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又昏了过去?”
阳光有些刺眼地从叶片堆叠的缝隙间落下,那过于明亮的光感对于一个刚刚苏醒的人来说并不友好,弗莱只得眯着眼睛,任凭那灼人的光团在身上映照。
“没错。又昏过去了。我是真的没想到,昏迷竟然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了。”酷迪亚斯的笑声从一旁传来。他们两个都仰面朝天地躺着,虽然相隔不远,但谁也没有力气转过头看着对方,强化药剂的副作用还是如此明显。
“我这次终于是体验到什么叫疲惫了。真的是,无法用语言形容。”他继续说道。“上次看到你那副要死要活的模样,我还很是鄙夷呢,以为你就是娇生惯养,矫情罢了。”
“但现在,你看,我能拉这么长。”
酷迪亚斯用手掐着左臂的皮肤,像是拉拽一块橡皮泥似的,拽出去十多厘米长。
“那你可比我还娇生惯养了。”
弗莱笑道。
“我们现在是在什么东西的身上?”
弗莱能够感知到自己正在跟随着某种生物缓缓移动,脊背和脑袋被一道很是柔软曲线托起,那细密的绒毛隔着外套轻轻摩擦着皮肤,有些发痒,又有些舒泰。弗莱想要抬头探望,但身体过于沉重,只好作罢。
“蔻缇雅告诉过我,这叫什么,什么来着。”酷迪亚斯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了,你稍等一下……”
“蔻缇雅。”
还未等弗莱制止,酷迪亚斯就招呼了一声,但无人应答。
“蔻缇雅,你体谅一下病人好不好,非要我提高音量,像个泼妇一样喊叫,你才能听见吗?”酷迪亚斯喊道。
“安静一点。午后时分的萝尔茜,是多么宁静温和的一副图画,你应该用心去好好感受这种洗涤心灵的澄澈,不要让你的聒噪破坏了这样的美景。”
精灵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她骑在一只长着白色羽毛的大鸟身上。这只大鸟生的很是奇怪,两片翅膀与高大的身形并不匹配,生得小小的,看起来更像是戏剧里那些可爱的幼小天使用作装饰的羽翼。它的两条腿却又细又长,如同两根略带弯折的黑色线条一样,弗莱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自己现在距离地面大概有四五米的高度,这都是拜大鸟那令万千少女艳羡的完美双腿所赐。
“你找我做什么?”
蔻缇雅带着几分愠怒说道。劳拉也走了过来,她小小的身体被大鸟遮挡,很容易被人忽略。
“我们现在骑着的这东西叫什么来着?”
酷迪亚斯叫道。
“这是尖嘴鸟。很柔顺的动物,我们一般会乘坐它进行短途的旅行。”
蔻缇雅微微站起,捏了捏大鸟因此得名的细长嘴巴。尖嘴鸟兴奋地打开上下颚,发出响亮的啼叫。
“我感谢你的勇敢和信任。”蔻缇雅对弗莱欠身。“正是你的挺身而出,才拯救了我们的性命。”
“我呢?我呢?你就不感谢我了?”
酷迪亚斯插话道。
“我方才不是已经感谢过了吗?”
蔻缇雅有些不满。
“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在拯救我自己罢了。”弗莱回话。“如果深究起来的话,反倒是我们拖累了你。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卷入到这场意外之中。我应该向你表示感谢才对。”
“还感谢什么?你来我往,这就当做两清了。”酷迪亚斯哼了一声。
“话不能这么说。”
蔻缇雅说道,她的眼光很是认真。
“你还想怎么样?”
酷迪亚斯警觉地回答。
“我们是朋友了。”
精灵温和而又诚恳地说道,她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朋友?
弗莱伤感地笑了一下,这个词语让他想起了某个酷爱喝酒,满嘴跑火车,从来都没正行的男人,他也总是喜欢在醉酒的时候,随便拉着某个过客,就称兄道弟的,因此还没少惹出麻烦。可惜,现在他已经……
弗莱有些出神,眼前,蔻缇雅正顺着大鸟羽毛的朝向,轻轻抚摸,但她那白皙的手背上,却赫然有着一道深红色的擦伤。
“你还好吧?没有人受伤吧?”
