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又来了。”清晨,天还未亮透,也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还沉在睡梦中的百姓忽然慌乱了起来,受尽了苦头的人们开始了第二次的逃亡。
叶哀哀从迷蒙中睁开眼来,果然远处山林内,飞沙走石、尘土蔽天,身下的土地也被马蹄震得颤动,见识过官兵厉害的叶哀哀魂被吓得丢了一半,站起身便要跑。
“欺人太甚。”可此时的木青城却拔剑上马,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他说着便纵马迎了上去。
“少爷岂可一人去对那虎狼恶贼。”俞二一行人见木青城掉头回走,也跟着在了他的身后。
叶哀哀陷入两难,他们十几个人去对人家千军万马无疑是以卵击石,她现在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随大流逃跑,可她实在是舍不下木青城,劝也劝不住,她前后顾盼几个来回,“哎,等等我。”做了几次心里挣扎的叶哀哀,终究还是追了上去,十分自然地爬到了木青城的马上。
山林里的官兵见木青城迎了上前,也驻马不前,并列而站,黑压压一片,眺目望去竟然见不到头,叶哀哀初一见这等场景,几次吓得险些掉下马去。
木青城昂首立马,持剑负弓,“你们是什么人?敢在渝州城内行烧杀掳掠之事?”他声音不大,却极有威严。
令人想不到的是,领头一匹马上,一个青年的男子翻身而下,对着木青城行便半跪而下,“金甲营前左副将锋征参见木公子。”
“金甲营”与这三个字隔了像是一个世纪,可是三个月前,它的名字还响彻整个大樾,想不到那场浩劫之后,还有金甲营,还有那多人以这三个字自居。“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木青城说话时喉头震颤,哪怕极力克制依旧难掩激动的情绪。
“当初事发,我们正在西南打仗,得知大皇子已死的消息我们都不愿回去被重新收编,成了朝廷的逃兵。”锋征把这几个月的经历说得很简短,可就是这么简短的几句话掩盖了多少辛酸,几天前,他们还是大樾威名赫赫的“金甲营”,为大樾出生入死,所到之处无不受人尊敬,可朝夕之间,主将入狱,大樾最锋利的武器顷刻间成了逃兵,谁能理解他们的怨恨?他们的屈辱?
木青城看着已经疲累的军队,他们与他一样正遭受着追杀逮捕,“是你们闯入渝州城,杀百姓?”他问。
锋征听到此话,原本高昂的头低了下去,他也后悔,他恨朝廷,恨樾帝,可是百姓无错啊。可是那一个夜晚,得知大皇子被处死消息,将士们喝酒咒骂,对朝廷的恨发酵到极点,“啪”,也不知谁在黑暗中摔了手中的酒碗。“朝廷不仁,老子就不义,旁边就是渝州,老子去杀他个十个八个的,让朝廷看看。”就是这么一句话,忽然点燃所有的怨气“对,豁出这条命给朝廷看看我们金甲营也不是泥捏的。”摔碗声在夜色中此起彼伏,他们要让朝廷害怕,要让朝廷后悔,要为曾经的主将讨回一个公道。
可是关于这些锋征只字未提“是。”他只是低着头无奈地答道。
他在等木青城的责骂,木青城的愤怒,这些都是他应得的,他认“俞二得到消息,朝廷已经派人来了,你们怎么办?”
锋征抬起头,他没有等到责骂,等到的是关心和担忧,问他该何处何从,大家都说,大皇子最信赖的就是这个表弟,如今看来,传言没有错,他们的选择也没有。“不过就是一死,大丈夫又有何惧?我们想好了,拿百姓出气算什么本事?等朝廷来人了,我们且去与他们争个鱼死网破,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够本。”
“对,和他们拼了。”他身后的将士们齐声说道。
木青城看着锋征,看着目光坚定的将士们,他也气,气他们莽撞、野蛮,气他们滥杀无辜。可是金甲营是诩大哥哥毕生的心血,如今只剩这些人了,他们为谁卖命不是兵?可他们只认诩大哥哥,他们肯为他而反,木青城在心里发誓,他要护着他们,哪怕拼出这条性命,“你们拼不过朝廷,也不能拼,你们是金甲营最后的希望,有我在,我不能看着你们去送死。”
木青城说完这句话,锋征忽然双手伏地,头重重磕下“木公子,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够了,大皇子在时,最是夸赞于你,今日锋征带这一万五千余众,就是想要投靠于你,往后只听你一人号令。”
木青城惊了,这才是锋征今日来寻他真正的目的,虽然他与大皇子交情深厚是自然,可是他从来没有带兵打仗,他哪里有这个本事带一支一万多人的队伍,“我。。。怎么可能?”
“求木公子为我等主帅。”锋征跪地,除这一句话,再没有其他。
“大家何不就此散了,各图生计?”木青城说道。
“开弓哪有回头路?我等自拒召不回就是叛军,入了刑部典籍,朝廷正四处捉拿我们,聚在一起还好,若是散开那就是任人宰割。”锋征答道。
“可我无谋无能,自己尚不能自保,如何能保护你们?”
