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奥尔加，再提高点速度，这样下去，五点之前我们是肯定到不了下一个驿站的，我可不想今晚守着成群的沙虫入睡。”
短筒望远镜扦插在护目镜片中央，来来回回，转动不停。弗莱拿着地图，小心地确定着方向和进程，生怕有一点疏漏。这里是塔利布，整个兰基诺最大的沙漠。生命的禁区，沙子地狱，原住民塔利特人对它的形容并没有什么夸大，反倒是再贴切不过了。此地黄沙滚滚，绵延百里，某些时候，昼夜温差可达几十度之大，恶劣的环境孕育了沙虫、蝎子虎、图拉足兽这般凶暴嗜血的怪兽，在沙海之下，又潜藏着无数的沙漩涡，这是塔利布独有的产物，地下深处几千米的砺沙在魔导立场的牵引下形成一个个极具韧性的漏斗，它们突出地面，四处游荡吞吃，却毫无规律可循，行人走兽只要稍有松懈，就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在凄厉的尖叫声里一路下沉，直至被埋葬在沙土的深渊。
“我知道。但是现在这个季节，沙漩涡变动得太迅速，地图根本就派不上用场，要想规避它们，只能单靠眼睛和反应。要是冒然提速的话，我们很可能深陷其中，现在这个速度其实就已经很危险了。”
驾驶员奥尔加大声呼喊，但风声和‘野牛’行进的噪响搅在一起，他的声音就好似被淹没海中，只剩下稀疏的残响。
“我相信这点困难是难不倒王国第一驾驶员的。”
“哈哈。看在你小子这么诚实的份上，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真正的实力。”奥尔加高声大笑。野牛在他的操纵下，轻巧地避开了前方一个突现的沙漩涡。野牛是两年前哈罗德斥重金购入得魔法机械混合动力机车，它全长五十三米，十二节车厢，稀金外壳，上面附着了耐腐蚀术，硬化术，风行术，全速行驶的时候，速度可以到达八十公里，在大道上，犹如一条铁甲巨龙，嘶吼着一路疾驰，无人可挡。但在这片沙海里，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为了防止下陷，车轮裹上了一层特制的胶质外壳，法力核心和机械装置提供的强劲动力因此被抵消大半。再加上风沙不断，能见度降低，还要处处提防沙漩涡的突袭。即便是最老练狂野的驾驶员也无计可施，只能走走停停，缓慢得就像是个得了肺病的老者。
周围的景色单调而荒凉，却又倒退的很慢。风带着沙粒迎面而来，气流里有种粗糙的质感。
弗莱有些出神，他今年十七岁，作为哈罗德商队的枪手却已经有五个年头了。这是个苦差事，但也是个赚钱的行当。
根据往常的经验，一次的行程大概会花上四五个月的时间。商队会从罗格镇出发，沿东北而行，穿过荒芜的塔利布沙漠，抵达维尔坦共和国的贸易港口多伊尔。那是座壮观美丽的城市，也是连接特鲁泽大陆和齐贝纳斯大陆的枢纽。哈罗德通常会在这里将货仓里成箱的麦酒和刚刚收割的聂古叶清空，然后购入白糖和齐贝纳斯大陆特有的施法素材，在花上几天的功夫同那些狡诈的哥布林商人讨价还价，把闪亮的金币兑换成魔法卷轴之类的战略物资，在连年战火不断的中部，这些东西往往能卖出高于进价几倍的价钱。接下来，商队会在中部边缘的鹰喙堡停留一到两周的时间，耐心地等待着最为慷慨的买家，无论他们是兽人，还是树精，或是其他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此后漫长的旅程终于进入了安逸的后半段，野牛号将行经佐克同盟的领土，驶入雷卡顿帝国境内，在这样一个以酷爱甜食和机械工艺著称的国家里里，白糖和和中部出产的金属矿石的价格永远处于高位。赶上年时好的时候，投资者们甚至能得到十几倍的收益。最后，商队将悠闲地沿着蜿蜒清澈的松河返回辛德林达，把一路囤积的施法材料售出，作为锦上添花的一笔。
来吧，少年，想要一夜暴富吗？在酒馆里总是会有大胡子商人这样招揽人员。诚然，他的话大半都是不会实现的谎言，但在刨除掉地形复杂，传染病肆虐，怪物丛生，高死亡率之外，这样的一次行程将会带来每人至少三十个金币的收入，这相当于二三十个农民辛劳一年的成果。
又是三十个呐。
弗莱搓着手指，好像那些闪闪发光的小可爱已经收入了囊中。而他已经开始盘算着要怎么把这笔钱花的最完美，最有意义了。
外婆鞋子的左边破了个口子，要给她买双角蜥皮短筒靴，再加上一副羊毛鞋垫，罗格镇的冬天还是很冷的。嗯，爱玛的生日也快到了，是十月二十五日，商队那时应该刚刚抵达多伊尔，要送她什么礼物呢？玫瑰花是必须的，一个大大的柠檬蛋糕，还有呢？耳环？戒指？还是一只家养妖精？那东西小巧又可爱，听说还会做很多的家务活……
思来想去，弗莱也没得到个满意的答案，想买的东西越来越多，牵扯的人越来越多，最终也只能放弃很多。少年靠在车顶的围栏边，看着黄沙滚滚，像是条奔流不息的河。不知怎的，思绪变得有些混乱，他下意识地握了握背后那把步枪，坚硬的金属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但也有些太过冰冷。
有时候，弗莱会想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可能。如果自己的父母没有在那场瘟疫中死去，如果当初被教会学校选中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个流着鼻涕的汤姆，如果那天下午外婆和自己没有碰上哈罗德，一切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模样呢？可是如果呀，如果，全都是假设，过去已经成为了过去，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更改了。