弗莱问道。
“啊?只是个小问题而已。”蔻缇雅看了一眼伤口。“但是瓦尔伤的很严重,有几道伤口已经到了骨头里,可能会留下些显眼的疤痕。”
弗莱向下瞥去,树虎正有些蹒跚地行走在草地上,布满全身的伤口也敷上了疗伤的灰色药泥。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伤疤?要我说,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酷迪亚斯不以为然。“当时的场面简直太恐怖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后怕。”
“是的,那的确万分危险。”蔻缇雅像是想起了什么。“但说起来有点奇怪呢。母龙表现的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她是不是有些过于疯狂了……”
“你可得了吧。光是那些血皮龙一个个就跟疯子似的。”酷迪亚斯说道。“而能统御疯子的,只有更疯更可怕的家伙,从这一点来说,母龙可以说是相当称职了。”
“不,我没有说明白。我指的疯狂,不是她的本性,而是一种异常的感觉,就像是多出的一块肉瘤。是我从她的灵魂中,感受到的一种情绪……”
蔻缇雅寻找措辞,想要将意思表达的更为准确。
“对了,你们精灵不都是能和自然万物沟通交流的吗?那你怎么不直接和母龙进行个谈判?”酷迪亚斯说道。“谈判条件再苛刻,也总比生死相搏要好吧?”
“我们只是能够在一定程度感知到动物的情绪而已。”蔻缇雅白了一眼。“只有少数的先知和大德鲁伊才能与进入自然万物的心中,与它们直接进行交流。”
“那时候情况太过紧迫,我没有细想,但现在看来,母龙好像很不对劲。除了天性中的暴躁易怒之外,还有些更深层次的东西……”蔻缇雅小声说道。
“你感受到了什么?”弗莱问。
蔻缇雅闭上了眼睛,努力回想当时的感受:
“那好像是一团黑色的,粘稠的,又腐烂的气息,它是那么深厚,那么不可遏制,四处飘荡,一直深入,母龙被它完全攥住了灵魂,根本就逃脱不出去。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
精灵的情绪也感染到了弗莱,他的语速不由得加快了。
“恐惧。纯粹的恐惧。”
蔻缇雅睁开双眼,猛然喘了一大口气,好像是刚从令人窒息的深海里脱身一样。
“母龙能有什么恐惧的?”酷迪亚斯表示反对。“难道是害怕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它是害怕什么呢?对,就是在害怕。最近,很多生性温顺的动物也变得狂躁起来,变得富有攻击性了。”蔻缇雅神色凝重。“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难道是因为那些兽人的缘故吗?”
“那我可就不关我的事情了。”酷迪亚斯说。“总之,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和血皮龙,母龙相关的任何事情了。”
“包括松鼠串?”
弗莱提醒道。
“尤其是它。”
酷迪亚斯大笑。
“对了,我们现在这是去哪?”
弗莱问道。
“你这个脑子,咱们是来干什么的?现在任务完成了当然是返回村子领赏了。”酷迪亚斯说道。“这可是整整三十枚金币呀。是我们差点把命都丢了才换来的……”
就在这时,劳拉毫无征兆地突然哭了起来,尖嘴鸟仿佛是能听懂女孩的心意一般,凑到了酷迪亚斯的身前。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边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别哭呀。你现在哭什么呀?我又没死。”酷迪亚斯皱了皱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这女孩子呀,就是麻烦,你根本就搞不懂她们在想什么。老子拼死拼活的,她们反倒好,哪里不如意了,立刻就……”
劳拉哭得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酷迪亚斯连忙伸出手,帮女孩拂去脸上泪水。劳拉这才渐渐止住了哭泣,很是委屈地看着他,那深蓝色的眼睛像是颗明亮的宝石一样闪着微光。
“那边是不是有人?是我出现幻觉了吗?”
弗莱突然坐起身来,他看见远处依稀有几个人影,在他们当中,最显眼的是个骑马的,那宽厚的身材,浓密的络腮胡,看起来怎么和诺顿那么相似呢?
“那可不是幻觉。”蔻缇雅指着村庄的轮廓说道。“我们马上就要到达多可尼罗村了。”
返回的正常路程大概需要一天,算上昏迷的时间也差不多正好了。
弗莱自嘲道。
“你能坐起来了?”
