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道甚是狭小,杂物堆积如山,我与唐棣只得一人长宽的位置,不得不以面对面的姿势贴身站立。黑暗之中,我的脸贴在唐棣胸前,隐约之中感觉他胸口起伏甚是平缓,却不似我这般慌张。待听到秃驴贼子们叫喊着自巷口而过,穿过院门,且那声音逐渐远去,我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下来。我探出半个身子,正欲侧身退出巷内,黑暗之中却被唐棣一把抓住,只听他说道:“贼人必会原路返回,你贸然出去不定就刚好碰到一起了,不如再等等。”
我觉得他这话说的很有道理,确实等等比较好。于是收回身子,往里头蹭了蹭,然后又蹭了蹭。唐棣一声闷哼,低沉的说道:“不要乱动。”
虽听他这样说,但我感觉腹部膈着个什么坚硬物体,大概是个钱袋子之类的,正怼着我的肚子很不舒服。忍不住又往里头蹭了蹭,肩上瞬间被唐棣双手牢牢掌握住,身体不得动弹。良久,唐棣闷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都说了不要乱动。”
隔着单薄的衣衫,我感觉他的手掌很是湿润。然而腹部的膈应感愈加明显,我惹不住提醒他道:“你的荷包怼到我的肚子了……”
说完我伸手去拨那物体,手腕却被唐棣凌空抓住。我用力挣了挣,没能挣开;再次挣了挣,仍没能挣开。
不远处忽有乌鸦惊叫,叫声尖锐刺耳,在一片寂静之中很是瘆人。随后,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来。
我浑身汗毛竖起,依稀听得那善导和尚说道:“……就坏事了。不如我们赶紧收拾收拾,到外边躲些时候。纵然大哥你舍不得这番产业,那也及不上性命重要呀!况且我们有这样一笔资金在手,或是行商,或是开店,哪怕闲闲无事,也都顶得住挥霍。”
随后声音逐渐远去,四周复又归于沉寂。我想了好一会儿,故意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道:“我们回去搬救兵吧?”
唐棣放开我的手腕,声音很是平稳,他说:“我们一来一回,就算加急赶路,差不多也要两个时辰,到时候不定就让和尚跑了。”
我觉得他这是要单挑的架势,赶忙劝他:“和尚们人多且颇有些功夫底子,单靠我俩怕是打不过的。还是搬救兵来的保险。”
唐棣淡淡道:“不过是几个乡野莽夫。你待会儿自己下山,把你舅父找来,我留在这里盯住和尚们。”
我不自觉的脑补唐棣单挑和尚们的场景,顿时浮现一瘦弱书生大战凶悍屠夫们的血腥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我极力反对,道:“你不要逞强了。性命攸关的事情,万万不得勉强。”
唐棣一声轻笑,说道:“你这是在担心我?放心吧,单凭他们几个,还是放不倒我的。”说完,安慰似的抚上我的头顶,手心暖意盈盈。
退出窄巷后,唐棣送了我一段路。临别时,我忐忑的恳求道:“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嘛。”唐棣自然不从。由此也看得出来,这人实在是个执拗性格。
就此分别后,我沿原路返回。因心中挂念着唐棣的安全,脚步是快了又快,几乎一路小跑着,未有半分停歇。然而,正如我前面提及的,这条山路几乎被野草覆盖住了,这就导致一个很严重的结果,就是我匆忙之中竟然偏离了道路。待到一处断崖拦住我的去路,我这才意识到,我竟然迷路了,还是在搬救兵的途中迷的路。我自责自己可真是个废物,关键时刻净是添乱。一时之间我哭笑不得,想了许久后,跌跌撞撞的四处找寻,企图找到刚才的下山小径。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片高大的黑麦草丛后,发现了去到寺庙的那条鹅卵石路。
我想这或许就是天意,上天也在暗示我不应该抛下唐棣单独行动。他既不跟我走,那我就跟他走好了。如此一想,我匆匆赶往寺庙找寻唐棣。
我逐渐靠近寺庙时,忽听得院中传来一阵打斗声音,其中似有和尚惊声呼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我心中一惊,想是唐棣同那贼人交起手来了,急急冲进院子里。将将跨过院门,只见院中一片混乱。昏暗的香油灯火照映下,两辆板车停放在院子中央,其上架着四口崭新木箱。四个为首的和尚护在木箱前面,面目狰狞。其余约有十二三个少年和尚,手中具拿着家伙,或是柴刀,或是斧头,围在唐棣四周,颇有一番饿虎扑狼的架势。唐棣倒是一派淡定,只不过初初见我进来时,略有几分诧异神色,随即皱了皱眉,呵斥我道:“不是让你回去的吗?”