“少爷。”俞二忽然从木青城身后走出,与锋征并列跪下,“当初俞二千里寻你也与弟兄们商量过,老爷夫人为奸人所害,偌大的木府就被这样烧成一片狼藉,我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只等少爷带领我等为老爷夫人报仇,如今机会就在面前,难道少爷要任它流走吗?”
木青城心里不是没有恨,俞二尚且放不下,何况他,一来心灰意冷,二来与朝廷相斗无疑是是蚍蜉撼树,带着这些人送死还差不多。
“少爷,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少爷难道不知该如何选择吗?”俞二声音越发洪亮,他看向眼前的木青城,“我们相信少爷,一直以来都相信”。他说。
“求木公子为我等主帅。”锋征只重复着这句话,其实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了。
“求木公子为我等主帅。”一万多名战士纷纷下马,跪拜而下,跟着锋征齐口说道,声音在上空回荡,气震山河。
“我。。。尽力一试吧。”
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
“快看啊,是萧掌印。”樾宫辽阔的四方建筑里,围墙将天空分成一个又一个四角方形,偌大的皇宫,小小的宫女明月紧张地拉着身旁的小姐妹。
萧林从她们面前走过,挺直的脊背、宝蓝色深衣,不苟言笑的脸在阳光下七分英朗、三分妖冶。
“你不要命了,小声一点。”被明月拉住的小宫女同明月一样都是浣衣局的普通浆洗奴婢,比起明月炙热的情感她还多了些理智,压低声音提醒明月。
萧林径直从她们二人面前走过,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这样两个人。
明月眼神一路跟随,平时这样偶遇大名鼎鼎的掌印是不容易的,她本着能多看几眼是几眼的心态,迟迟不肯把目光从萧林身上移开。
“就是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又不能算男人。”小翠努力让同伴保持冷静,只是说话的语气却有几分怅然若失。
“那又如何?我们这样的出身还能配什么好人?这可是萧掌印啊,若是有他的亲睐还有什么荣华富贵是得不到的?就是宫外那些达官贵眷都抵不上他的尊贵。”那个身影最终消失成为了一个小黑点,明月一直目送那个黑点消失才依依不舍地说道。
“对啊,你也知道他的身份,咱们哪里想得到?不知多少贵妇巴望着呢。”比起明月,小翠总是要悲观一些,萧掌印符合所有女人的幻想,权势遮天、相貌俊美,可是有一点缺陷——他是个太监,就是这样也有无数女人趋之若鹜,是她们这样的下等宫女妄想不来的存在。
明月从小翠嘴里听出了其他味道,宫里寂寞的生活让她对八卦总有敏觉的嗅觉,她挑了挑眉毛,一脸兴奋地看着好伙伴“怎么?又在哪里听到了风声?”她问道。
小翠紧张地拉着如意,“你小声点,我也是才听说的,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不要出去说。”
“放心吧,放心吧,我不会的。”保证总是掷地有声,实施起来是有难度的。
“我听说前些日子刚进宫的莹贵人,就是挺大排场好像父亲在朝做什么官的那个,她最近一直对萧掌印特别殷勤,听说送了许多银子、珍宝去了。”
“当真?”明月虽然脸上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声音却带着几分兴奋,她虽垂涎萧掌事,但十分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能听听这些八卦打发宫里时光是她最爱做的事。
“怎么会有假?莹贵人身边有个贴身侍女是花姐姐的老乡,她亲口讲给花姐姐听的,听说还贴了不少冷脸,送出去的东西人家压根不要。“小翠煞有其事地说道。
“那是,萧掌印是什么样的人,别说她一个贵人,就是皇后他也未必看得上。“说到这里明月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自豪。
“你不要命了。“这样大不敬的话,若是传了出去,必然是要掉脑袋的啊,光是用听也让小翠惊出一身冷汗,慌忙用手捂住明月的嘴巴。
可是已经来不及,一声轻微的咳嗽几乎将两个人的魂惊掉了,待二人转过头,更是脸比纸白,一动也不能动恍如石雕一般,一张精致、玲珑如陶瓷的脸出现在她们两人面前。宫里最尊贵的女人,皇上宠爱如命的玉贵妃,正睁着一双春水一般的眼看着她们。
“贵妃娘娘。“失神过后,是铺天盖地的恐慌,二人跪地而下,对着粗糙的石板路将头磕得”嘣、嘣“作响,身体更是抖得如筛糠一般。
“在说些什么呢?“贵妃娘娘温婉一笑。
“我们,我们。。。“两个人看到这个笑更是怕得连话也说不出,这位娘娘是宫里出了名的捉摸不定,她们都说,贵妃娘娘越是笑便越是危险。
“你们好像是太闲了,看一个太监走过去也能嚼这么一大段的舌出来。“雪瑶也不等她们说话,声音侬侬软软、呵气如兰。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她们听到此话便是像听到死亡的丧钟,已经是一个多的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喊出”饶命“来。
