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舒婷经常迷路。那一次,我和她同机从厦门到北京,她就说她的方位感很差,让我用车直接把她拉到安定门外的一家宾馆。当时我不以为意,后来我才知道她的迷路水平的确堪称出神入化。她不仅在宾馆门口迷路,在异国他乡迷路,甚至在自己多年久居的弹丸之地鼓浪屿也会迷路。
我想舒婷的许多朦胧诗大概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不朦胧就不会迷路;不会迷路,就没有诸多的朦胧好诗。她因为迷路诱发的创作激情也真够让人吃惊,写过《迷路的故事》三章,还写了《我在维也纳的大街把自己丢了》。她与我同机到北京的那一次,是应柏林文化科学中心去生活访问一年,到北京办理签证,出国后不久,我就看到她在德国又发表了一篇《迷路》。迷路迷到了这般能耐,的确值得我们作为一种文学现象,给予一番理论性的探讨。
运动生理学告诉我们,由汽车、轮船或飞机运动时产生的颠簸,摇摆或旋转等加速度运动,可刺激乘坐者的脑前庭神经,产生眩晕,也就是所谓的晕车、晕船、晕机。因为在海洋上的颠簸往往最厉害,所以人们往往也就以为晕船最难受。我此生有幸下琉球、经赤道,到南太平洋远航了几次,我知道哪怕是最有经验的老船长,在大风大浪时也难免晕船,但他们的生理反应没有那么厉害,适应和恢复得也比一般人快些。
我想,从迷路的根本上说、确切地说,应该叫“晕路”,因为走路也是一种运动,加速的运动。只不过是这种运动产生的颠簸、摇摆或旋转没有汽车、轮船和飞机那么剧烈,一般人的脑前庭神经没有那么敏感,还不足以产生眩晕,也就没有“晕路”一说。可“造化”到像舒婷似的,那就是典型的“晕路”。
会晕车、晕船、晕机的人不一定会晕路,但会晕路的人肯定会晕车、晕船、晕机。事实上舒婷的晕机就更厉害。事后我才想起,那天在厦门一上飞机她就对我说,她要在飞机靠窗的位置上好好休息,她会晕机。果然她上了飞机就双唇紧闭,双目也紧闭,如同六神无主一般。
晕路当然不好。比如舒婷,在维也纳大街上晕路,几欲拦路大呼救命,幸得一位大学生救援才绝处逢生,只好自我解嘲:“丢失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午餐和晚饭。”
但任何事物都有两重性,人固有的一些生理缺陷、生理薄弱环节也不例外。这方面的生理机能弱一些,别的方面的机能或许就强一些,甚至超出了常人的极限。我经常惊异于那些聋、哑、瞎等有生理缺陷的人,他们在记忆、思维等方面超越常人,他们在意志方面的坚强和顽韧,在感情方面的投入和专注,并在某些人们想象不到的领域,有远不止是手工技能方面的巨大成就,经常让我目瞪口呆,好生羡慕,甚至冒出上帝何不干脆也让我聋了、哑了、瞎了的怪诞念头来。对那些晕路的人,祸兮福所倚,我们能说他们没有别的方面的特异功能,能断然肯定他们晕路的毛病不是一件好事?
爱因斯坦就经常晕路。他出门时不但找不到回家的路,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幸亏他的数字记忆能力好,没有忘记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能打电话让人把自己领回家。陈景润也经常晕路。他出门时竟然脑袋撞到电线杆上也浑然不觉,对着电线杆连连表示道歉。不过,这都不妨碍他们成为大科学家。或许正是因为他们能晕路,会晕路,经常晕路,晕路晕得很有水平,于是一位创造了伟大的相对论,一位摘取了数学皇冠上的明珠。
细究起来,“晕路”的人实际上是有所晕,有所不晕。如爱因斯坦,面对极易使人感到眩晕的大把金钱从来就没有犯晕过,金钱对他丝毫没有诱惑力。他虽然不富有,却断然拒绝了电台每秒钟要支付他1000美元的广播讲话,甚至把一张1500美元的支票当成书签。陈景润的情况也大体相似,在蛊惑人心也激动人心的名利地位面前,一点都不会犯晕。玩金钱的魔方,他们或许是十足的低能,十足的弱智,舞弄科学的魔棒,股掌千秋,他们却表现了极高的天赋,是大智者。
正是有所晕,有所不晕,天文学家可能在大街上会迷路,但他的眼光一进入天空,一进入星汉浩渺的宏观世界就炯炯有神,他洞悉宇宙,高瞻远瞩,不会在这个他烂熟于心的世界迷路。物理学家可能会在商厦里迷路,但他的眼光一进入原子,一进入小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丝毫的微观世界就神采飞扬,他洞悉夸克、明察秋毫,不会在这个他早已纵情驰骋的天地迷路。
这不能简单归结于天文学家搞宏观,就必定心胸宽广;物理学家搞微观,就必定心细如丝。其实,无论是大若宇宙,还是细若夸克,对他们来说,都是自家院子里经常转悠和行走的活动通道,驾轻就熟,“胜似闲庭信步”,他们岂能迷路、晕路?