话未说完,和尚们趁机扑了过去,刀刃幽幽泛着光亮,利索的划向唐棣。眼见那柴刀就要落在身上了,唐棣却一个侧身闪过,右手横劈向其中一把刀柄,同时半个转身,左腿凌空踢向握刀的和尚。下一刻,就只见一个和尚斜飞出去,刚刚那把尖头柴刀此时却是在唐棣手中。不及其他人反应过来,一片黑影极快的在和尚之间腾挪,触发了和尚们接二连三的惊声嚎叫,“嗙……”武器落地的声音也相继随之响起。和尚一脸痛苦的捂着右手胳膊,隐约间能看到指缝流出暗色液体。夜风拂面而过,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旁观看的老和尚们早就颤如抖筛,那善导和尚干脆一把跪在地上,哆嗦着哀求饶命。
唐棣踱步到老和尚前面,手中依然握着那把柴刀。暗黄的灯光下,有暗色液体顺着刀刃流至刀尖,复又自刀尖无声的落下,这暗色痕迹便在脚下的青石板蔓延开来。几个老和尚挤成一团,惊恐万状,低声“唔……唔……”的嗯哼着。唐棣停在惠能和尚跟前,缓缓抬起柴刀。
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觉得此刻的唐棣颇有些陌生,见惯了他心不在焉的轻浮模样,而今这番情景完全超出我对他的认知,我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刀刃不似我预料般的直接落下,陡然侧向的一拨一挑,放置在车楞上的绳索飞落到小和尚面前。唐棣扔掉柴刀,转身看向少年和尚,开口道:“把你师傅们捆了。”
小和尚怔住了,老和尚也怔住了,我亦不禁怔了一下。我心中暗自感叹,唐棣果然是个不随意滥杀无辜的好孩子呀!刚刚倒是我误会他了。
唐棣问我:“我不是让你回去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迷路了,悻悻回他:“因为担心你的安危呀!特地折回来帮你一把。谁知道你身手这么好,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唐棣朝我鞋子瞥了一眼,从容的走到我面前,微微探下身来,笑道:“你莫不是迷路了吧?”
我将自己沾满污泥的鞋子往后缩了缩,厚着脸皮否认道:“才没有迷路呢!就是来帮你的。”
说完怕他不信,又补充解释:“我看你这般弱不禁风的儒生模样,自然会担心你被和尚欺负呀!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态折返回来,结果咧!你还冤枉我,真是好心作了驴肝肺。”
我这番说辞,乃是利用无端的愤怒来掩饰实际的羞愧。虽然手段有点卑劣,但是屡试不爽,很是好用。以前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常常躲在偏厅外面,偷听周寡妇同我们讲的八卦。偶尔被我发现且当众揭穿,祖父就会当场暴怒,训斥我一些“君子暇豫则思义,小人暇豫则思邪”之类的话语,然后罚我去书房省思两日。初初碰到这种情况,我还觉得自己无辜且委屈。后来在书房自省的时候,突然发现老祖宗留下来的“老羞成怒”、“积羞成怒”之类的成语,似乎就可以解释这番现象。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对于意外暴露出的无知、邪念、恶意,愤怒实在是块很好的遮羞布,不仅能够转移围观者的注意力重点,还能以一种武力压迫喝退围观者的观摩。这样的手段,当今的在职官员们用得不要太频繁。不同的是,我们这种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偶尔羞怒一下,影响的不过是家人朋友的心情。而官员们作为权力的掌控者,他们每一次的羞怒,都会造成一批英勇的平民无辜受冤,以及不公现象对百姓的进一步肆虐。
既是官场惯用的厉害手段,自然唬得住唐棣。他笑着拉我走到板车前面,伸手揭开木箱箱盖。只见木箱里满满当当的装着些大米,白花花的铺满整个箱面。我伸手进去一掏,果然触到个什么硬邦邦的物体,拉出来看时,却是枚刻有官印的金铤。
我将金铤递给唐棣,一番确认后,其上官印确然跟国库印章一致。
我心中大石落定,人也欢快起来。但没欢快多久,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失物虽找到了,但如何运回去呢?我如此询问唐棣,他倒是一派轻松的样子,悠悠然道:“也不是没办法。”
说完侧身看向小和尚们,垂眼吩咐他们将四口箱子及老和尚一并押运下山。我有些担心,若是小和尚半路逃跑怎么办?唐棣表示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冷笑道:“他们大可试试。”小和尚们自然不敢真的试试,一路上甚是老实。
我们回到客栈时,恰巧碰到舅父带着几个衙役准备出门,见到我俩回来,舅父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高声说道:“正准备找你们去的,怎么回来这么晚呢?”
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指了指门外的和尚们,回答道:“东西都找回来了,连着涉案人员都在外边呢?”
听我这样说,舅父及几个衙役匆匆走出客栈,对着四口箱子及老少和尚们一番打量,众人具是副目瞪口呆的惊讶模样。舅父颤声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唐棣指了指一旁的和尚,说道:“具体怎么回事,还得问问他们”。
问是自然要问的,但考虑到审问是个费时的事情,舅父决定还是先安置好失物。毕竟此番长途追踪,千里迢迢不辞辛苦的追赶到这里,就是追着这些金子来的。若再在我们手上弄丢了,那就是洗不清的罪过。于是一行人吭哧吭哧的将四口货箱搬至房中,逐一进行清点盘算。盘算的结果是,原本的五万两黄金,即整整一千枚金铤,除了一枚被人为损坏外,其余的九百九十九枚均完好无损。这唯一的一枚损坏,和尚们也在后续的审问之中给出了答案。