“我若是饶了你们,宫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雪瑶伸手抚了抚云鬓,转身便走,她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身后两个嬷嬷已经撸胳膊、挽袖子一把将她们手腕擒住。
“小翠姐姐,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已知必死无疑,反倒不如刚才那么怕了,现在还能说出几句后悔的话,只是这句话明月说得已经泣不成声。
“是我不该,那些话就该烂在肚子里,不,是我连听都不该去听。“小翠胆小、软弱,也不知今天是失了心一般,在宫廷院内说起了这些,她想起那个挺直的背影,大约是因为难得见到那样的身影,说起有贵人在那样的人面前讨了没趣,她心里也是得意的。
“如果有下辈子,我死也不要进宫里面来,做猫做狗也不要做奴才了。“将死之际明月才觉得自己一辈子是活得不值得,被困在这个四方围墙里,浆洗劳作,外面是什么样子,她已经忘了,还没来不及再去看一眼,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我也是,我好想我娘蒸的窝头。“小翠跟着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那么多话说?“嬷嬷一人给了一巴掌,任她们如何哭泣、挣扎,仗着一身蛮力,如同拖死狗一般将她们拖走。
“慢。“已经走出几步的贵妃娘娘忽然说话了,该哭喊的停止了哭喊,该叫骂地停止了叫骂,都看着那个连头也没回的背影,接着是一声长叹”罢,放了吧。“低低的声音带着几分悲伤的意味。
四个人都同时愣住了,贵妃娘娘向来手段雷霆,何时会将放出的命令又收回?
还是明月反应得最快,趁嬷嬷愣神的时候迅速挣开了禁锢,对着雪瑶拜了又拜“谢娘娘不杀之恩,谢娘娘不杀之恩。“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地狱,却还能回来,明月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把头磕得更加卖力。
“谢娘娘,谢娘娘。”小翠这才反应过来,也一个劲地磕头。
“下一次若是再被我撞见,定不轻饶。“雪瑶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往前走了,步调沉稳、优雅,迎着阳光的脸像御花园娇柔的芍药。
“娘娘。”临阳殿外,太监高全看见雪瑶,远远便迎了上去,”陛下正在里面商议事情。“他陪着笑脸说道。
“是谁在外面?“樾帝今日难得关心外面动静。
“回陛下,是玉贵妃娘娘,是否要娘娘在外殿等候?“高全回身勾腰答道。
“不必了,萧卿也不是外人。”里面传来樾帝的声音。
雪瑶扶帘进去,坐在樾帝下首的萧林侧开目光躲避雪瑶,“奴才见过贵妃娘娘。“萧林跪地行礼。
雪瑶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笑容也是无可挑剔的模样,她对着萧林点了点头,便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坐在了樾帝的身边,“今天也不知萧大人也在,臣妾来得不巧。“她说道,歉疚中带着几分娇俏。
“无碍,萧卿不是外人。“那是自然,萧林不仅是樾帝亲信,而且这个身份也很让樾帝放心。
“陛下与萧大人在说些什么?臣妾可听得?”雪瑶挨着说帝,说话十分讨巧。
“哈哈。”樾帝笑着拉过雪瑶的手,“小小女子。”他宠溺地说道。“听高全说,前几天兵部的柳逸品来过,是你替朕打发了,可有什么事吗?“樾帝休息时都是旁人替他打发来人,至于政务上有什么事,有秉笔太监替他办了,有萧林给他票拟、掌印以及汇报。他这个闲散皇帝做得十分惬意,他坚信像太监这样的没有子孙后代的人,不能对他的江山造成什么威胁,而今天他忽然问雪瑶这件事,是因为萧林刚才给他汇报了一些关于兵防的事。
雪瑶脸上神色不改“大约是边疆上的事,臣妾已经让他写成奏折呈上来,说起来这个柳大人也是,怎么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打扰陛下歇息?“她颇为不满地说道,好像在她的心里,樾帝休息就是这世上头一等大事。
“哼。“樾帝一声冷哼,”他要上报的可不是小事,朕的江山就快要被人拿去了。“
“这怎么可能?“雪瑶惊讶地问道,”陛下勤政爱民,四海昌盛,九州繁荣,江山稳固如斯,怎会被人拿去?“
“还能有谁?朕的这个小舅子,仗着有几分军功,还未回京便已经口出狂言,在边关更是横行霸道,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土皇帝了,你说说,他还把朕放在眼里吗?“
“王将军?王将军戍守边关六年,平叛大梁,功不可没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误会?萧林亲口告诉我,说王进在边关日日饮酒作乐,京城派去的人,见了他都要下跪行礼,已经把自己当成天子了。“
“大胆萧林。“雪瑶柳眉倒竖,方才的温婉当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凶恶模样,”你可知罪?“她凌厉的目光扫到萧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