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很是凝重，像是空气里灌注了水银。
西垂的太阳融化在了漫长的地平线上，它的边界开始模糊，内里包裹着的橘红色，向外流散，很快就把天空和云朵染成了昏暗而惨淡的一片。
光，就这样映照下来。
落在松木那粗糙凸起的树皮上，落在尖顶帐篷那四面拉起的弧度上，落在捆绑着，正被烧烤的火蜥蜴身上。
只有黑月之神①的神像依然保持着那勇猛的姿态，他怒吼咆哮，似乎是想用手中高擎的战锤击破一个没有形体的宿敌。
在多古多拉?斧刃看来，安静是一种奢侈的东西，它意味着和平，意味着充足的睡眠，意味着没有杀伐和斗争，是和梦境有些相似的东西。
但现在这种情况并不在列，在这看似的平和之下，隐含着的却是一座正在积蓄之中的火山。
但很快就连这虚假的安静都将不复存在了。
初时，还只是小声的议论，眼神间的意见交换，每个人都竭力不透漏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很快，就无法抑制，耳语转变成了大声的争论，还有放肆的谩骂。
他听见，粗重的呼吸声在加剧，牙齿相互研磨的声响，如同锉刀割锯一般锐利。
在下达了抛弃一切，离开家园的命令之后，多古多拉就已经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甚至觉得当前的状况远没有他预想中那样的激烈。
他了解他的同胞，知晓他们对于这片土地最为深沉的热爱，为此他们可以付出生命，付出荣誉，付出一切。
而放弃？这又怎么可能？
多古多拉有些怀疑自己的决断是不是正确了。那铭刻在石壁上的古老预言，虽然令人万分惊恐，但时过境迁，已经无人能证明它的真实效力，它或许只是先辈们在令人绝望的环境中，说出的疯言疯语罢了。
虽然，的确是有一股黑色的气息在空中飘荡，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巧合？魔法？木炭燃烧造成的污染？这有太多的缘由可以解释。
而他唯一的依仗便是萨满泽马克，这位睿智而博学的老者历经沧桑，他满脸的皱纹里铭刻着的都是惨痛的经验与智慧，而他所说的事情更是从来没有过例外。
但这次或许就不一样了。
多古多拉站在神像下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无限拉长。他正处在一个两难的抉择之中。
他既眷恋着土地，时刻抱着不死不休的决心将其捍卫，却又无法否认，随着黑气的出现，他确实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微弱，却又极度危险，仿佛有着腐化与破灭的魔力。而他本能般地想要逃离。
请智慧女神赐予我最冷静的思考，让我做出正确的决断。
多古多拉扫视过周围的同胞，他从一双双赤色的眼睛中看到的只有不甘和愤怒。
沉默总是不会持续太久，很快就会爆发的。
他想到。
“不要再说了！”
“离开？这根本就不可能！”
果然，纳尔比?碎锤愤怒地甩开身边人的拉拽，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走来。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两块发达的咬肌因此颤抖不已。
没有意外。
纳尔比是部落里最有资格发表反对意见的人了。他四十三岁，资历深厚，作战奋勇，曾为了掩护老弱的撤离，与上一任酋长一起，在人类密集的枪火中断后，为此，他付出了一只左眼的代价。
当然，他也怀有些别样的想法……
“我的兄弟姐妹们，请听我诉说。”
“我知道，我们的心意是相同的，我们都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
纳尔比拉长着声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牵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们都绝对不会放弃这片土地。”
纳尔比在人群的最前端来回走动，不时做出手势来助长狂热的声势。
即便多古多拉对他这演员一般的行径感到鄙夷，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纳尔比的确是个鼓舞人心的好手，他的身姿威严挺拔，动作夸张，声音还里透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感染力。