日常生活容易使人迷路。在高楼霓虹闪闪、迪厅旋灯烁烁、马路车流滚滚、股市人头攒攒、商潮汹汹涌涌的城市,人们最容易迷路,也最容易晕路不过了。但是迷路和晕路都不要紧,哪怕是南辕北辙也不要紧,反正地球是圆的,大不了绕地球一圈,远是远了些,累是累了些,多花点时间,最终还可以回来。怕就怕人性的迷失。倘若是人性已经迷失,除了金钱,除了无止境的贪婪物欲,道德和友谊、信誉和真诚、良知和正义等等,一概抛在了脑后,结果就完全把自己搞“丢”了。
这样,似乎就需要给自己定位,给自己的人生坐标而不是地理坐标定位。
商品要给自己定位。二锅头是要卖给布衣庶民、寻常百姓喝的,价格就得便宜,工薪阶层买得起,薄利多销,最终还是商家得了便宜;若是卖得贵了,广大顾客就得被吓跑。人头马、X.O是卖给款爷款姐、富豪人家喝的,最好是招引洛克菲勒这样的石油大王、钢铁大王来喝,价格就得高,就得贵,不高、不贵,就显不出喝酒的人的身份“高贵”,如其他的奢侈品一样,若是卖得便宜了,购买者不但不会领情,可能还会甩出这么一句话:“怎么的,瞧不起咱爷们姐们的?”
报刊要给自己定位。《花花公子》是办给花花公子看的,《PLAY BOY》当然是办给那些既懂得英文又会PLAY,自称是BOY的男人看的,不懂得PLAY又不懂得英文的中国的苦行僧,大概是不会掏腰包买它看的。《自然科学学报》一脸严肃,是办给研究自然科学的学者们看的,办得再好,哪怕它发表的多篇论文得了诺贝尔奖,那些只懂看图识字的农村老太太,最理想不过的也是把它拿去贴窗户或糊墙壁,不能责备她漠视科学,大逆不道,更别指望靠她来提高杂志的发行量。
哪怕是广告,在收视率最高最好的电视节目中做广告,也要给自己定位。不能老是在大众正吃饭的时间,却偏要播“贴肚脐,治痔疮”这样的广告,在少儿节目里插播“难言之隐,一洗了之”的广告。如果一定要做通下水道的皮搋子广告,也不要作振臂状,高呼“一搋在手,走遍天下”这样的激昂口号。
这就是定位,这就是定位不可忽视的作用和功效。
航行在万里波涛的舰船要给自己定位,以免偏离航程触礁;飞行在万里云天的飞机要给自己定位,以免偏离航线而坠毁。它们都安装了先进的卫星全球定位系统。
上个世纪90年代,我作为访客,有幸参观大名鼎鼎的美国休斯电子公司,观看他们演示新推出的卫星全球定位系统。该系统通过地面上的控制站,很快就能找到航空公司所有正在运营中的飞机的准确位置,也让所有飞机能洞悉自己所在航线的准确位置,以及要降落的机场方位。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地面控制站的屏幕光标闪闪烁烁间,远在大西洋或太平洋上的飞机的定位结果就出来了。其速度之快,定位之精确,如寰球各处均在眼睫,使我短时两眼凄迷,“不知今夕是何夕”。
我不是晕路。我几乎忘记,自己此时此刻是在美国洛杉矶,时空的瞬息转换已让我全然不适应,迫使我也得给自己重新定位——此时此刻我的心理定式,还是在几天前的中国,在我每天去单位上班的路上,骑的是时速仅10公里的自行车,而不是10亿公里时速的电子波速,我已得了宇宙眩晕症!
