以及施工机械的低鸣。脑海中思绪一转,又是周一的聚会……睡意完全消散了。她坐起来,盯着搁在电脑上的手机的轮廓,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她不能给“未名陌生人”发消息。重新躺回去,盯着浑浊夜色里的小房间:天花板、空调、顶灯、窗帘……三条相互垂直的墙线在东南角交汇成一个凹进去的三棱锥,她忽而打了一个哆嗦,觉得自己好像待在一个巨型金鱼缸里,说不定还在被人暗中观察。这认识像刀子一样割疼了她的心,让她不禁咬紧牙关、攥紧拳头,恶狠狠地、最大化地拉抻着自己的身体,呼吸在胸腔里变成一条透明的绷紧的弦,心里的话急剧酝酿,酝酿啊——终于破口而出:

不就见一面么!

话出口的瞬间,好像终于从箭从拉满的弓上发射出去,身体完全松弛下来,皮肉下一寸硬物都没有了,牙关松开了、拳头也张开了。不就见一面么。她如此不断喃喃地提醒自己,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终于说服了自己:见一面就是见一面吧。

什么事情过不去呢?

在时间的洪流里,什么都会过去——入睡之前,她最后一次告诉自己。

吃喝、备课、看书、敲键盘,转眼就到中午;吃喝、备课、看书、敲键盘,转眼就到晚上;吃喝、上课、看书、睡觉,转眼就是一周。约定的时间很快到来。她梳洗换装,细细擦了爽肤水、乳液、防晒霜,在镜子里照了又照,始终无法开怀。坐在椅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接着花了些时间构思见面时要说的话——尽管这几日不断自我剖析、自我开解,但是真到了约定的这天,她发现她坐在这里,心里还跟刚听艳回提起聚会时一样忐忑。一直坐到将近晚上六点钟,她背包换鞋,骑了共享单车去往新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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