酷迪亚斯很是惊讶地说道。
弗莱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保持坐立的姿势许久了,疲惫感虽然仍旧存在,但远远没有在蒂尔斯那次来的那么沉重。已经到达可以克服,正常行动的程度了。
酷迪亚斯见状也想起身,但他的身体显然还没有恢复过来,他只是微微坐起,就支撑不住,只好重新躺回了尖嘴鸟宽厚柔软的脊背上。
“那我们差不多就要在此分别了。”蔻缇雅说。
弗莱点头表示理解,精灵一向是高傲而自我的种族,他们很少同外族发生直接的交流接触。
又行了十几分钟,村子里的谷仓和铺着茅草的房屋已经清晰可见了。精灵拍了拍手。尖嘴鸟俯下身子,双腿折叠在了一起。弗莱自行走了下来。
“能够遇见你们是我的荣幸。希望我们下次还能相见。”蔻缇雅说道。
“再见?那还是算了吧?省得你老给我来精灵那一套。这次是热爱自然,保护野生动物,下次是不是就是文学和艺术才是生命存在的意义了?”
酷迪亚斯不依不饶。
“愿神灵庇护着你们。”
蔻缇雅没有回复,只是发出祝愿。
“不。我自己能行。”
酷迪亚斯虽然想要逞强,也想自行走下,但身体实在吃不消,只好让弗莱和劳拉一左一右地搀扶了下来。女孩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再见。”
弗莱挥了挥手。
“再见。”
蔻缇雅微笑着转过身去,瓦尔也低沉地咆哮了一声作为告别。
阳光很好,把绿草映得油亮亮的,蔻缇雅银白色的长发在微风中摆动,像是一簇还未飞散的蒲公英团。她走得很快,却又很平稳,树虎和尖嘴鸟将其拱卫在中心,像是守卫女王的骑士一般。那挂在背后的雕花长弓和箭袋,又给她平添了几分英气。她身上全是绿色的,充满活力的气息……
酷迪亚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朝蔻缇雅的背影看了一眼,深深的一眼。
急促的马蹄吸引了弗莱的注意力,他朝小路尽头望去,只见诺顿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赶了过来。
“有村民向我报告,说是看见了几只尖嘴鸟靠近了村庄。我还以为是那些精灵过来拜访呢。没想到是你们回来了。”诺顿收住缰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希望你们带来的是好消息。”
他的口吻并不和善,显然是因为上次会面而残留下来的底火。
“还不止呢。老头。”
酷迪亚斯一副大仇得报的神情。他说着掀开了皮包,把战利品抖了抖,完全展开。
“这是那只血皮龙的皮,你看看,腹部的伤疤,一点也没少。”他又递过去一样东西。“而且,我们还买一送一,服务到家。把这伙血皮龙给斩草除根了。”
诺顿愣了一下,将其接过,敲击了几下,又在阳光下,端详了好一会。
“这是母龙的手刀?”
他有些不敢相信。
“货真价实。”酷迪亚斯得意洋洋地说道。“你可小心点,看看就得了。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这,这……”诺顿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十分抱歉,二位,我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没想到你们真的是身怀绝技。我为自己失礼的言辞向你们道歉。”
“也代表杰克和三位村民感谢你们。他们的仇终于可以消解了。”
酷迪亚斯很是惊愕:
“这可和我想象中的状况不一样呀。”
“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嘴硬,像个乌鸦一样喋喋不休呢,我都准备好和你唇枪舌战一番了。”
“结果,你……”
“那算了吧,我也该向你道歉了。”酷迪亚斯摆手。“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固执而又狂妄。根本就搞不清楚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诺顿有些费解。“他又在讽刺我吗?”
“请你不要在意。他就是这个样子的。”
弗莱说道。
“那就请二位跟我回一趟宅子吧。我这就把约定的酬劳支付给你们。”诺顿翻身上马。“三十个金币。”
“我们能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吗?”酷迪亚斯扬了扬头。
“请说。”
“能不能再款待我们一顿丰盛的午餐?”酷迪亚斯说道。“我有点饿了。”
“当然可以。我这就叫人去做准备,我们可以吃点热腾腾的肉汤,还有黄油面包,加上一条上好的烤火蜥蜴腿。”诺顿说道。“我也很好奇,二位究竟是怎样完成任务的?”
“那你给我们二十九个金币就好了。那一个就当做食品的费用吧。”酷迪亚斯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饥饿过,我要大吃一顿,把整个胃口都塞到满出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