如今,中国也有了自己的“北斗星”,有了新一代的北斗卫星定位系统。
我在休斯公司怅然若有所失。丢失的究竟是什么?我一时回答不了自己的疑问。我想起舒婷还有一篇文章,一本文集,都叫《你丢失了什么?》。
我欣然若有所得。舒婷曾自我调侃:“大迷既然已从东半球到西半球,又何惧在西柏林小迷呢?”除却从东半球到西半球的大迷,我还有人生道路的大迷——从16岁开始工作走向社会,至今仍不谙世事,浑浑噩噩,或许,较之晕路,这样“晕宇宙”的宇宙眩晕症才算是大迷?或许,正如先哲所说:“人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不管我们怎样想摆脱,想挣扎,想走出怪圈,走出“鬼打墙”,在智慧的上帝眼睛里,我们都是一群迷途的羔羊?
百慕大对我们至今还是个谜,许多轮船、飞机进入那里都会迷航。科学家分析说,那里可能存在一个看不见的磁场,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磁场。地球充满了磁场,不过,百慕大的磁场可能更怪诞,更不可思议,能让人得宇宙眩晕症,不知不觉就把人吸进宇宙黑洞里。人性的迷失,莫非也是金钱这个怪诞而又强力无比的磁场在作祟?
约翰·托夫勒在《第四次浪潮》一书里预言,随着计算机功能的不断升级,将导致人类活动,包括人际关系的机械化,最终导致“人性的丧失”。“人性的丧失”,比起“人性的迷失”,显然是要严峻得多,也可怕得多。靠计算机专家设计制造,将电脑芯片植入人脑来克服人性的丧失,岂不是一个悖论?人类在发明电脑的同时,应运而生地制造了电脑病毒,已经让人防不胜防,啼笑皆非,今后人脑里如植入电脑芯片,除了会感染以往会感染的生物病毒,岂不又成了一个电脑病毒厮杀的战场?
如此看来,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人性既然要迷失,不能指望电脑为它指点迷津,指望电脑充当“人性指南”,只能靠道德的力量,呼唤人性的复苏与回归,让迷失的人性不要走得太远。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另一位哲学家海德格尔与之叫板,将这话改成了“我在故我思”。在卫星全球定位系统已这么先进、这么发达的今天,我们是否得好好思索:现在我们是在哪儿了?
每个人的价值取向不同,每个人的自我定位自然也不同。想当官的不妨去当官,清高的人或许不愿意为之,但千万别说当官的都俗不可耐,其实要当个好官也不容易。想当学者的,也值得鼓励倡导,只要有足够的智商,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想经商的不妨去经商,经商不意味着灯红酒绿,香车宝马,正因为商潮汹汹,商浪涌涌,要把握好自己的舟船,不被滔天的波浪掀翻吞没,就得有一个灵敏度极高、定位性极好的导航定位系统。
既然我们已经给自己定位,有了明确的方向,那么就前进吧。定位的目的,不是为了原地打转,原地踏步。如果我们在官场、商场、抗争之场已经大迷,也不要因畏惧而退缩。官场、商场也需要百舸争流,千帆竞发,也能出时代翘楚、民族精英。如果我们在学海、书海、苦难之海已经大迷,也不要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听信诸如“回头是岸”的真实谎言。岸,已经太远了,岸,已经没有了,往回凫游只能是无谓的瞎扑腾,只能是得不偿失白费力气。
既然如此,那么就前进吧!走我们的路,不怕晕路;开我们的轮船,不怕晕船;乘我们的汽车,不怕晕车;驾我们的飞机,不怕晕机。即使晕路、晕车、晕船、晕机,也任凭人家去说吧。我们的目的一定会到达,我们肯定不会丢失自己。如果真的丢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那么,就像舒婷在文章里所说的:“请告诉我一声,让我们一起来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