不过想来，也不会比现在更好吧。弗莱知道自己的斤两，他是个在普通不过的人，没有过人的膂力，也同魔法无缘。虽然总是做着大梦，终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但具体要怎么实现，要付出些什么，他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
而未来呢？那就是个更遥远的东西了。弗莱嘲笑了下自己的胡思乱想，然后从怀中掏出本书来，行程要持续四五个月之久，袭击和意外也不是每分每刻都会来袭，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的。
“又在看什么书呢？”
不知过了多时，一个清脆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弗莱笑了笑，指节敲着图书封面的硬壳：
“《英雄之心》。是讲述远古时期的雷霆王李维大帝南征北战，统一整个辛德林达的故事。我正看到李维大帝击败了卡雷尔王，在宫殿里迎娶美丽的埃莉诺公主。埃莉诺公主很像你。”
“埃莉诺公主是出了名的美人儿。”爱玛浅浅地笑了。“我怎么能跟她比呢？”
“她的眼眸灿若星辰，里面是光，是暖。她的唇似盛开的五月兰，娇艳欲滴。她的长发在风中飘舞，恰似初春片里的柳条伸展。所有人都爱她。所有人都爱她。”
“书里写的真美。”
“不，这是我一直想说的。”弗莱本想说得更深情一些，但连续守备带来的疲倦，让他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
“瞧你，累了吧，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你都没有休息。给，刚出炉的。哎，慢点吃。”爱玛笑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袱，把它轻轻解开。
“黄桃蛋挞。”弗莱惊喜地叫道。他小心掐着蛋挞酥脆的边缘，浅浅地咬了下去。蛋皮入口即化，里面黄桃的颗粒分明，细细品尝，甜味顺着味蕾，一路蔓延，其间好像还带着少女的体温，分外可口。“彼得一定嫉妒死我了。”
“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那我以后天天都做给你吃。”
“拉斯洛先生知道吗？”
“拉斯洛先生，这个称呼还挺正式的嘛，弗莱先生。”爱玛打趣道。
“那总不能叫岳父吧？我觉得还早了点。”
弗莱大起胆子，手指穿过女孩的长发，金色从指间流泻，像是温热的水流，让人不舍离去。
“还岳父呢，你一看到他，紧张得简直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也不想的。但这就像是条件反射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就……”弗莱尴尬地抓着头发，脸色有些发窘。
“没必要这样的。你是知道的，爸爸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他也很喜欢你。”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怎么说好呢，有些事情是会变化的。”弗莱摇了摇头。“这很复杂。”
“但绳子上有了结，总要有人去解开它，否则它就会一直存在的。你应该多跟爸爸交流交流，你们两个总不能老是这样吧。”爱玛的眼神很是认真。
“我知道。我会去试试的。”弗莱沉默了一会。
“什么时候？”
“尽快。”弗莱说得有些为难。
“小伙子们，到时候了，停下来休整半个小时。枪手进行换班，二组替换一组。半个小时后，我们重新出发。还有，你们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小心戒备，如果出现什么状况要立刻通知我，前方的路还长着呢。”
哈罗德低沉的声音通过魔法水晶被放大了好几倍，清晰地传递到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呦吼。
车头传来奥尔加兴奋的呼喊。无论什么时候，休息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野牛号的速度在渐渐放缓，但由于自身重量太大的缘故，车体在减速的过程中，深深陷入了沙土之中，在两侧激起了层层黄褐色的波浪。
“我要下去准备食材了。另外，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情。”
爱玛着轻巧地朝升降梯走去。
嗯。
弗莱就这样看着她。
“一会见。”
爱玛突然转过身来，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一印。
“一会见。”
弗莱呆在那里好一会，然后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嘴唇。
“这可比黄桃蛋挞好吃多了。”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