“这里是我们的一切。”纳尔比左手握拳，右掌置于胸口。“这片土地，这里的空气，这里的风，这里的水，都早已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看那一顶顶的帐篷，那兽皮，都是我们亲手狩猎的，上面的鲜血还没干透呢。这片森林，给予我们温暖，赐予我们食物，让孩子们能够茁壮地成长，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而在下面的土壤里，则安息着我们亲人战友的灵魂，他们从未离开过，一直就在我们的身侧。我们也不能离开他们。”
“呼吸吧，大口地呼吸。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知道你们能够感受到的。一定可以的。”纳尔比鼻孔抽动。“这里面有血，汗水，还有执念。双眼所能看见的一切，都写满了我们付出的惨痛代价，我们厮杀，争斗，看着心爱的人死去，经历最撕心裂肺的痛苦，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这片土地，为的就是它！”
“而你？酋长？现在竟然告诉我们，要让我们放弃这一切，不曾经历战争，不曾抵抗，就像是只败狗一样，灰溜溜地逃走？”纳尔比猛然转身，把矛头指向了多古多拉。“那我告诉你，这不可能！我宁愿在一场绝无生还的冲锋中死去，也不会接受这样的侮辱。”
“没有一个有血性的兽人会想要离开，尤其是我。但是你们忘记了古老的预言是怎么说的了吗？”多古多拉立时反击，想要止住不利的导向。“当黑色的气息从洞穴之中涌出……”
“我们是黑月兽人！我们从来不相信什么预言！没有人能够决定我们的未来！人类不行！精灵不行！”纳尔比用拳捶击着胸口，那坚实的胸膛发出回响。“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决定！”
周围的兽人也受到这昂扬情绪的感染，不论男女老少，还是五六岁的孩子，都做出相同的动作，齐齐应和。一个女兽人还跳上前来，纵声嘶吼。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请听我说。”
多古多拉立于高处，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将将能被听见。
“难道你们真的感受不到空气里的异常吗？”
他的语句直切要害。原本狂热的呼喊，竟一下子被打压了下去。
“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是那些邪恶的人类使用过亡灵魔法的痕迹。”纳尔比高声叫嚷。“他们一直都想要灭亡我们！”
“我的兄弟姐妹们，请相信我，我的名字是多古多拉，它取自狂奔不息的古拉兽，它们勇敢，而一往无前。你们也了解我，我不惧怕死亡，从没有在一场战斗中退后过哪怕一步。我的心中只有族群。”
多古多拉趁热打铁。
“但古老的预言却是我们不得不考虑的事情，尊敬的萨满大人……”
“萨满大人？我不相信睿智的泽马克会做出如此昏庸的决断，离开土地？前往中部？！”纳尔比气势汹汹地靠近过来。
“就算这真的是他的想法，我也可以代表氏族里的所有人，给出一个不会更改的答复……”
“纳尔比?碎锤，请你搞清楚你的身份，你代表不了任何人。”多古多拉恶狠狠地说道。
“是吗？我只是在替代你这个酋长做出正确的决定。”纳尔比残忍而带着恶意地咧嘴大笑。
“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学的像个懦夫一样的。”他压低了声音。
“但肯定不是从你的父亲身上学的。”
“他可比你有种多了。”
“懦夫，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在和酋长说话。”多古多拉直接撞了过去，两个人头顶着头，獠牙也相互抵抗着。“我念在你这么多年为氏族的付出，暂且饶恕你的无礼，但如果有下一次……”
“我会把你的喉咙撕开，用木桩把你从上到下的贯穿，让你在烈日和霜雪的折磨下，变成一具风干的耻辱。”
“那你就来试试吧。我倒觉得，变成耻辱的，应该是你才对。”
纳尔比挑衅道。
他们无比接近，喉咙深部吐出粗重的热气，在三只眼睛和一道疤痕里，燃烧着的都是熊熊烈火。
下一秒钟，两人就要翻身倒地，在污秽的泥泞之中，撕扯殴打，直至决出生死。
嘟嘟嘟——
就在这时，一声嘹亮的号角声划过将暗的天空，残存的最后一丝宁静终于粉身碎骨。
“敌袭！敌袭！”
接着不远处传来慌乱的步点，迎敌的呼吼，还有枪声。
“拿起武器！”
多古多拉立刻明白了发生什么事情，他抓起战斧与长剑，向前冲去：
“那些该死的人类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